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代理人却陷入了困境。梅根村村民把这个代理人害得好苦。虽然在属于
城市的林区里偷猎和盗窃木料、和城里来的人吵闹这些事由来已久,城里的
经济繁荣更使村民们对城市当局的传统的抗拒火焰越烧越旺了。这回遇到麻
烦的是里逊警察。他是一个笨拙的小伙子,很容易发脾气,毫无幽默感,不
能容忍村民们无穷无尽的讥讽。事实上,他比一般的人又更敏感一些。他害
怕面对村民,只要执行完任务,他总是躲起来。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当然不
可能既要监视那个小贩又不被察觉了。这位警察一旦在他向来避之唯恐不及
的公鹿酒店出现,便等于是宣告他在执行任务了。再说里逊在小贩面前坐下
来时又是那样的装模作样,这就使得村民们越发一声不吭好奇地注视着他。
“要咖啡吗?”酒店老板问。
“什么也不要,”警察回答,“我在这里有公事。”
村民们好奇地望着那个小贩。
“他究竟干了什么事?”一个老头子问。
“这不关你的事。”
酒店的餐厅十分低矮,烟雾腾腾,像一个木头搭的洞穴,空气闷热;光
线很暗,但是老板没有开灯。村民们坐在一张长桌面前,喝的不是烧酒就是
啤酒,倾泻着雨水的银色玻璃窗映现着人们的身影。不知何处传来乒乓球声,
另外一个地方又传出一种美国弹球戏的玎玲声和滚动声。
冯·龚登喝的是樱桃酒。他十分恐惧,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右手靠在他
那箩筐的弯柄上,等待着审问。看样子他已在这里坐了好几个小时。空气沉
闷,一点声音也没有,充满了威胁。玻璃窗越来越明亮,雨势已渐渐减弱,
突然间阳光又重新出现了。只有风还在吼叫,摇撼着墙壁。当屋外终于传来
汽车声时,冯·龚登才算松了一口气。
“请随我来,”里逊说,一边站起身来。两个人朝外边走去。酒店外面
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和一辆刑警队的大汽车,一辆救护车还在路上,正往这里
驶来。村子广场在一片炫目的阳光照射之下。水井边站着两个五六岁光景的
孩子,一个小姑娘和一个男孩,小姑娘抱着一个洋娃娃,小男孩握着一根小
小的鞭子。
“请你坐在驾驶员旁边,冯·龚登!”马泰依隔着轿车玻璃窗向外面喊
着。小贩立即出了一口长气,好像这才得了安全似地坐了下来。当里逊坐上
轿车后,马泰依说道:“好吧,请你带我们去看看你在树林里发现了的东西。”
五
他们穿越过潮湿的草地,因为通向森林的小径已经成为一个泥潭,很快
他们就来到一具小小的尸体的身边,它躺在灌木林的枯叶当中,几乎就在树
林的边缘上。男人们默默站着。大颗大颗的雨点从猛烈晃动的树枝上滴落下
来,晶莹明亮,像是一颗颗钻石。检察官扔掉雪茄烟头,困窘地把它踩熄。
汉齐不敢瞧尸体。马泰依说:“一个警官是不能扭开头去的,汉齐。”
摄影的人纷纷打开他们的照相机。
“下过这场雨之后,要找到痕迹是很难的了,”马泰依说。
突然,那个男孩和女孩挤到人们中间来了,他们瞪大了眼睛在瞧,小姑
娘仍然抱着洋娃娃,男孩仍然拿着他的鞭子。
“把孩子们带走。”
一个警察搀着孩子们的手把他们领回到大路上。两个孩子就呆在那里。
第一批村民出现了。老远就可以认出公鹿酒店的老板,因为他系着一条
白围裙。
“封锁现场!”探长命令道。有几个警察充当警卫,站好了岗,别的警
察就在现场附近搜寻。这时第一个闪电在天边掠过。
“你认识这个姑娘吗,里逊?”
“不认识,探长先生。”
“你在村子附近见到过她吗?”
“我想是见到过的吧,探长先生。”
“给这个姑娘拍完照片了吗?”
“我们还要拍两张俯视照。”
马泰依等待着。
“有痕迹吗?”
“一点也没有,全是稀泥。”
“纽扣检查过了吗?有指印吗?”
“下了这场暴雨,别指望还会有什么。”
马泰依慢慢地弯下身去仔细地看着。“是用剃刀杀的,”他判断道。
他把散了一地的小面饼捡起来,小心地放回到小篮子里。
“是8 形面饼。”
一个警官过来报告说,有一个村民要跟他们说话。马泰依站直了身子。
检察官朝林子边缘看了看,那儿站着一个白头发的老人,左臂上挂着一把雨
伞。汉齐靠在一棵山毛榉树上,脸色苍白。那小贩俯伛着坐在他的货篮上,
低声一遍遍地重复道:“我碰巧路过这里,完全是偶然的。”
“把那个人带来。”
那白头发的老人穿过灌木丛走过来,他显然是冻僵了。
“我的天哪,”他喃喃地说道,“我的天哪!”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马泰依说。
“我是小学校长罗根保尔,”那人轻声说道,眼光闪了开去。
“你认识这个姑娘?”
“是莫赛尔家的葛丽特利。”
“她父亲母亲住在哪儿?”
“在莫斯巴赫。”
“离这个村子远吗?”
“十五分钟路程。”
马泰依瞧了瞧被杀害的孩子。只有他一个人敢看。人们都默不作声。
“怎么会出这种事的?”校长问道。
“这是一桩性犯罪行为,”马泰依答道,“这孩子是你们学校的吗?”
“她是克鲁姆小姐班上的。三年级。”
“莫赛尔家还有别的孩子吗?”
“葛丽特利是独女。”
“得有人去告诉她的父母。”
一阵沉默,没有人吭声。
“你去怎么样?”马泰依问那个校长。
罗根保尔沉默了许久。最后他总算磕磕巴巴地回答说:“你不要以为我
是个胆小鬼,可是最好别让我干这件事。”他又轻声地补充一句:“这件事
我干不了。”
“我明白,”马泰依说,“让牧师去行吗?”
“牧师在城里。”
“好吧,”马泰依平静地说,“你可以走了,罗根保尔先生。”
校长回到路上,那里已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梅根村人。
马泰依把眼光转向汉齐,他仍然靠在那棵山毛榉树上。“请别让我去,
探长。”汉齐低声地说。检察官也摇摇头。马泰依又一次瞧了瞧尸体,接着
又看看那条撂在树丛上浸透了血和雨水的撕破的小红裙子。
“那只好我去了。”他边说边提起了那篮点心。
六
莫斯巴赫是一块沼泽低地,离梅根村不远。马泰依让警车留在村里,徒
步走去。他想要有些思考的时间。老远便可望见那所房屋了。马泰依听见背
后有脚步声,便停了下来,转过身去。又是那两个小孩,跑得满脸通红。他
们准是抄近路走的,否则不可能这么快来到这里。
马泰依继续往前走。那所房子很低矮,有白色的墙壁和黑色的桁木、屋
顶是石板盖的。屋后是果园;园子里的泥土黑黝黝的。房子前面有一个男人
在劈木柴。马泰依走近时,他抬起头来看着。
“你有什么事吗?”那人问道。
“我是州警察局的马泰依探长,”马泰依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他犹豫地
自我介绍了一下,仅仅是为了拖延时间。“是莫赛尔先生吗?”
“是的,你有什么事吗?”那人又问。他走了过来,站在马泰依面前,
手里还握着斧子。他看上去大约四十岁,很消瘦,额头上尽是深沟般的皱纹,
一双灰眼睛打量着探长。一个妇女出现在门口:她穿的也是一条红裙子。马
泰依考虑他应该说什么。他一路走来就在考虑,可是到现在仍然不知该怎么
说。莫赛尔来解围了。他看见了马泰依手里的那只篮子。
“是葛丽特利出什么事了吗?”他问道,眼睛在马泰依的脸上探索着。
“你派葛丽特利去哪儿了吗?”探长问。
“去弗伦村她奶奶家呀,”农民回答道。弗伦是附近的一个村子。马泰
依思索片刻后问道:
“葛丽特利常走这条路吗?”
“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六的下午,”农民回答。接着突然受到一阵恐惧的
袭击,他问道:“你干吗要知道这些?你干吗把篮子带回来?”
马泰依把篮子放在莫赛尔方才劈木柴的树墩上。
“有人在梅根村附近的树林里发现了葛丽特利的尸体,”他说。
莫赛尔没有任何动作。那个穿红裙子的妇女也是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
马泰依看见汗从那人白皙的脸庞上流下来,像一条条小溪。他想把眼光掉开,
可是那张脸,那一行行的汗慑住了他,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瞪视着站在那里。
“葛丽特利被人杀害了,”马泰依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声音里连一丝
同情心都没有。这使他憎恨起自己来了。
“这是不可能的,”莫赛尔悄声说道,“不会有这样的恶人的,”他那
只握在斧子把上的拳头颤抖起来。
“这样的恶人是有的,莫赛尔先生,”马泰依说。
那个人木然瞪着他。
“我要去看看我的孩子,”他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探长摇了摇头。“我请你不要这样做,莫赛尔先生。我知道我的话很残
酷,不过你现在还是不要去看你的葛丽特利为好。”
莫赛尔凑到马泰依的跟前,这两个人现在是眼睛对着眼睛了。
“为什么不看为好?”他叫嚷道。
探长沉默不语。
有几分钟,莫赛尔掂量着手中斧子的分量,仿佛要用它来劈碎什么;接
着他扭过身子朝他的妻子走去,她仍然站在门口,还是一动也不动,依旧一
言也不发。马泰依等待着。任何细节也没有逃过他的观察,转瞬间他理会到
他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场面的。莫赛尔把他的妻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一阵无声的啜泣使莫赛尔突然浑身打颤,他把头埋在妻子的肩膀里,而她则
偶然地瞪视着天空。
“明天傍晚你可以去看你的葛丽特利,”探长无可奈何地应允道,“到
那时就不会有什么可怕的光景了——你的孩子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突然,那个妇女开口了。
“杀人犯是谁?”她问话的声音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不动感情,马泰
依只感到自己一阵发冷。
“我正是要找出这个人,莫赛尔太太。”
那个女人瞧着他,眼光是威胁性的、专横的。“你答应我找出这个人来,
是吗?”
“我答应你,莫赛尔太太,”探长说,一心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以你灵魂得救的名义吗?”
探长倒抽了一口冷气。“以我灵魂得救的名义,”他终于说。他还有什
么别的办法呢?
“好,那你走吧,”那个女人命令道,“你已经以你的灵魂得救作担保
发过誓了。”
马泰依最后还想说几句话安慰安慰她,可是又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我很抱歉,”他轻声说道,接着就转身走开了。他慢慢地顺着来时的
路走回去。在他前面,坐落着梅根村,更远一些便是树林。在他头上,是天
空——现在已经是万里无云了。他又看见那两个孩子,蜷缩在路旁。他筋疲
力尽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又小跑着跟在他的后面。接着,突然之间,他
听到从他后面的屋子里传来一声像是野兽嗥叫的哭喊声。他加快了自己的步
子,他不知道这样号哭的究竟是那个男的,还是那个妇女。
七
回到梅根村之后,马泰依马上就发现自己遇到了第一个困难。那辆刑警
队的警车开进了村子在那里等他。犯案的现场与附近一带仔细搜寻过之后,
封锁线已经撤了,留下三个便衣警察埋伏在树林里,他们的任务是观察路过
的人,也许能发现杀人犯的踪迹。其余的警察该回城了。这时,天上已经没
有一丝云彩,像是扫过的一般。但是一阵阵风还在袭击着村子。阿尔卑斯的
热风仍然笼罩着这一带的村子和树林。这场雨并没有使人感到松快些;不自
然的、令人窒息的湿热使每一个人都恼火、心烦、脾气不好。街灯已经点燃,
虽然天还很亮。村民们聚集在一起。他们听说冯·龚登有点牵连,便认为他
就是杀人犯;小贩总是行迹可疑的。他们以为他已经被捕,便围拢在刑警队
的警车周围。那小贩呆在车里,坐在两个直挺挺一动不动的警察之间,蜷缩
着,打着颤。梅根村人越来越逼近大轿车,把脸贴在车玻璃上。警察们不知
道怎么办才好。刑警队后面那辆警车里坐着检察官,他也给团团围住了。验
尸官的小汽车也被包围,他是从苏黎世赶来的。存放着小尸体的白色红十字
急救车也同样被围得水泄不通。男人们站在那里,咄咄逼人地沉默着;妇女
们都靠墙根站着,她们也同样一言不发。孩子们纷纷爬上了村中泉水池围栏。
一种朦胧的、没有计划的愤怒使村民们集合在一起。他们要复仇,要伸张正
义。
马泰依想拨开人群到警车上去,但这是根本做不到的。他决定赶快找到
一位本地的行政长官,便向周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