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情况是不是真正了解得很透彻。我总认为,虽然说起来不太令人相信,
不过真正的凶手也许还是贝诺。海伦娜摇了摇头,说凶手还是她父亲。她说
她当时检查过那支手枪,而且那支手枪也是她从那位英国大臣的大衣口袋里
取了出来,在家里给手枪装上子弹的。
我问她为什么对我讲这些情况,她便带着惊讶的神色看着我,并且问我,
我把那份稿子寄给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呢?仅仅是为了弄清事实吗?她之所以
对我讲起那些事,主要是因为我是一个作家,我不会关心别人的事,而只会
关心自己的事。我来向她了解那些情况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要写一部长篇小
说,以后书出来,作者只会署我的名字,而不会署施佩特的名字。不过我对
她说,稿子到底是出自施佩特还是出自我的笔下,这事只有我知道。我宣称,
那份稿子是从警察局长那里拿来的。她说她认识那个警察局长,他是个会唠
叨的老头,常到她父亲和她这里作客,他每次来,都是瞎扯一气,可能也向
我瞎扯过。海伦娜又说,我写小说如果写到她的话,可不能把她描绘成歌德
所描绘的那些女子,那些女子令人乏味,叫人恨不得揍她们一顿才好,不过,
菲列娜①是个例外,在歌德描写的女子当中,菲列娜算是老年歌德唯一想要跟
她睡觉的女人。说过这些话,她便呆呆地出神。在花园里干活的那个小伙子,
这时一边吹着口哨,一边从窗外走过。海伦娜问道,我自己能不能找到出去
的路?听她这么一问,我马上告辞了。老人依旧在他的工作室里打着台球。AIa bande。
1 点56 分了。我来到我的工作室的门前。当初我建造这间工作室时,我
从这儿还能看到远处的湖,可是如今,树挡住了视线。我不得不砍掉几棵。
我当时迁到这里来的时候,这里还没有树。不得不砍树,是令人痛心的,因
为砍树也是一种谋杀。那棵橡树已经长得又高又大了。我觉得看到这些树木,
跟朝天上看不一样。我感到时间的流逝,我自己的时间的流逝。现在我已看
到天空里的昴星、毕宿五、五车二了。这几颗都是冬天的星,我一看到这些
星,就不禁产生凄凉的感觉。其实现在还是夏天,虽说一年才过去三分之一,
可是我似乎又增加一岁了。天上,客观的时间在无休止地流逝着,我这个快
六十五岁的人的可以计算的时间在流逝。随着树木的生长,我的岁月也在增
长。向死亡逼近,这时间已经不可计算,而只能体会了。我朝夜幕下的湖面
望去,除了人给它加的东西而外,湖并没有什么变化。地球呢,它感觉到自
己有多大岁数了呢?它的感觉是否客观呢?它有四十五亿年了吗?它在被太
阳烧毁以前,还能活七十亿年,是不是因此就自以为还处在壮年时期呢?它
是不是感到时间像闪电似地飞逝?它有没有觉得自己是一股急促的凶猛的力
量,迅速地抑制不住地把大陆分成几块,把山凸出来,把地层叠起来,把海
水漫到陆地上来?我们漫步走过一块坚实的土地会不会实际上是在越过一块
摇晃着的土地,它随时都要开裂,把我们吞下去?人类的时代又是怎么一个
情形呢?我们已经尽量客观地把人类的时代估算过,同时还把它划分成古
代、中世纪、近代和现代,并且正在等着划分一个更新的时代。当然还有更
精细的划分方法,如东方人以后来了古希腊人,再后来是恺撒和基督,后面
又是宗教信仰的时代,接着文艺复兴运动兴高采烈地宣告宗教改革的来临,
接踵而至的是理性的时代,这种理性的时代真是势不可挡,一直延续到了现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奥斯维辛集中营都不过是些插曲而
已。。战后出现四十年的和平,可是这种能称得上是和平的时代又是怎样度
过的呢?时间对和平来说是停止不前的吗?如果是这样,和平又怎样和时间
打交道呢?时间会从和平手里跑掉吗?时间会像狂风一样从和平的头顶上吹
过去吗?像龙卷风一样,把汽车吹得一辆撞一辆,把列车扫离铁轨,把巨型
喷气客机喷得撞在山上,把城市吹塌,燃烧殆尽吗?我们这四十年可以计算
① 这是歌德小说《威廉·迈斯特》里的人物。——译注
的和平时期客观上是怎么过的呢?在这段时间里,人们在为战争发展军备,
而一场真正的战争似乎越来越无法想象,而人们却在考虑着它。为了维护和
平,千百万人示威游行,举着横幅标语,唱着流行歌曲,做着祈祷。我们这
个和平时期不是早已采用了我们过去曾经称之为战争的形式了吗?世界历史
给人类造成了假象,仿佛时间是无穷无尽的。也许对地球来说,客观地计算,
世界历史只是一段短短的插曲,甚至还没有那么长,只是瞬间发生的事件,
用宇宙的观点来看,几乎无法确认,只遗留下一条难以识辨的抓痕。。我很
累地回到我的写字桌前。回到我的厮杀战场,进入我创作的人物的圈子中去。
但不是进入另外一个现实。创作中的人物的现实有一点与我们的不同,他们
的时间已经结束了①,我们的没有。故事里的人物是我编造的,我却没有能力
解开他们的谜。我的人物创造了他们自己的现实,这就使得他们脱离了我的
想象力,也就脱离了我的现实,脱离了我为了创造他们所提供的时代。这样
他们也成了我们大家的现实中的一部分,从而成了我们称之为世界历史的那
些可能性中的一个可能性。世界历史也是受到我们的种种虚构的情况束缚
的。这个故事原先只在我的想象中变成现实,现在一经我写了下来,就离开
了我,难道它比世界历史更荒唐吗?难道它比我们在上面建造城市的土地更
经受不住地震的威胁吗?上帝呢?如果我们拿他来设想,他的所作所为会与
柯勒博士的不同吗?柯勒委托施佩特去寻找一个不存在的凶手,难道施佩特
不能拒绝?难道他不是非去找到一个不存在的凶手不可吗?这正像人类当初
在吃识别善恶的果实时②非得找到一个并不存在的上帝不可,非得找个恶魔来
不可。恶魔不正是上帝虚构出来用以为他创造的走上邪路的人作辩解的吗?
谁是罪人?是那个委托人呢,还是那个接受委托的人呢?是发布禁令的人
呢,还是蔑视禁令的人?是颁布法律的人呢,还是触犯法律的人?是容忍自
由的人呢,还是利用自由的人?我们允许别人有自由,自己有自由,我们因
这自由而毁灭。我离开我那已经空了的工作室,摆脱了我创造的人物。时间
是4 点半。我第一次看到天上的猎户星座。它在追捕谁呢?
1985
① 指小说写完了。——译注
② 指圣经故事中的亚当和夏娃。——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