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方向性错误,请你相信我所说的全是正确的,我敢担保。在这篇将由你送
往某些指定医院去的文章里,只有一处不真实,也即是,你本人,福西奇,
掌握着文章中所论述的观点的证据,而且也知道那个医生的名字。这一点正
是危险所在。因而《射苹果报》一旦送付邮局,你就立即动身去巴黎。当夜
就动身。”
“我会写的,我也会动身的,”作家保证说,把老探长递给他的那张纸
捏在手中。
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高兴得捯动两只脚跳着舞。
“这次旅行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探长叮嘱说。
“不告诉别人。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的!”福西奇保证说。
那么出一期报纸需要多少钱,老人问。
“四百法郎,”小矮个儿回答,眼睛闪着光,他的情况总算可以略有改
善,他感到得意非凡。
探长点点头。“你可以到我的公证人布茨那里去取这笔钱。倘若你急着
取,他今天就可以给你,我已和他通过电话。——报纸一出版,你就立即动
身吗?”老人再一次问他,心里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怀疑感。
“立即就走,”矮小的男人宣誓说,还朝天伸出了三只手指。“当夜就
动身。立即去巴黎。”
可是,福西奇走后,老人仍不放心。他觉得这个作家比从前更不可信赖
了。他考虑着是否请路兹派人监视福西奇。
“胡思乱想,”他自己否定了自己。“他们已经辞退了我。艾门贝格案
件得由我个人来解决。福西奇会写成这篇抨击艾门贝格的文章,并且立即动
身离去,我不必瞎担心徒添白发了。连洪格尔托贝尔也不需要知道这件事。
现在就请他来,我多么想抽一支‘小玫瑰’啊!”
第二部
深渊
于是,星期五下午夜幕降临时分——是当年最后一天的黄昏——老探长
两腿垫得高高地坐在汽车里,来到了苏黎世城。洪格尔托贝尔亲自驾驶汽车,
而且为了照顾自己的朋友,比往常更为小心谨慎。城市在万千灯火照耀下一
片通明。洪格尔托贝尔行进在密集的车辆群中,车辆从四面八方驶入灯光海
洋的中心,又分散至各个僻静的小马路,像开肠破肚般从里面流淌出男男女
女,人人都渴望着这一个夜晚,这一年中的最后一天,人人为了有一个新的
开端,为了继续生活下去而准备着一切。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汽车后座上,
觉得自己已失落在这个小小的穹形空间的黑暗之中。他请洪格尔托贝尔不要
直接去医院。他要观看观看这永不停息的车流。其实他从来也不很喜欢苏黎
世,四十万瑞士人挤在一个角落里未免拥挤不堪。至于这条火车站大街,他
们现在正行进在这条街上,他一直对它很讨厌,然而在这场为一个捉摸不透、
充满危险的目标而进行的十分神秘的探险旅行中,这个城市却强烈地吸引着
他。黑魆魆、一丝亮光也没有的天空开始掉落雨点,接着转为雪花,最后又
重新变成雨点,在灯光中好似丝丝银线。人群,啊,人群!在雨和雪的幕帷
之下,街道两旁川流不息地翻滚着新的人群。电车里挤得满满的,透过车窗
玻璃显现出幽魂似的人脸以及一只只捏着报纸的手,在银色光线下,一切都
像在幻境中,消逝了,沉没了。自从生病以来,贝尔拉赫第一次感到自己的
时代已经过去,在这场同死亡的战斗中,这场不可改变的战斗中,他丧失了
一切。不可抗拒地促使他来到苏黎世的原因,这一建立在坚强毅力基础上,
同时却又是在病魔缠绕中偶然联想出来的嫌疑,如今对于他已经不值分文,
毫无意义了。他为什么还要努力奋斗呢,有什么目的呢?他渴望自己进入那
永恒的、无边无涯的、没有梦境的睡眠之中。洪格尔托贝尔暗暗诅咒自己,
他感觉身后的老人业已奄奄一息,因为自己未能拦阻这场冒险而责备自己。
镜面似的湖水在夜色中模糊不清,向他们迎面而来,汽车正缓缓滑过桥面。
出现了一个交通警察,像机器人,机械地活动着手臂和双腿。贝尔拉赫的思
绪飘到了福西奇身上(这个多灾多难的福西奇,如今正在伯尔尼,在一间肮
脏的阁楼里,正狂热地写着那篇文章呢),然而他连这些也想不下去了。他
把身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疲乏以无可匹敌的力量压倒了他。
“人总是要死的,”他想着,“人总有一天要死的,正如城市、民族以
及大陆有朝一日总要消灭,完蛋。”他又想,“完蛋,是的,就是这个词:
完蛋——然而地球仍旧永远环绕太阳运转,永远在同一条毫无变动的轨道上
运转,固执而不留情面,永远、永远如此迅速,同时又如此宁静地飞驰不停。
这座城市能否在这里生存下去,或者这片一平如镜的灰蒙蒙、毫无生气的湖
水能否把所有的房屋、塔楼、灯光和人们都统统淹没,取决于什么呢——难
道就取决于我们方才在黑暗中驶过桥梁时透过雨雪帘幕所看到的死海的铅灰
色波涛吗?”
他觉得冷。这是宇宙间的寒冷,老远老远他就已有预感,巨大的、坚硬
的寒冷降临在他身上。这种感觉持续了数秒钟,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永
恒地消失了。
他张开眼睛,重新凝视窗外。剧场在眼前一闪而过。老人看看前座上的
朋友。医生很平静,这种善良的平静使他觉得高兴(他完全没有觉察医生心
里很不高兴)。他像被吹了仙气似的苏醒了,勇气倍增。汽车经过一所大学
后向右拐弯,街道缓缓向上伸展,黑暗越来越浓,一个转弯接着又是一个转
弯,老探长听任别人摆布,心里却很开朗、谨慎而且坚定不移。
侏儒
洪格尔托贝尔把汽车停在一个公园里。贝尔拉赫暗暗估计,园内的这片
松树一定延伸入森林。因为他只能大致看到和地平线相联接的森林边缘。山
上正下着大雪,这里的雪花一片片又大又干净。老人透过飘舞的雪花模模糊
糊看见了医院向前突出的正面。华丽的大门前灯火通明,汽车都停在大门两
边,大门往里凹入,两侧各有一扇窗户,装饰着漂亮的铁栏杆,探长暗想,
人们正好可以从两侧监视大门。洪格尔托贝尔默默点着一支“小玫瑰”,离
开汽车,消失在入口处。老人孤零零留在车里。他躬下身子,尽可能在黑暗
中遥视着大楼的轮廓。“宋纳斯泰医院,”他想,“果真是现实。”雪花越
飘越密。这么多窗户竟没有一扇窗户是明亮的,偶尔才透过密密的雪花闪现
一丝暗淡的光线。他眼前这幢白色的、玻璃结构的现代化建筑物竟像是一具
尸体。老人心里开始不安,洪格尔托贝尔怎么不回来呢?他看看手表,过了
不到一分钟。“我太神经质了,”他暗想,把身子往后一靠,想闭上眼睛休
息片刻。
贝尔拉赫的目光本来透过车窗玻璃凝望着融雪从宽阔的屋檐往下滴落,
此时突然落在一个怪躯体上,那躯体正吊在医院入口处左面窗户的铁栏杆
上。他起初以为是一只猴子,然后吃惊地认出是一个侏儒,正是那种人们偶
尔可以在马戏团里见到的用以娱乐观众的小矮人。那侏儒赤裸着小手和小
脚,像猴子一般抓着铁栏杆,巨大的脑袋却朝探长的方向伸过来。这张脸皱
缩而苍老,其丑无比,布满深深的裂痕和皱纹,显然饱经风霜折磨,它那双
乌黑的大眼睛骨碌碌望着老人,身子却一动也不动,活脱像一块风化了的、
长满苔藓的化石。探长躬身朝前,把脸庞紧贴在潮湿的窗玻璃上,想看得更
清楚、更确切些,然而那小矮子像猫似的轻轻一跳,跳进房间里,立即消失
得无影无踪。黑黝黝的窗上一片空白。这时洪格尔托贝尔进来了,身后跟着
两名女护士,在永无休止的飞舞雪花下,她们的衣服白得出奇。医生打开车
门,看见贝尔拉赫脸色苍白,吓了一跳。
他轻声问:出了什么事啦?
没什么,老人回答说。他必须让自己习惯这座现代化建筑。现实总是和
人们想的有些不同。
洪格尔托贝尔感觉老探长隐瞒了什么事,便怀疑地望着他。“好吧,”
他说,声音仍和方才一样轻,“反正我们已经走到目前这一步了。”
探长轻声问道:是否见到了艾门贝格?
他刚刚同他谈过话,洪格尔托贝尔告诉老人。“毫无疑问,汉斯,他就
是艾门贝格。我在阿斯科纳休假地并没有认错人。”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等在车外的两位女护士已经有点不耐烦。
“我们追踪的是一个幽灵,”洪格尔托贝尔心里暗想,“艾门贝格是一
个无可指责的医生,而这所医院和其它医院并无不同,只是收费较贵而已。”
探长坐在汽车后座那片几近漆黑的阴影里,心里清清楚楚,他知道洪格
尔托贝尔脑子里想的什么。
“他什么时候给我检查身体?”他问。
“立刻就检查,”洪格尔托贝尔回答。
医生察觉老探长当即变得精神抖擞。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萨穆埃尔,”贝尔拉赫说,“你这人不会
装假,而目前不应该让别人知道我们是朋友。这第一次审讯关系重大。”
“审讯?”洪格尔托贝尔大吃一惊。
“不是审讯又是什么?”探长带嘲弄意味地回答,“艾门贝格要检查我,
我就得审讯他。”
他们互相握手告别。
女护士们来了,已经增加到四个。老人被抬上一辆金属支架闪闪发亮的
手推车。他躺平后回头看了一眼,洪格尔托贝尔正把箱子递给别人。随后,
为了让自己的脸凉快凉快,润湿一下,老人仰头望望天上,那一大片乌黑空
虚的平面,鹅毛大雪正飘飘扬扬地盘旋而下,映着灯光好似在旋转跳舞,又
好似在沉没坠落。“雪不会下很久的。”他想。病床已被推进大门,他听见
洪格尔托贝尔汽车驶走的声音。“他走了,他走了,”老人轻轻自言自语。
老人看见自己头上是一片雪白闪光的拱形天花板,由一块块巨大的镜子嵌镶
而成,他从镜子里照见自己直挺挺躺着,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手推车无声
无息、不摇不晃地推过充满神秘气息的走廊,也听不见女护士的脚步声。白
得发亮的墙壁两边粘贴着黑色阿拉伯字母,因为每一扇墙壁都和白色墙壁衔
接得看不出缝隙;还可以朦胧看见一座壁龛里有一具坚实的裸体神像。如今
贝尔拉赫又重新进入了医院特具的既温柔又残忍的境界之中。
他身后是一个女护士红红的胖脸,她正推着车往前走。
老人又重新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这里有一个侏儒吧?”他用标准德语问,因为他挂号住院时说自己是
外籍瑞士人。
女护士笑了。“克拉默尔先生,”她说,“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的?”
她说的标准德语带浓重的瑞士口音,他便断定她是一个伯尔尼人。虽然
她的回答使他疑惑不安,但是总算也有可喜之处。至少他在这里是生活在瑞
士人中间。
于是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小姐?”
“我叫克莱丽。”
“是伯尔尼人吧?”
“是比格仑人,克拉默尔先生。”
探长想,他应该做这个女护士的工作。
审讯
女护士把贝尔拉赫推进一间一眼看去像是全部由玻璃嵌镶的房间里,光
线亮得耀眼。贝尔拉赫看到房间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女人,瘦瘦的,有点
驼背,另一个就是大名人弗里茨·艾门贝格博士,也穿着白工作外衣,戴一
副宽边角质眼镜,即使如此,也不能遮没右眉上那条伤疤。老人只在开头时
朝医生瞟了一眼,随即忙于观察那位站在他怀疑对象身边的女人。妇女们总
是让他好奇。他不信任她们。他作为伯尔尼人对于“有学问的”妇女特别感
到害怕。这个女人很美,他不得不承认,因而使他这个老光棍加倍伤脑筋。
他一眼就看出她是一位有教养的女士,她穿着白外套极其高雅、极其矜持地
站在艾门贝格身边(而他很可能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凶手),显得有点儿过分
高贵。人们简直可以直接把她供奉在神座上,贝尔拉赫挖苦地想。
“你们好,”他说,没有用他方才同克莱丽护士讲话时说的标准德语;
他很高兴结识一位鼎鼎大名的医生。
他说的是伯尔尼德语。医生也同样用伯尔尼方言回答。
他作为外籍伯尔尼人确实也会说“Miuchm■uchterli”这样的地方土语,
老人喃喃地自言自语。
嗯,他肯定得对,艾门贝格笑笑说。能否正确地读出“Miuch…m■。。
uchterli”这个词的发音永远是伯尔尼人的标记。
“洪格尔托贝尔没有弄错,”贝尔拉赫想,“内莱不是他。一个柏林人
绝对发不出Miuchm■uchterli 这个音的。”
他又重新望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