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茶没有再来。连例行的追踪复查也没有来。有人说她的鼻子长得很好,同老姜也过得
可以,只是还没有孩子。
我再次想把这病例报道出去,教授依旧不慌不忙:“要注意远期效果。我们一定要亲眼
看一看病人的恢复情况,而不要匆忙下结论。”
随时留有充分的余地,也许是成熟医生和实习医生最大的区别。
看来只有哪天到小茶家去一趟了。我一定要看看刨刃,用手指试一下它的锋利程度。
这件事一直拖延着,教授很忙。
一大深夜我值班,楼道里突然响起急骤的跑步声。
医院里是不可以随便跑的,尤其是深夜。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有了极危重的病人。
急诊室卫坐着一对男女。女人戴着大口罩,面目表情不清,端然坐着,双手顺在夹紧的
两膝之中,脚尖恭顺地并在一处。那男人干瘪瘦削,眉头紧皱,嘴角翁动,两眼通红,象条
被刮掉鳞的金鱼。
这是小茶和老姜。
老姜很熟练地解开口罩。
我已经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医生了,终于没让什么声音从嘴里发出来。
口罩下又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一切的一切,都依旧。只是黑洞四周有线团样的白丝,随着呼出的气流,旗幡似的拂
动。那是教授充作缝线的白发,依然晶莹雪亮,结实柔韧。
“还是用的那个东西吗?”我克制住心中的厌恶、恐惧和愤怒,不愿说出那凶器的名
称,尽量平稳地问。
“是。还是上回用过的那种,我觉着挺好使。”老姜恭敬地回答我。知道医生需要了解
详情,便努力周全。
小茶什么也没说,象凝固的蜡象。
我点点头,不再询问别的。现在的首要问题是救治病人。
教授到了。我明显地看出他踉跄了一下,然后倚靠在一旁,看我情洗伤口。
小茶的脸庞在冰冷的消毒液下凝然不动,波光粼粼带有樟脑气味的液体。轻柔地在凝脂
般细腻的皮肤上漫过。老姜象自身受酷刑一般长吁短叹,每当我手势略重,他便不满地重重
斜视我一眼。
伤口处理完毕,后来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教授突然按住我的手,犹豫不决地对老姜说:
“那个……我说的是那个……还在吗?”
我从未见过学问精深德高望重的教授这般畏葸不前。他面色苍白,目光焦的,双手微微
发抖,急不可待又惊惶不安。
“带着哩。带着哩。”老姜显出先见之明的得意之色,从一块油污的纸里,模出一团东
西,伸到教授面前。
于是我看见了小茶那条光洁如玉的鼻子——只是它现在类似一个柿饼。也许叫肉饼更恰
如其分。血肉模糊、狼藉一片。两个鼻孔蛮不讲理地重叠在一起,象火车失事后的钢轨。唯
有教授白发的残根,依旧闪亮如银。头发是最不容易被吸收的物质,人体可以腐烂,头发却
依然长存。
“这是什么?”教授茫然地扫视四周,希冀什么人能给他一个回答。他真的不认识这团
椭圆形污浊的物体。
“鼻子呀。小茶的鼻子。不信,您问小茶。”老姜耐心地解释,并找出证人。
“那是我的鼻子。”
声音从嘴和黑洞中一齐发出,单调、刺耳、尖锐。却没有悲伤。
“它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个样子!”教授咆哮起来。全然不顾医学专家温文尔雅的风
度和对面墙上斗大的“静”字。
这问题原是不必回答也不能回答的。可惜老姜是很实诚的人,原原本本答道:“是用脚
踩的。我用脚后跟在地上碾着踩了一圈。”
这方法的确很地道。它使鼻子的所有微细结构消失在肉酱之中,任何高超的技艺都将望
洋兴叹。
“很好!好极了!”教授的白眉毛从帽子里探针般地刺了出来,根根倒立:“那你还把
这东西本来给我看什么?!你可以拿它去喂猪,当肥料,扔到坟堆里!可你偏要给我看!我
不看!我不认识这东西……永远……不看……”教授的话,开始时气壮如牛,其后却迅速萎
顿下去,象行将熄灭的蜡烛,尾声竟带出了呜咽。
老姜愣了片刻,嘴角象被绳扯着,慢慢裂了开来,不知是哭还是笑。
在救治小茶的同时,我不得不同时对教授实施急救。他的心脏在倾刻间衰老,微弱得几
乎听不见跳动。
“看来,你的鼻子只能这样了。”面对小茶脸上那个简洁的黑洞,我爱莫能助,用残存
的侧隐之心说。
“这样也好。早这样,早好了。”小茶的声音高细单调。
小茶第二次出院了,这一次没有说“再见”。她戴着上下都很平坦的大口罩,远看象是
糊了一块白纸。
后来,听说她给姜木匠生了一个儿子。再后来,听说她依旧戴着口罩,口罩布很白,天
天都换洗。口罩也不再那样扁平,丰满地膨隆起来,一如其下有个周正挺拔的端正鼻子。那
是老姜给小茶做的,用最白最细的白杨木。春天叶子绿了的时候,走过小茶身边的人,会闻
到白杨树的清香。
“可是那白杨木的鼻子,是怎样安到脸上去的呢?”有人问木匠。
“用胶。粘柜橱拉手的那种。”姜木匠并不保守,很和气地告诉别人。
我于是想到我们用过的缝合线,觉得不很聪明。教授绝口不提这件事了。好象它从未发
生过。我却始终存有淡淡的遗憾,它是一次那样成功的手术。却永远无法报告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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