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尸走肉,而是为了正义,为了伸张正义;我必须采取行动,因为我要维护
人性的最后一点残余。(当我写下这些话时,是带有悲怆的、庄严的、崇高
的、神圣的严肃性,是要用管风琴来伴奏的。我不去划掉某些字句,也不去
修改,修改有什么用?修辞又有什么用?不是要当文学家的野心在引导我行
动,而是谋杀的意图在指使我行动。再说:我并没有喝醉,检察官先生,您
弄错了,我没有醉,我是清腥的,冷静而清醒,非常清醒。)我没有别的事
可做,只有大喝其酒(祝您健康,检察官先生,干杯!),只有去嫖,去写
报告,去报告我的思想,去打我的问号,我只有等待,等待,直到真相大白,
直到那位铁面无私的执法女神揭开面妙为止。(这话又变得文绉绉起来,真
叫人作呕!)这是不能在纸上谈谈的,真相不是公式,不能书写下来,真相
不能靠在语言上下功夫来获得,也不能靠文学创作来获得,真相只有在突然
惩罚时,在自行主持正义的行动中,才起作用,才能被人预感到它的存在。
我一旦站在柯勒博士的面前,正视着他,伸张正义,执行判决,真相也就大
白了。那时,在刹那间,在心脏一次跳动的时间内,一种闪电般迅速的不朽
的行动,一声枪响,真相在一秒钟内就放出了光芒。这个真相,现在在我思
考时是捉摸不住的,它几乎是不存在,它像是一个希奇古怪的、恶劣的童话。
在我看来,我去访问真莫尼卡·施泰曼的情景也像这样一个童话:不像是现
实,倒像是做梦,不像是真事,倒像是神话传说。
莫尼卡·施泰曼之二:憩园别墅位于我们城市边缘一个十分广阔而且极
为荒芜的花园之中,因此,这座别墅长久以来几乎看不见了,只有在冬天,
穿过纷乱的老树干,朝着华格纳山岗有时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几堵墙壁和一
个尖屋顶。只有很少的人能记起在憩园里曾经招待过客人。真莫尼卡的父亲
和祖父现在都已经在楚格湖畔和日内瓦湖畔他们的庄园里宴请客人和举办周
年庆祝活动了。他们只是为了工作(他们还表现出自己是工业上的重体力劳
动者)才待在我们这城市,进行欢庆活动都是在外地。妇女们如果来我们的
城市访问,都是在大饭店里下榻。憩园逐渐成了一个神话传说,特别是在发
生了这样一件事之后:一天早上,有三个从德国来的闯入者被打得叫苦连天,
躺在施泰曼的别墅花园门外。警方对此未加评论,因为吕德维茨进行了干预。
除了达芙纳(人家以为她是莫尼卡·施泰曼)以外,似乎没有别人住在这屋
子里。送货来的人必须把货物放在花园大门旁的一个空汽车房里,送来的食
品货物数量相当可观。达芙纳自己不邀请客人来别墅,她在曙光街还有一套
公寓房子。我开车去华格纳山岗之前已经喝了两杯酒。天气又一次骤变,湖
水看起来像条小溪,对岸显得是如此之近。这时是下午4 点钟。我在花园大
门外停下车,车子一半停放在人行道上。大门没有锁。我走进花园,心里不
太踏实,那两杯酒还在起作用。石子路通向上坡,间或有几级木头阶梯,但
是一点也不像我所料想的那么陡,我原想,山岗不就意味着陡坡吗?花园没
有很好维护,路上杂草也没有割除,喷泉附近长满藓苔,花园里有些部分带
有原始森林的景色,处处布置着无数的陶俑,它们不是单个儿点缀地放在那
儿,而是成群地、大批地、毫无意义地竖在那儿,它们有着白胡子,红通通
的脸,笑眯眯的,傻呵呵的,有些甚至坐在树上,就像鸟一样地停在树枝上。
后来又看到大一些的陶俑,样子气呼呼的,甚至是恶狠狠的,其中也有女的,
它们比男的大,都是些可怕的大头女陶俑。我感到仿佛自己在受到她们的追
逐、包围,我越走越快,一直到拐了一个急转变,绕过一棵巨大的老梣树后
突然被截住为止:这时我好像是撞到捕兽机上去了,弄不清撞上了谁,是谁
把我转了一个身,这人显然是一个保镖,后来剩下的那段到别墅去的路,我
与其说是由他领着,还不如说是被他抱着走完的。在屋子门口站着第二个保
镖,块头那么大,好像把门都堵满了似的,他接我过去,把我推进别墅的里
面,先是穿过一个前厅,然后穿过一个炉火熊熊的大厅,壁炉里像是在燃烧
整整一根大树干,最后到了一个沙龙,也许不如说是一个小客厅。他们让我
跌落在一张皮沙发里,我昏昏沉沉地抬眼望去。我的膀子和背脊都在作痛。
那两个保镖坐在我对面的笨重的皮沙发上。他们都是秃头,脸像是陶土做的。
小眼睛,大颧骨。他们很留意衣着,像是在盛夏一样,他们穿着纯丝的深蓝
西服,系着白色丝领带,脚上穿着运动员的鞋子。他们样子像巨人,其实个
子长得并不特别高。我对他们点了点头。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我朝四周望
望,装上护壁板的墙上挂着和贴着照片,数量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在深褐色
的壁板上仿佛蒙上了一层照片的壁毯。一种古怪的惊奇感伴随着我的每一个
发现。带着同样的惊奇感,我发现这儿的照片拍的都是同一个人:贝诺。后
来我才发现在带有窗栏的窗户对面的一个壁龛里放着莫克的那尊有伤风化的
杰作;裸体的假莫尼卡·施泰曼——达芙纳的塑像,只是现在这是一尊铜像
了。她用双手托着自己的乳房,像是托着两只砝码。我发现这座立像时,对
面的一扇双开门打开了,另外有一个秃头保镖(他比坐在皮沙发上的那两个
更魁梧,更显得满身是丝绸)抱进来一个个头像四岁小孩一样高的满脸皱纹、
背脊弯曲的人。那瘦小、畸形的身上穿着一件滑稽可笑的、领口开得很低的
黑色连衣裙,衣服上有一颗蓝宝石在闪光。
“我是莫尼卡·施泰曼,”这怪物说道。
我站起身来。“我叫施佩特,是律师。”
“原来是这样,是个律师,”这个头很小的小东西说道。叫人毛骨悚然
的是,这小人儿的声音好像是肚子里的另外一个人说出来的,那是一个妇女
的声音。“您找我有什么事?”
抱着这怪物的保镖一动也不动。
“莫尼卡。。”
“施泰曼夫人,”这怪物纠正我的话说,随后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人
造纤维的,很漂亮,不是吗?”她的声音带有从容而自负的讥讽口吻。
“施泰曼夫人,达芙纳不愿意再回到您这儿来了。”
“这是她叫您转告我的?”怪物问。
“是她叫我转告您的,”我答道。
我猜不出怪物对转告她的话持何态度。
“喝点威士忌好吗?”她问。
“很好。”
怪物几乎没有做什么手势,我背后的双开门便打开了,第四个秃头保镖
带来了酒和冰块。
“纯酒?”她问。
“要放冰块的。”
第四个保镖留下来侍候。最先来的那两个也站起身来。
“您觉得我的仆人如何,律师?”怪物问道。那个抱着她的汉子把酒递
到她的嘴边。
“令人惊叹,”我说,“我还以为他们是您的保镖呢。”
“令人惊叹,可是笨手笨脚的,”她说道,“乌兹别克人。俄国人在小
亚细亚某个地方找到了他们,把他们安插到红军里,后来他们被德国人俘虏
了。因为纳粹的人种学家对于把他们划归为哪个种族没能取得一致的意见,
所以他们保住了性命。我父亲从一家人种研究所把他们买了回来。那时买这
样的畜生价钱很便宜。他们只是作为人类无用的剩余物资。对我来说,他们
是乌兹别克人,因为我喜欢这个词儿。您见到了那些花园中的陶俑了吗,律
师?”
我脸上汗都流下来了。这屋子里温度太高。
“多得像整整一支军队呢,施泰曼夫人。”
“我有时混在女陶俑中,”怪物笑着说,“即使我在活动,也没有人发
现我。干杯!”
那个抱着她的乌兹别克人又把酒递到她的嘴边。她喝着酒。
“祝您健康,施泰曼夫人,”我说,也同样喝着酒。
“您坐,施佩特律师,”她吩咐道,我在皮沙发上坐下。那个乌兹别克
人站在我前面一动也不动,手臂上抱着怪人。
“达芙纳不愿意再回到我这儿来了,”她说,“我料到她总有一天会不
来的。”她的脑袋很大,几乎没有头发,满是皱纹的脸很小,大眼睛里噙着
泪水。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那个乌兹别克人就把怪物往我怀里一放,把她的酒
杯塞在我那只空着的手里,同另外三个乌兹别克人一起朝着窗户跪了下来,
额头触地,硕大的屁股翘得高高的。怪物用手扒在我身上。我双手拿着两只
酒杯,感到有点动弹不得。
“他们又在祈祷了,一天五次,在这时,他们大都把我放在一张柜子上,”
她说。
随后,怪物命令道:“喝酒。”
我把酒杯递到她的嘴唇边。
“那个奥林匹克海因茨不是个美男子吗?”她突如其来地问道,然后才
一口气喝完那杯酒。
“当然是,”我答道,把空酒杯放在我坐的皮沙发旁边的地毯上。我这
样做时,怪物差点从我怀里跌了下来。
“废话,”她用低沉的声音说,声音里充满鄙视自己的情绪。“贝诺是
一个我爱上了的堕落的、俗不可耐的花花公子。我总是爱上庸俗的男人,因
为达芙纳总是爱上庸俗的男人。”
我怀里抱着这个怪物,叫人感到是在抱一具小骷髅。
“我把自己的名字交给达芙纳使用,好让她来过我要过的生活,而她做
到了这点。”她确认说,“我要能像她那样,也会同每个男人睡觉的。您同
她睡过觉吗?”这怪物忽然干巴巴地问道。
“没有,施泰曼夫人。”
“不要祈祷了!”她命令说。
乌兹别克人都站了起来,原先抱怪物进来的那个人又重新把她抱回手中
去。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手里还一直拿着那杯放了冰块的威士忌酒。我
已经完成了委托给我的任务,我要告辞了。
“您重新坐下来,律师,”她吩咐道。我服从了。她从乌兹别克人的手
中俯视着我。现在她的眼睛里带着威胁的神情。上苍安排给她这样一个矮小
而畸形的躯骸,她只能通过她的眼睛,通过说话的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给我刀子,”她说。
一个乌兹别克人打开一把小折刀,递给了她。
“到贝诺的相片那儿去,”怪物说。
那个乌兹别克人抱着她走近墙上的照片,她不慌不忙地用小刀割碎这些
照片,好像在动外科手术似的,她割碎了在微笑的贝诺博士,割碎了在吃饭
的贝诺博士,割碎了思考着的、睡觉的、兴高采烈的、喝酒的贝诺博士,割
碎了穿着燕尾服的贝诺博士,割碎了穿着晚礼服、穿着定做的西装、穿着猎
装的贝诺博士,割碎了举枪射击的、化妆舞会上装扮成海盗的、穿着游泳衣
的、不穿游泳衣的贝诺博士,割碎了在奥林匹克运动会比赛中穿了击剑服的
贝诺博士、穿睡衣的贝诺博士、在狩猎的贝诺博士。她依次用刀子割过来,
我们就给她让地方,我的周围是那几个乌兹别克人,抱这小人儿的那个乌兹
别克人围着我们转,屋子里热得要命,地板上开始铺上了一层照相的碎片。
等到所有的照片统统割碎以后,我们就坐了下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似的。怪物又被放到我的怀里。我坐在那儿,好似一个抱着怪胎儿的父亲。
“这样做了我心里就好受了,”她不慌不忙地说,“现在我让达芙纳下
台吧。我来安排让她恢复她本来的面目。”
她朝我看过来。满布皱纹的脸显得如此苍老,仿佛这怪物是在有人类以
前就诞生了似的。
“您代我向老柯勒问好,”她说,“他过去常来看我。在他要贯彻他自
己的主张而发起火来时,我就为此而在图书馆里爬来爬去,用书掷他。但他
总是能贯彻他自己的主张。就连现在,他也在掌管我公司的生意,在监狱里
掌管。我们没有去搞光学和电子产品的生产,而是去搞坦克武器和高射炮、
迫击炮和榴弹炮的生产,这是柯勒的功劳。您以为吕德维茨有这样的能力吗?
或者竟认为我也有这样的能力吗?您瞧瞧我。”
怪物不作声了。
“我的头脑里只有怪念头,”她后来说。这个畸形人对自己讥讽与蔑视
的态度又显露了出来。
“抱我走,”她命令道。
那个乌兹别克人又把她接过去抱在手中。
“再见,施佩特律师,”她说,在她的声音里又出现了那种从容而自负
的嘲讽口吻。双开门打开了,乌兹别克人把莫尼卡·施泰曼抱了出去。门又
关了。我同那两个领我进来的人留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