《女孩为什么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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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为什么哭泣-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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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法不错,可是你的普通话好像不标准。”“那怕什么?我努力,有事(志)者志
(事)竟成嘛。”汝平和史菲隔着柜台交谈了很久,虽然南货北货的气味混杂在一起非常古
怪难闻,周围很嘈杂,但谈话是愉快的无拘无束的。直到后来,汝平发现史菲有点心不在焉
了,她不时地瞟着手腕上的小坤表。

    “要下班了?”“不,五点钟我要给一个人挂电话。”

    “你对电话的热爱令人感动。”汝平说,“给老虎挂电话?”“不。”她耸了耸肩,脸
上露出神秘而羞涩的笑意。“我要给一个青年画家挂电话。阿D,你认识吗?”“阿D还是
阿Q?阿Q我知道,阿D是什么人?”“阿D你都不知道?他在北京美术馆办过画展,还得
过国际金奖。他长得很帅,连鬓胡须,喜欢穿一件白色的风衣,你真的不知道他吗?”“骗
人。”汝平说,“骗人的东西。”

    “你说谁骗人?”“我说胡须。有好多胡须是假的,用强力胶水粘上去,专门骗取纯洁
少女的爱情。”

    “你自己没有胡须就不要忌妒有胡须的。”史菲批评汝平,她说,“好多女孩都崇拜
他。阿D很高傲,他才是白马王子呢。他要给我画一幅肖像,他说等会儿要请我看电影。”
“你在搞婚外恋?你不害怕老虎把你红了?”“我不怕。他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女孩
仰起脸,鲜红的嘴唇动情地颤动着,她说,“我要去,我要追寻我的自由和权利。”“完
了。”汝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看这个世界完全乱套了。”女孩又一次看了看表,哎哟
叫了一声。她急急忙忙朝里面的货房走,回头招呼汝平说,“你等一下,我要去打电话
啦。”汝平倚着柜台,听见熟悉的出自女孩之手的拔号声,那种声音在他潮湿的心里咔嗒咔
嗒地响着。他敲着玻璃柜台,无端地烦躁起来,我还等着干什么?难道还有什么可交谈下去
的吗?汝平苦笑着提起两串鸭肫走出了南北货商店。天气很好。有个女孩将和陌生男人去约
会。汝平想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这也是生活的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到了初
春季节,冰雪在枫林路上悄悄融化。道路两侧的梧桐树叶在风中劈剥作响。自然的色彩由黯
淡转为明亮。一九八五年的世界之光刺痛我的眼睛。

    我独居一隅,平静地度过白天。在夜晚我做着一个循环往复的梦。我总是看见一群身披
白纱的女孩舞蹈着,从黑暗中掩面而过。她们像一群白色幽灵从黑暗中掩面而过。我看见她
们美丽绝伦的脸在虚光中旋转,变成一些颓败的花朵,在风中一瓣瓣地剥落飘零。谁在哭
泣?是谁在黑暗里哭泣呢?

    春天汝平收到一封电报。电报内容是我住绿洲饭店三○一房我想念你一定来信等等。很
长的一封电报。下面没有署名。汝平猜这电报肯定是上官红杉拍来的。因为他当时正默想着
女孩美丽的脸和身体。他相信意念的作用。不会是别人的,即使从电报纸上,他也能分辨出
女孩特有的甜腻的气息。夜里春风熏拂,汝平坐在窗前给上官红杉写信。时隔数月他仍然对
她温情似水。在信中他倾诉了一种永恒热烈的思念。他注明这种思念超越肉体和情感之上,
属于人性范畴,因而更其深刻丰富。在冷淡的离别以后,他发现他无法忘却那个放浪形骸的
女孩。回忆往昔的爱情场景,汝平心情沉重如铁。他把信朗读了一遍,把它装进自制的画有
抽象图案的信封,后来他把信投进了街角的邮筒里。他站在邮筒边凝望冬夜凄清的街道,再
次听见一支怀旧而伤感的爱情歌曲隐隐回荡。南方的天空在南方,那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
方。汝平仰天长叹,忽然感受到世界之大人心之古,事物在同一个天空发生着玄妙的对比和
变化。

    半个月后汝平的信被退回来了。邮局的改退判条上写着查无此人的字样。汝平很扫兴,
他想也许她已经离开原处了。给一个四处漂泊的女孩写信,退信也是意料中的,他只是可惜
那些感情在邮路上颠簸了一番,白白地浪费光了。春意渐浓的季节里汝平苦不堪言,他几乎
每天看见上官红杉在梦境里自由走动。女孩光着脚穿着透明睡裙在他四周自由走动。她的黑
发像丝绸般地迎风拂动,芬芳无比。汝平意识到他陷入了一种危险的境地。他嘲笑自己软弱
的意志,不相信他会这样真挚地爱上别人。但他无法抑制寻找上官红杉的欲望。有一天他在
抽屉里翻到了吉丽的地址,他决定去找那个讨厌的女孩,她也许会知道上官红杉的确切音
讯。汝平按照地址找到城西。在一条肮脏泥泞的小巷口,他拦住一个少年问询。“吉丽?”
少年想了想,突然顿悟道:“是大洋马吧?她在杂货店里。”汝平没有意料到吉丽会住在这
样破烂的房屋里,他也从不知道吉丽就是大洋马。这让他有点好笑。他走进那家私营杂货
店,店堂里没有人。汝平迟疑看掀开了后面的门帘,门帘后是一个小院。院子里气氛不同寻
常,地上摆满了花圈,香烛燃烧的气味扑鼻而来。许多人披麻戴孝地忙碌着,有一个女人声
嘶力竭地哭嚎着。汝平大吃一惊,这里有丧事。他首先想到是吉丽死了。如果吉丽死了,他
就不必再去打扰她了。汝平悄悄地退出杂货店,他刚跨上自行车听见身后一声呵斥:“站
住,招呼不打就溜。”回头一看是吉丽,原来吉丽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心里挺悲伤
的。”汝平说。“放屁。我怎么会死?是我妈死了。”

    “那你怎么不哭?看你的模样喜气洋洋的。”“有什么可哭的?”吉丽回头朝里面看
看,悄悄地说,“该死的都要死,不该死的就活着。”

    汝平在杂货店里坐了会儿。那是吉丽开设的小店,货架上摆满了香烟、酒和香皂之类的
小百货。在东面墙上有一张吉丽和一名干瘪老头的合影。吉丽指了指照片说,“那是我先
生,比我大二十三岁。”“长得挺英俊的。”汝平说。

    “别跟我来这套。笨蛋才找英俊男人。”吉丽又朝着货架指了指,“这些东西,你看上
什么拿什么。你来找我我很荣幸。”汝平挑了几盒英国香烟塞进口袋,他说:“反正都是剥
削来的,不拿白不拿。”“说得对。世上只有一个理,你剥削我,我剥削你,最后谁也不欠
谁。”吉丽笑起来,她把腰里的孝带解下来朝地上一扔,“直说吧,找我干什么来了。”

    “上官红杉。我有事找她。”

    “我还以为你找我跳舞呢。”吉丽朝他啐了一口,她挤眉弄眼地说,“难道我就不如上
官有魅力吗?”

    “你们都不错。比老猪婆有魅力多了。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拱食。”吉丽突然
咯咯大笑,她点燃了一支烟,说,“她在广东拱食呀。广东那地方我是知道的,去了就不想
回来了。”“这我知道。我有个直觉。她好像出什么事了。”“是出了一点小岔子,没什么
大不了的。”“小岔子到底有多大?”

    “这不能告诉你。”吉丽的表情有点诡秘,她猛吸了几口烟,把烟圈往汝平脸上吹来,
“谁都有点秘密,你就别问了。”“但是我同她的关系非同一般。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秘
密。”“非同一般?”吉丽捂着嘴大笑起来,“男女之间的关系都是一回事,你千万别自作
多情。”“别这样疯笑,你才死了妈。”汝平有点难堪,他说,“告诉我,她到底出什么事
了?”

    “我不能告诉你。”吉丽突然沉下脸来,“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莫名其妙。
我觉得你们莫名其妙。”

    “你才是莫名其妙的家伙。滚吧,上别处寻找你的爱情去。这儿只有死人,没有爱
情。”

    “我觉得全世界都莫名其妙。”汝平慢慢地站起身,他拿起自己的围巾在脖子上比划了
一下,他说,“我真想把你们勒死,死了就正常了,就像你妈一样。她现在是最正常的
人。”汝平沮丧地走出吉丽的杂货店,他听见吉丽在后面喊:“你会搓麻将吗?明天来搓麻
将吧。”汝平没有理睬。他骑上自行车时迎面吹来一阵大风,风扩大了杂货店后院哭丧的声
音。汝平脸色苍白,嘴唇像枯叶一样在风中颤抖,他的内心也充满了绝望的寒意。这天汝平
暗暗发誓结束和女孩子的浪漫史。他用喑哑的嗓音对自己说,消失吧,让我们互相消失吧。
汝平关起枫林路小屋的门。把春天关在门外。他重新坐到书桌前,撰写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
长篇小说。他想回避爱情生活的描写,但事实上不可能,它在他的青春岁月里毕竟占据了很
重要的地位。汝平写作时打开他的小型收录机,一遍遍放着埃·西格尔的《爱情故事》插
曲。他相信这样的音乐有益于创作的进展。在小说中汝平设计了与上官红杉的重逢:

    四月的一个夜晚。他从外面回到枫林路小屋。远远地发现他的门是开着的,他预感到什
么事情悄悄降临了。女孩坐在窗前吃面包。地上堆着几件简单的行李。他悄悄地走上去,从
后面把她的双眼蒙住。令他吃惊的是她服饰打扮上的变化,她从来没有这样穿戴过:黑色高
领毛衣,蓝色牛仔裤和圆口布鞋,头发剪得像男孩一样短。他几乎认不出她来了。“你怎么
进来的?”“我翻窗子进来的。”“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光荣牺牲了。”

    “差一点,就剩几口气。”

    “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

    “我也一样想你。”他把女孩抱起来。女孩在他的臂弯里像一根羽毛那样轻盈,像风一
样漂泊不定。他深深地被这种久别重逢的情景所感动,眼眶有点发热。“这有多好,我们又
在一起了,再也别走了。”“不走了,我累坏了。”

    “这是你的家,永远不离开这里。”

    “那也不行,我不喜欢老是待在一个地方。”“我是说,我们,结婚。你愿意结婚
吗?”“结婚?多新鲜,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你说,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我无所谓。你要是有兴趣我奉陪,结一次试试。”“那么现在就开始吧。”“开始
吧,大概这很有意思。”

    他从抽屉里找出两支蜡烛点上。然后又拉灭了灯。房间立刻淹没在奇异的色调中。蜡烛
的两朵纤细的火苗颤动着,微微发蓝。他凝视烛光,看见幸福的梦想在烛光里一点点地燃
烧。他把女孩紧紧地搂住,说:“等到蜡烛烧光,新的世纪就开始了,现在你有什么感
想?”

    女孩摇了摇头。她又在黑暗中平静地说:“我坐了一年牢。”“你说什么?”“我坐了
一年牢。我托人给你打过电报。绿洲饭店就是监狱,你可能没弄明白。”“别吓我,我有心
脏病。”

    “我在宾馆里和汉斯一起过夜,让埋伏了。”“我不明白。”“那一阵恰好大撒网,我
撞在枪口上了。”“我还是不明白。我觉得全世界都疯了。”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扬起
手打了女孩一记耳光,“不要脸的小婊子。”“你怎么打人?”女孩捂着脸说,她抓起一只
墨水瓶朝他掷去,“你他妈凭什么打我?”

    “不打你我对不起自己。”他低头看着墨水瓶在地上碎成片状,墨水流了一地,他说,
“我怎么爱上了一个婊子?”“那不是真的。你只是爱性交,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女孩
站起来提起她的行李。她朝桌上的蜡烛看了看,在黑暗中笑着。她说,“蜡烛快灭了,我也
该走了。”

    “我为什么要爱上一个婊子?”他说。

    这时候女孩走到他身边,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说,你的脸真烫。然后她扬起手
还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说,我不能让你白打我的耳光。你这个伪君子。他蹲在地上没有
动。那手掌的一击冰凉冰凉的,就像她的吻一样充满死亡气息。他看着女孩在最后的烛光中
走出门去,纤细的身影像火一样在墙上闪烁不定。别走,你会死的。他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走
动。桌上的蜡烛光无声地熄灭了。你会死的。他这样想着沉浸在黑暗的情绪里。他听见外面
的街道上有一辆载重卡车隆隆驶过,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他听见了空气中那种类似细沙崩塌
的声音,那种声音越来越强烈,挥之不去。后来他总是在幻觉中看见一只巨大的布满汗毛和
油腻的手,那只手操纵着卡车的方向盘,完成了一项罪恶的使命。他听见了一种震聋发聩的
撞击声。还有女孩细若游丝的叹息,它像杨柳一样在枫林路上飘飘洒洒。

    春天发生了一起车祸。

    车祸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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