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卷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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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卷8-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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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是终于不出,世上也不会没有蔷薇花。
                 六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躺在床上,喘着气,脸上很瘦很黄,我有点怕敢看他了。
  他眼睛慢慢闭了,气息渐渐平了。我的老乳母对我说,“你的爹要死了,你叫他罢。”
  “爹爹。”
  “不行,大声叫!”
  “爹爹!”
  我的父亲张一张眼,口边一动,彷佛有点伤心,——他仍然慢慢的闭了眼睛。
  我的老乳母对我说,“你的爹死了。”
  阿!我现在想,大安静大沈寂的死,应该听他慢慢到来。
  谁敢乱嚷,是大过失。
  我何以不听我的父亲,徐徐入死,大声叫他。
  阿!我的老乳母。你并无恶意,却教我犯了大过,扰乱我父亲的死亡,使他只听得叫“爹”,却没有听到有人向荒山大叫。
  那时我是孩子,不明白什么事理。现在,略略明白,已经迟了。我现在告知我的孩子,倘我闭了眼睛,万不要在我的耳朵边叫了。
                 七我的兄弟
  我的父亲死去之后,家里没有钱了。我的兄弟无论怎么热心,也得不到一个风筝了。
  一天午后,我走到一间从来不用的屋子里,看见我的兄弟,正躲在里面糊风筝,有几支竹丝,是自己削的,几张皮纸,是自己买的,有四个风轮,已经糊好了。
  我是不喜欢放风筝的,也最讨厌他放风筝,我便生气,踏碎了风轮,拆了竹丝,将纸也撕了。
  我的兄弟哭着出去了,悄然的在廊下坐着,以后怎样,我那时没有理会,都不知道了。
  我后来悟到我的错处。我的兄弟却将我这错处全忘了,他总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
  我很抱歉,将这事说给他听,他却连影子都记不起了。他仍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
  阿!我的兄弟。你没有记得我的错处,我能请你原谅么?
  然而还是请你原谅罢!
  〔1〕 本篇最初连载于《国民公报》“新文艺”栏,署名神飞。第
    一、二节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八月十九日;第三节发表于八月二十日;第
  四节发表于八月二十一日;第五节发表于九月七日;第六、七节发表于九月九日。第七节末原注“未完”。
                 一九二一年
  “生降死不降”〔1〕大约十五六年以前,我竟受了革命党的骗了。
  他们说:非革命不可!你看,汉族怎样的不愿意做奴隶,怎样的日夜想光复,这志愿,便到现在也铭心刻骨的。试举一例罢,——他们说——汉人死了入殓的时候,都将辫子盘在顶上,像明朝制度,这叫做“生降死不降”〔2〕!
  生降死不降,多少悲惨而且值得同情呵。
  然而近几年来,我的迷信却破裂起来了。我看见许多讣文上的人,大抵是既未殉难,也非遗民,和清朝毫不相干的;或者倒反食过民国的“禄”。而他们一死,不是“清封朝议大夫”,便是“清封恭人”〔3〕,都到阴间三跪九叩的上朝去了。
  我于是不再信革命党的话。我想:别的都是诳,只是汉人有一种“生降死不降”的怪脾气,却是真的。
                  五月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五月六日北京《晨报副刊》“杂感”栏,署名风声。
  〔2〕 “生降死不降” 这是清末宣传反清时的一种说法,如汪精卫在《民报》第一卷第一号(一九○五年十月)发表的《民族的国民》一文中说:“我民族一息尚存,此心不死。……一般国民屈于毒焰,不得自由,然风气所成,有男降女不降,生降死不降之说,女子之不易服,犹曰非其所严禁,至于殡殓死者,以本族之衣冠,使不至于不瞑,而有以见先人于地下,其节弥苦,其情尤惨矣。”
  〔3〕 朝议大夫 原为清朝从四品文官的封号。恭人,原为四品官员夫人的封号。
                 名字〔1〕
  我看了几年杂志和报章,渐渐的造成一种古怪的积习了。
  这是什么呢?就是看文章先看署名。对于这署名,并非积极的专寻大人先生,而却在消极的这一方面。
  一,自称“铁血”“侠魂”“古狂”“怪侠”“亚雄”之类的不看。
  二,自称“鲽栖”“鸳精”“芳侬”“花怜”“秋瘦”“春愁”之类的又不看。
  三,自命为“一分子”,自谦为“小百姓”,自鄙为“一笑”之类的又不看。
  四,自号为“愤世生”“厌世主人”“救世居士”之类的又不看。
  如是等等,不遑枚举,而临时发生,现在想不起的还很多。有时也自己想:这实在太武断,太刚愎自用了;倘给别人知道,一定要摇头的。
  然而今天看见宋人俞成先生的《萤雪丛说》〔2〕里的一段话,却连我也大惊小怪起来。现在将他抄出在下面:
  “今人生子,妄自尊大:多取文武富贵四字为名,不以思贤为名,则以望回为名,不以次韩为名,则以齐愈为名,甚可笑也!古者命名,多自贬损:或曰愚,或曰鲁,或曰拙,曰贱,皆取谦抑之义也;如司马氏幼字犬子,至有慕名野狗,何尝择称呼之美哉?!尝观进士同年录:江南人习尚机巧,故其小名多是好字,足见自高之心;江北人大体任真,故其小名多非佳字,足见自贬之意。若夫雁塔之题,当先正名,垂于不朽!”
  看这意思,似乎人们不自称猪狗,俞先生便很不高兴似的。我于以叹古人之高深为不可测,而我因之尚不失为中庸也,便发生了写出这一篇的勇气来。
                  五月五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五月七日《晨报副刊》“杂感”
  栏,署名风声。
  〔2〕 《萤雪丛说》 笔记,宋代俞成著,二卷。引文见该书卷一“人之小名”条,其中“思贤”,原作“思颜”。
                 无题〔1〕
  有一个大襟上挂一支自来水笔的记者,来约我做文章,为敷衍他起见,我于是乎要做文章了。首先想题目……
  这时是夜间,因为比较的凉爽,可以捏笔而没有汗。刚坐下,蚊子出来了,对我大发挥其他们的本能。他们的咬法和嘴的构造大约是不一的,所以我的痛法也不一。但结果则一,就是不能做文章了。并且连题目没有想。
  我熄了灯,躲进帐子里,蚊子又在耳边呜呜的叫。
  他们并没有叮,而我总是睡不着。点灯来照,躲得不见一个影,熄了灯躺下,却又来了。
  如此者三四回,我于是愤怒了;说道:叮只管叮,但请不要叫。然而蚊子仍然呜呜的叫。
  这时倘有人提出一个问题,问我“于蚊虫跳蚤孰爱?”我一定毫不迟疑,答曰“爱跳蚤!”这理由很简单,就因为跳蚤是咬而不嚷的。
  默默的吸血,虽然可怕,但于我却较为不麻烦,因此毋宁爱跳蚤。在与这理由大略相同的根据上,我便也不很喜欢去“唤醒国民”,这一篇大道理,曾经在槐树下和金心异〔2〕说过,现在恕不再叙了。
  我于是又起来点灯而看书,因为看书和写字不同,可以一手拿扇赶蚊子。
  不一刻,飞来了一匹青蝇,只绕着灯罩打圈子。
  “嗡!嗡嗡!”
  我又麻烦起来了,再不能懂书里面怎么说。用扇去赶,却扇灭了灯;再点起来,他又只是绕,愈绕愈有精神。
  “*菭,*菭,*菭!”
  我敌不住了!我仍然躲进帐子里。
  我想:虫的扑灯,有人说是慕光,有人说是趋炎,有人说是为性欲,都随便,我只愿他不要只是绕圈子就好了。
  然而蚊子又呜呜的叫了起来。
  然而我已经磕睡了,懒得去赶他,我蒙胧的想:天造万物都得所,天使人会磕睡,大约
             是专为要叫的蚊子而设的……
  阿!皎洁的明月,暗绿的森林,星星闪着他们晶莹的眼睛,夜色中显出几轮较白的圆纹是月见草〔3〕的花朵……自然之美多少丰富呵!
  然而我只听得高雅的人们这样说。我窗外没有花草,星月皎洁的时候,我正在和蚊子战斗,后来又睡着了。
  早上起来,但见三位得胜者拖着鲜红色的肚子站在帐子上;自己身上有些痒,且搔且数,一共有五个疙瘩;是我在生物界里战败的标征。
  我于是也便带了五个疙瘩,出门混饭去了。
                   E E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七月八日《晨报》“浪漫谈”栏,署名风声。
  〔2〕 金心异 指钱玄同(1887—1939),原名夏,后改名玄同,浙汉吴兴人,文字学家。曾任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五四”
  时期积极参加新文化运动,是《新青年》的编者之一。林纾在一九一九年三月十九日上海《新申报》发表题为《荆生》的小说攻击新文化运动,其中有一个人物名“金心异”,即影射钱玄同。关于作者与金心异交谈的情况,参看《呐喊。自序》。
  〔3〕 月见草 夜来香的日本名称。
                 一九二二年
  《遂初堂书目》抄校说明〔1〕明抄《说郛》原本与见行刻本绝异〔2〕,京师图书馆有残本十余卷。此目在第二十八卷,注云:一卷,全抄,海昌张阆声。又淡得别本,因复淡以卤录,并注二本违异者于字侧。虽误甚多,而甚有胜于海山仙馆〔3〕刻本者,倘加雠校,则为一佳书矣。十一年八月三日俟堂灯右写讫记之。
  《说郛》无总目,海山仙馆本有之,今据本文补写。八月三日夜记。
  〔1〕 本篇据手稿编入,原无标题、标点。前一部分写于抄录稿的封面;后一部分则在抄录稿正文之后。
  《遂初堂书目》,又名《益斋书目》,宋代尤袤家藏图书的目录,一卷。
  〔2〕 《说郛》 笔记丛书,明代陶宗仪编,一百卷。缀录明代以前的笔记小说而成,兼收经史诸子及诗话文论,原书已佚。明抄《说郛》原本,现有五册,即原书的卷三、卷四及卷二十三至三十二,计十二卷。文中所说的“见行本”,指清初顺治四年(1647)
  陶趴编刊,揉杂窜乱陶宗仪原本的一二○卷《说郛》。
  〔3〕 海山仙馆 清代潘仕成的室名。该室刊有《海山仙馆丛书》,《遂初堂书目》列为第一种,道光二十六年(1864)印行。
               破《唐人说荟》〔1〕
  近来在《小说月报》〔2〕上看见《小说的研究》〔3〕这一篇文章里,有“《唐人说荟》一书为唐人小说之中心”的话,这诚然是不错的,因为我们要看唐人小说,实在寻不出第二部来了。然而这一部书,倘若单以消闲,自然不成问题,假如用作历史的研究的材料,可就误人很不浅。我也被这书瞒过了许多年,现在觉察了,所以要趁这机会来揭破他。
  《唐人说荟》也称为《唐代丛书》,早有小木板,现在却有了石印本了,然而反加添了许多脱落,误字,破句。全书分十六集,每集的书目都很光怪陆离,但是很荒谬,大约是书坊欺人的手段罢。只是因为是小说,从前的儒者是不屑辩的,所以竟没有人来掊击,到现在还是印而又印,流行到“不亦乐乎”。
             我现在略举些他那胡闹的例:
  一是删节。从第一集《隋唐嘉话》到第六集《北户录》〔4〕止三十九种书,没有一种完全,甚而至于有不到二十分之一的,此后还不少。
  二是硬派。如《洛中九老会》,《五木经》,《锦裙记》〔5〕等,都不过是各人文集中的一篇文章,不成为一部书,他却硬将他们派作一种。
  三是乱分。如《诺皋记》,《支诺皋》,《肉攫部》,《金刚经鸠异》,都是《酉阳杂俎》〔6〕中的一篇,他却分为四种,又别出一种《酉阳杂俎》。又如《花九锡》,《药谱》,《黑心符》,都是《清异录》〔7〕中的一条,他却算作三种。
  四是乱改句子。如《义山杂纂》〔8〕中,颇有当时的俗语,他不懂了,便任意的改篡。
  五是乱题撰人。如《幽怪录》是牛僧孺做的,他却道王恽。〔9〕《枕中记》是沈既济做的,他却道李泌。〔10〕《迷楼记》《海山记》《开河记》不知撰人,或是宋人所作,
                  他却道韩
  缕。〔11〕六是妄造书名而且乱题撰人。如什么《雷民传》,《垅上记》,《鬼冢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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