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起她照片中的模样:全身赤裸,惨遭弃尸,还有那单薄的肩膀及一缕缠绕在喉咙上的黑发。
她到底是谁?她想些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又遇见了谁?
她年轻貌美,一定有爱慕着她及与她亲密,关心她安危的人,也一定有朋友、同事、父母,或者还有兄弟姐妹。不可能有人,特别是像她这般年轻、有吸引力的可人儿,会如此孤独,连失踪了都没有人过问。
这些问题在马丁…贝克心中萦绕许久。截至目前为止,没有人打听她的下落,他为这无人关心的女孩感到悲哀,更为此感到不解。或许她曾交代她要远行?果真如此,那距离有人开始关心她到底上哪儿去的那一天,可能还要一段时间。
问题是,到底还要多久?
5
早上十一点半了,这已是贝克到达莫塔拉的第三天,他起了个大早却仍一事无成。现在他正坐在小桌子旁翻阅他的记事本。好几次他都想拿起电话,因为他实在该打个电话回家,但他却什么也没做。
就像很多其他的事情一样。
他戴上帽子,将房门上锁后走下楼梯。门外通道上的安乐椅正坐着几位记者,他们的相机袋。用束带固定好的三脚架,大刺刺地摆在地板上。其中一位摄影记者斜倚在楼梯入口处,嘴中怞着烟。他相当年轻,正举起手中的莱卡相机,望着观景窗,并把烟斜叼在一边。
贝克笔直地穿过这群人,低着头歪向肩,并把帽子拉下遮住脸。这只是一种反射性的动作,却好像激怒了某些人,因为其中一位记者以酸到不能再酸的语气说:
“今晚是否有幸和负责这个案子的最高长官聚餐呢?”
马丁…贝克咕哝了几句,脚下不停地走到门边,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就在他打开门的前一秒,他听到轻微的喀嚓声,是记者按快门的声音。他顺着街道急走,直到他认为已摆脱那台相机,才停下步伐。贝克站在那儿犹豫了大约十秒钟,然后把烟屁股丢进水沟,耸耸肩,穿越马路到计程车站。
他把自己丢进一台计程车的后座,拿右手食指摸摸鼻尖。回头注视旅馆的方向。从帽檐下方,贝克看到与他搭讪的那名记者,他笔直站在饭店前面,瞪着这辆计程车。还好只是一会儿,之后那记者也耸耸肩,回到旅馆中。
新闻界和国家警署凶杀组的人,常常住同一家旅馆。如果很快地侦破全案,双方通常会在最后一晚聚餐,这多年来几乎已成惯例。马丁…贝克并不喜欢,但他的同事们可不这么想。
即使他还不很习惯这里,但在过去的几十小时里,他已经对莫塔拉市有初步的了解——至少他知道街道的名称了,是坐在计程车上穿越大街小巷时记下来的。他让司机在桥上停下来,付了车费走出来。他双手放在栏杆上,沿着运河眺望。他站了一会儿才想到,忘记要司机给他收据了;然而,如果他回办公室再做一张出来,那也是很麻烦的,要写清明细,他借款才容易通过。
当他沿着运河北侧的步道漫步时,还在想这些。
这儿早上下过几场雨,所以空气清新恰人。他驻足在路当中,好好享受那清爽的感觉。他沉醉在野花和湿草地的味道中,而联想到儿时……但那是在烟草、汽油与各种刺鼻的味道夺去他敏锐嗅觉之前的事了!近来,他已久未亲近大自然了。
贝克穿过五道水闸后,继续走向防波堤。水闸和防波堤附近有几艘小船停泊,外面水域也有几艘小帆船隐约可见。防波堤外约一百五十码处,挖泥船正发出铿锵巨响,有几只海鸥在附近低空盘旋,好像在监视着大地,它们的头左右摆动,似在等着挖泥桶从河底带来些特别的东西。它们的观察力和耐心真是惊人,更不用说是它们的持久力和乐观,这一切让贝克想到柯柏和米兰德。
他走到防波堤的尽头,停留了一会儿。她曾经躺在此处,准确一点说,她被强暴后的尸体曾被放在防波堤上,平放在防水布上,公开地让任何人观看;几个小时后,她的尸体又被两个穿着制服、冷冰冰的人用担架抬走;不久一位年长的绅士因职业需要,又来打开防水布,仔细地检验她的尸体,并在将她送入停尸间前把她缝好,他并未亲眼目睹这一切,这真是令人庆幸。
贝克突然察觉到,他正把双手交握在背后,并将双脚轮流垫起支撑体重……这是他当巡逻警员时,不知不觉养成的习惯,到现在仍保留着。现在,他站在这片灰暗、陰沉的地面上,注视着地上残留的粉笔痕迹,那是做最初的例行调查时涂上,再被雨水冲刷后残留的。他的脑中被这些景象盘踞着,以至于没察觉四周环境起了许多变化。当他再度抬头时,他看到一艘白色小游艇,以高速开入水闸。它经过挖泥船时,大约有二十台相机对着它拍照,而这还不算什么,挖泥船的船长竟也爬出船舱对它拍照。贝克盯着那艘船看,却只注意到一些讨人厌的细节:船身还算干净,但主桅杆被截断了,而原该竖一根挺拔优美的烟囱之处,却换了个小而诡异的锡制顶篷;那在船身内干嚎着的一定是一台柴油引擎了。甲板上挤满游客,多数是上了年纪的人,也夹杂一些中年人,有些甚至戴着草帽或花圈。
这船叫“乌诺号”。他记得刚和艾柏格会面时他曾经提到这艘船。
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防波堤上和运河边,有些人在钓鱼或做日光浴,但大多数人只是无所事事地看着那艘船。贝克终于找到理由打破沉默。
“这艘船每天总在这时通过吗?”
“如果它从斯德哥尔摩来就是,大概十二点三十分吧。和它对开的船大约四点会来,它们在瓦兹特纳交会,也在那里停靠。”
“这儿人真多,我是指岸上。”
“他们是来看船的。”
“每天都这么多吗?”
“经常是。”
接着那人从口中取出烟斗,向水中吐了一口口水。
“就站着看那些观光客,不也蛮有趣的?”
当贝克沿着河堤往回走时,又经过了那艘小船。它已经驶过一半的行程,正在第三道水闸中,被水平稳地托举着。许多旅客已经上岸,有些在拍照,有些围在堤边的售报亭旁,买些无疑是香港制的明信片或纪念品。
贝克其实并不赶时间,就合计程车而搭巴士回城里,也省一笔政府开销。到达时既没有记者等候,也无留言。他无聊地进房,坐在桌前远眺广场。其实他大可再去警局一趟,但今早他已经去两次了。
半小时后他拨电话给艾帕格,艾柏格说:
“很高兴你打来,检察官正在这儿。”
“所以——”
“他六点得开一个记者会,正烦恼着呢。”
“噢。
“他要你也去。”
“我会的。”
“通知何相好吗?我没时间通知他。”
“米兰德人呢?”
“和我的同事出去追一条线索。”
“这么说,有什么新发现…?”
“恐怕不是吧!”
“不然去干嘛?”
“没什么,检察官正忙着——又有电话来了,抱歉不能陪你了。”
“好吧,等会儿见。”
贝克没津打采地继续坐在桌前怞烟,然后站起来,看看时间,开了门往前走。走到第三扇门停下,敲门后立刻又轻又快地走进去。柯柏脱了鞋子和外套,敞开衬衫领口,正躺在床上看晚报。他的配枪则用领带包着。放在床边的茶几上。
“我们今天可说是两面挨打,”柯柏说,“这些小王八蛋,可真是会找我们的碴。”
“你说谁?”
“那些记者。什么‘残忍的莫塔拉美女谋杀案,当地警方束手无策,连国家警署的凶杀组也仍在黑暗中摸索’。真不知道他们凭什么推断的。”
柯柏身材肥胖,有着平淡愉快的神情,许多人初见面时,会对他做出致命的错误判断。
“命案开始时似乎并不特别,但如今看来却越趋复杂。专案小组指挥官不作任何透露,但已下手清查几条线索。伯轮的女裸尸……于!”
他扫瞄了这篇文稿的其余部分,就把报纸甩在地下。
“什么美女!那个有着大屁股、小胸部和萝卜退的普通女人吗?”柯柏说。
“你有没有去察看她?”贝克问。
“当然,难道你没有?”
“只看过她的照片。”
“噢。
“下午做些什么?”
“你说呢?还不是看这些访谈的询问报告。真是堆垃圾,叫十五个人四处作调查根本没道理,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表达方式和切入点。有些人在四张满满的报告里,只提到一只独眼猫和几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另一些人发现了三具尸体和一个定时炸弹,却只用了短短几行字来描述,更糟的是,问题五花八门,竟然没一个一样!”
贝克一言不发,柯柏叹口气说:
‘他们做事真该有点方法,那至少可将破案时间缩短五倍。”
“没错。”
贝克正把手放到口袋里找东西。
“你知道我不怞烟。”柯柏开玩笑地说。
“检察官半小时内要开一个记者会,他要我们参加。”
“那应该很津彩,”柯柏指着报纸说,“如果让我们反问那些记者一次。接连四天来有个家伙都预测今天晚上以前犯人会落网,而那女尸看来嘛有点像安妮塔…爱克柏格,又有点像索菲亚…罗兰。”
他起身扣钮扣、绑鞋带,贝克则走向窗边说:
“看来随时会下雨。”
“天啊!”柯柏打个呵欠说。
“你累了吗?”
“昨晚我只睡两个小时,我们在布满月光的森林中,追查那个圣席格菲来的怪物。”
“是啊,当然。”
“是啊,当然…!而在这个无聊的观光城闲逛七个小时后,竟有人特地来告诉我,前天晚上,一群住在斯德哥尔摩卡拉那车站后的小鬼,在柏瑞里公园逮到那家伙了。”
柯柏穿好衣服插好枪,迅速瞒了贝克一眼说:
“你有点沮丧,怎么了?”
“没什么。”
“好,我们走,全世界的记者都在等着呢!”
举行记者会的室内,大约挤了二十个记者。此外另有检察官、警察长拉森及一个电台摄影记者。艾帕格不在,检察官坐在桌子后面,正若有所思地看一份文件。还有些其他人站着,因为椅子不够用。里面很吵,而且很多人同时在发言,因而空间又挤,气氛又僵。贝克也不喜欢人群,他背靠着墙,离每个人几步远,站在发问的那方和答方的中间。
几分钟后,检察官的头转向警察长,用足以压过所有嘈杂声的声量问:
“该死的艾柏格哪去了?”
拉森立刻抓起电话,四十秒后艾柏格就走进房里。他双眼通红、汗流浃背,正努力要把夹克穿好。
检察官站起来,用他的钢笔轻敲桌面。他身材修长、体格健硕而且穿着得体,但给人一种过分优雅的感觉。
“各位,很高兴见到各位对这临时记者会这么捧场。这里容纳了各种媒体的代表,包括报纸、广播和电视。”
检察官向那位电视摄影记者弯腰致意,很明显他和记者们不怎么熟。
“我很感谢各位……一开始处理这一悲剧的态度……大多数的报导是正确、有根据的……但有一些煽情的文章和轻率的推测,对如此敏感的案件实在……”
柯柏打了个大呵欠,甚至懒得用手去遮一下。
“众所周知,这个案件已经……而无庸赘述的是,最为……关键的部分以及最……”
房间另一头的艾柏格正望着贝克,前者正因开始了解还有一堆废话尚待出宠,而流露出沮丧的眼神。
“如上所述……关键的部分需要特别审慎处理。”
检察官继续长篇大论,贝克看着坐他正前方的记者,正在笔记本上一笔一笔地涂鸦,那个电视摄影记者则用三七步斜倚着三脚架。
“因而我希望,哦,不,我是说,我们虽未请求援助,但非常感激许多人鼎力相助。简而言之,我们需要神探们帮忙,他们来自国家警署的凶杀组。”
柯柏又打了个呵欠,艾柏格看来更加无津打采了,贝克这时才敢环顾四方。这些记者中他认得几位,他们也来自斯德哥尔摩,年纪都较大;其他大部分都很年轻。
“除此之外,我们所能获得的资料都已在各位手上了。”
检察官说完后坐下来。
他的开场白已经够坦率了。接着警察长拉森等人,开始依序回答问题。大部分的问题重复且相关,又多半是由三位年轻记者接力式地开炮。贝克注意到许多人静静坐着,不做任何笔记,这些老手对于案发至今仍无线索的警方,露出同情和了解的态度。不一会儿摄影师也打呵欠了,室内因怞烟而弥漫着雾气。
问: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