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汝平渐渐地开始躲避上官红杉。他一想到女孩的那种难以
容忍的劣迹,心情就无法平静。他夜里出门,独自在街道上游逛直到凌晨。汝平面对深夜空
旷寂静的城市,发现城市的天空很低,他朝着天空伸出十指,天空变得无比坚固,他无法用
手指将它捅穿。有一天汝平推开他的房门,看见上官红杉坐在床上,侧身翻弄着床单。“你
在找什么?”“胸罩。”她没有抬头,说,“去哪儿玩了?”“随便走走。我很闷,胸口好
像堵住了。”“我知道你哪儿堵住了。”她说,“对我没有兴趣了?”“我只是不能接受你
的生活。我在考虑怎样改造你,你是一个失足青年,改造好了仍然前途光明大有希望。”
“别想改造我,我对自己非常满意。你看见我的胸罩了吗?”“对于我来说,改造或者抛
弃,只能做一种选择。”女孩回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汝平,突然笑起来。她说,那就抛弃吧。
我无所谓,其实你也一样。她开始从抽屉里找她的东西,睡衣、化妆品、卫生纸和拖鞋,统
统塞进一只大号登山包里。汝平看见那只登山包就明白她是准备收拾东西的。他有点沮丧地
躺到床上,抽了枕巾把脸盖住,他不想让女孩看到他的脸。“我会怀念你,你让我想起睡觉
以外的事,一些美好的事情。”汝平说。“我想的跟你恰恰相反。”女孩说,“你这个伪君
子。”汝平觉得浑身冰冷。他掀掉脸上的枕巾,看见女孩充满魅力的背部和髋部,还有轮廓
美丽飘逸的脸,它们在室内的幽光里渐渐淡去。这时汝平再次听到了空气中类似细沙崩坍的
声音。这声音使他陷入极度恐惧和悲伤之中。“这个要给你留下吗?”她举着一盒避孕药具
说。“不要。你要就带走吧。”
“好孩子。不要就都不要吧。”她说着推开窗子,一扬手把那盒东西扔到了窗外。然后
女孩走到床边,在汝平的额角上轻轻吻了一下。那是冰凉的一吻。充满垂死的气息。现在汝
平仍然回想着那种奇怪的寒意,他不能相信它来自女孩湿润性感的红唇。女孩离去的时候轻
轻拉上了门。我听见她的脚步在窗前匆匆而过。室内一片黑暗,悬挂在窗台上的风铃发出清
脆而单调的声音。在黑暗中我理解了黑暗的内容。我看见一些伤感的空气从我面前迅速跳
走,它们在各个角落里微微啜泣。我在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中昏然睡去。乱梦纷至沓来。我
看见一群身披白纱的女孩站在许多圆圈里。音乐响起来,她们开始舞蹈,最后从我身边掩面
而过。她们就像一群白色幽灵从黑暗中掩面而过。她们后来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在剩余的冬天里,汝平蜗居在枫林路的小屋里埋头写作一部爱情小说。快结尾的时候他
突然对这部小说感到厌恶透顶,所有的人物都滑稽可笑,所有的细节都流于俗套,他想他怎
么会写出这样的一部糟糕透顶的小说呢。汝平把一叠稿纸一张张撕碎,然后抱到门外一把火
烧掉了。他看着纸堆在风中很快变成一堆灰烬,他绕着纸灰走了一圈表示默哀,最后他镇定
了一下精神,决定去外面喝杯咖啡。他来到西宁路上的咖啡馆门前,发现昔日寒伧简单的门
面被装修得富丽堂皇,玻璃门上用绿漆写着一个舶来语:伊甸园。他不明白这个名字是否能
增进食欲。但他认识到一个问题: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奇妙的变化。
这一天汝平和上官红杉再次相遇。他看见上官红杉和一个灰头发的外国绅士坐在靠窗的
位置上。他想躲开,但这种躲避在他看来显得委琐,他干脆大摇大摆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在
角落里坐下。他想这纯粹出于偶然,像那种爱情电影的情节,人物的表现应该自然流畅。他
注意到上官红杉化了很浓的妆,这是一个变化,而她的神情和微笑一如既往地妩媚动人。他
冷静地观察着他们,听见女孩用流利的英语和灰头发亲切会谈。她没有看见我?她为什么看
不见?汝平不无忧郁地想。他甚至有一个冲动的念头:走过去坐在他们中间,或者把灰头发
赶出咖啡馆。但他没有必要干这种愚蠢的事。再说没有一部好电影会出现这种场面的。
怀旧而感伤的爱情歌曲应该响起来了。汝平看见他们站起来,手拉着手朝外面走。她始
终没朝他看一眼。汝平摇起了临街的玻璃窗,他把脑袋探出窗外,朝女孩怪叫了一声。他看
见女孩捂着嘴笑了。她走过来,抬起手掌在他的头顶上拍了一下,然后扭着膀子走了。他听
见灰头发问,那人是谁?女孩说,他是一个白痴,我喜欢拍白痴的头顶。汝平的头顶因此奇
痒难忍。它同他的心灵一起经受了这次小小的创伤。创伤可以忽略,汝平不能容忍上官红杉
喊他白痴。汝平一直坚信他是疯狂人世间的最后一名智者。几天后汝平在去上班的路上遇见
了另一个女孩小曼。小曼突然从人行道上跳下来,拦住他的自行车。她从头至脚陷在各种毛
皮里,手里抓着一串冰糖葫芦。“你没长眼睛?”她歪着脑袋朝他指指戳戳,“你怎么随便
撞人呢?”“别开玩笑。我心情不好。”汝平皱了皱眉头。“什么叫心情不好?你跟上官怎
么回事?是谁把谁蹬了?”“她是个白痴。”汝平说。
“白痴?”小曼咯咯地笑起来,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芦,“我最喜欢听人骂人了,只要不
骂我。”
“你也是个白痴。女孩都是白痴。”汝平说。“他妈的,小心我揍你。”小曼瞪了他一
眼。她跳回人行道,挽住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说,“来,介绍一下,这是香港来的黄先生,很
有钱,这是大陆的艺术家,一分钱也没有。”黄先生露出两颗黑牙,朝汝平笑笑。他礼貌地
摘下手套,向汝平伸出手。汝平对着那只手发愣,这无疑是一只淫荡的手,天知道它玷污了
多少女孩的肉体。汝平无力地握住它摇了摇。男人的手都很脏很油腻,汝平想,他最恨跟人
握手。“先生在哪里做事?”黄先生问。
“火葬场。”汝平不加思索地说,“我的工作很忙,我要赶去上班了。”“哦,先生原
来在工厂服务。”黄先生没有听清,转过脸问小曼。“他说他在什么工厂?”小曼又是一阵
疯笑,笑够了说,别理他,他失恋了,心情不好。
“王八蛋。”汝平低声骂了一句,他去推车子。这时候他听见小曼对他喊,上官走啦,
她去深圳啦。
“你说什么?”“她走啦,说不定要去荷兰,她搭了一个荷兰人。”“她去荷兰跟我有
什么关系?”
汝平重新登上车子。他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单手骑着车。早晨八点钟的街道嘈杂喧
嚣,广告,汽车,商店,还有人类像蚂蚁一样浮动。他们很有信心地终日奔走。这么多的
人,这么繁华的生命,他们是否都对未来充满信心?汝平突然想起圣经里的词语:苍海浮
生。苍海浮生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世事如海,一片苍茫。每个人都漫无目的浮在上面,有的
是大马哈鱼,有的是工业垃圾,有的只是一只瘪破的避孕套而已。史菲也是个酷爱电话的女
孩。她经常给汝平打电话。有一天她在电话里转述电视剧《阿信》的情节,说着说着就嚎啕
大哭。汝平只好挂断电话,让她哭个够。还有一天史菲打电话向他索取松山芭蕾舞团的演出
票。汝平说他没有票,有票也不给她。他说芭蕾男演员等于不穿裤子,未婚少女不准入场。
史菲在电话里喊,胡说八道,小心我让老虎来揍你一顿。汝平没有见过史菲的老虎。他对女
孩们的恋人有一种天生的敌意。也许老虎确实是个很会打架的小男人,因为没过几天,史菲
又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公安局的路子。她哭哭啼啼地说,老虎又跟人打架了。你不知道他是一
个多么男子气的人,有个男孩对我吹口哨,他上去一拳就把人家的牙打掉了。汝平说,这不
很好吗?让他蹲几天牢吧,等放出来他的男子气就更足了。史菲说,你幸灾乐祸?你就不能
帮帮我吗?我一直把你当成好朋友的。汝平说,我帮你谁来帮我?我要是公安局长就把全世
界的人都拘留起来,每个人都有罪,都应该去尝尝拘留的滋味。在老虎被拘留的这段日子
里,史菲每天去拘留所等待她的恋人。她站在铁栅栏外凝望一条长长的走廊,只能伤心地哭
泣。外面下着白茫茫的雨,雨水从我的头发上掉落,我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后来史菲
对汝平这样描述。她建议把这些写进小说中去。“他从里面给我捎了一样东西。”史菲很神
秘地说,“你猜是什么东西?”“一封情书?一条金项链?”
“不是,你太庸俗了。”她突然捋起衣袖,露出左手腕上的一根橡皮筋,“就是这条橡
皮筋。”
“很好,这比一条金项链更有意义。”
“他让我们它套在手上等他出来。后来我就是套着橡皮筋接他的。远远的我就把手腕举
起来,他看见我手上的橡皮筋,眼泪就流出来了。”“这是一个动人的电影场面,我的眼泪
也快流出来了。”“那天下着雨。我们没有雨衣和伞,就在雨中慢慢地走,身上淋透了。就
在那条路上,我们互相发现不能分离,他把我的手插在他的口袋里,因为我冷得簌簌发抖。
在电报大楼门口,他一把搂住了我,他说,还冷吗?我说不冷了,再也不冷了。”“爱
情。”汝平叹了口气说,“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这就是真正的爱情。”没隔几天,史菲打电
话告诉汝平,她要和老虎结婚了。“你买件有意义的礼物送给我吧。”她的声音喜气洋洋。
“没有这个想法。”汝平说,“我反对女孩过早结婚,破坏婚姻法。”“其实也不是正式结
婚,是婚前同居,懂吗?”她把重音放在婚前同居上,窃窃笑了一阵,“你送一块挂毯吧,
或者送咖啡套具也行,我们有一间小屋墙上爬满长青藤。你说我们墙上应该贴什么颜色的墙
纸?”
“我不知道,我反对你们非法同居。”
“你这人真讨厌。”她对着电话喊,“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不理就不理,”汝平
也对着电话喊。“你吓唬谁?”史菲婚后就没有消息了。汝平猜想她的日子肯定过得很幸福
很浪漫,女孩最后的归宿就是和一个男人厮守在一起,这是社会发展的动力。有一天汝平收
拾屋子看见门后的那把小伞,他想她应该把它拿走了。
他给残疾人基金会拨电话寻找史菲。对方是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很不耐烦地说,不在,
他说上哪儿了,对方说你管人家呢,愿上哪儿上哪儿,你去报纸登寻人启事吧。汝平摸不着
头脑,他最后听见话筒里传出一句话,什么玩意?什么玩意是什么意思?汝平很生气,他想
那个妇女大概处于更年期年龄,不光是她,世界上有许多人莫名其妙心情不佳。报纸杂志上
说这与太阳黑子的活动以及滥伐森林破坏生态平衡有关。雨伞仍然靠在门后,汝平想起那个
雨夜初遇史菲的情景恍若隔世。一切都变得遥远模糊了。
过了很久,汝平受亲戚之托在一家南北货商店挑选两串鸭肫,他埋头观察着柜台形形色
色的鸭肫,听见头顶上有人在窃窃地笑。原来那个穿白大褂的女售货员就是史菲。她捂着嘴
一边笑一边从箩筐里拽出十几串鸭肫,说,挑吧,对你优惠,随你挑了。“你怎么在这
儿?”“这儿怎么啦?我就不能在这儿吗?你歧视售货员就别来买东西。”“不,我是说你
怎么离开残疾人基金会的,那是份好差使。”“说出来你不相信,就为了一点涮羊肉。”她
吐了吐舌头,“有一次聚餐吃涮羊肉,我吃了很多,把他们的那份也吃了。他们就认为我没
有修养。他们都在背后说我坏话,我受不了。我最恨别人背后造谣中伤我的人格。我一气之
下三天没上班,他们本来就容不得我,这下趁机把我辞退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况且羊
肉和修养毫无关系。”“他们是一群卑鄙小人,他们都是伪君子。”她说。“假装吃不下,
实际上能吃一头猪两只羊。谁稀罕那点涮羊肉?我现在恨不能把羊肉吐出来还给他们。”
“你千万不要太消沉了,对生活要充满信心。卖鸭肫也是为人民服务。”“谁消沉了?
弱女子才会消沉呢!我就是要奋斗,给他们看看我的能力。”她愤愤地说着,又压低嗓音告
诉汝平。“我想考电视播音员,主持青年专题节目。”
“想法不错,可是你的普通话好像不标准。”“那怕什么?我努力,有事(志)者志
(事)竟成嘛。”汝平和史菲隔着柜台交谈了很久,虽然南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