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这句话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她在观察我。或者说,是在偷窥。
我决定单刀直入:“你一直在……在看我?”
我选择了一个中性的词。
她又点头。
“为什么?”
“习惯而已。”她说,“我很寂寞。”
一般来说,漂亮的女人是很难寂寞的,但世界上总是充满了意外。涉及她的私生活,我不想追究过多。
“可以解释一下吗?”我突然说。
“什么?”她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为什么能不死?”
“你想听吗?”
我点点头。
“那好,如果你愿意听,我就讲。”
我们两个在客厅里席地而坐,面对着面,开始了一番匪夷所思的交谈。
“先介绍一下,”她说,“我的名字叫纸鸢。”
“纸鸢?就是风筝的意思?我记得古诗上曾有‘忙趁东风放纸鸢’这样的诗句。”
“是。”她点点头,“很奇怪是吧?”
“可以这么说吧。我倒是没有听说过有姓纸的,不过话说回来,中国人的姓氏虽然没有日本人那么复杂,但也有很多奇特的。以前听说过姓醋,姓毒,姓奸的,反正我不知道的姓氏多得是。”我忙着给自己打圆场。
“这不是我的本名。本名我早就忘记了。我只记得我确实是姓纸,我们那里的人都姓纸。”
她说着,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房间,那里大概是厨房,放置了一些简单的厨具。或者说是太过简单了,几乎只有一个煤气灶和一把铝壶,还有几个纸杯子。这些东西让我感到一些安心,至少再次证明她不是鬼。鬼是不需要喝水的。
“对不起,没有茶叶了,只能请你喝白水。”名为纸鸢的她给我倒了一杯白水,“很多年没有喝过茶了。”
我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杯子,开始直视对方。纸鸢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闪烁,清澈可以见底。
她没有撒谎。
“那么我们切入正题。”她说,“你怕死吗?”
我一愣,这正是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几秒钟后,我点了点头,然后又重复了一遍点头的意思:“是的,我怕死,很怕死。”
“为什么怕死?”
“很多原因。我的生活很美满,我有个爱我的妻子,我的工作很体面,老板对我也很好,很器重我。我计划在这两年就要个孩子,我一直在想名字。我……”
一股悲哀涌上我的心头,我用手捂着脸,努力想止住泪水。其实,失去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道会失去,却无法可想。
第六节
好久,我才恢复过来,纸鸢把我面前的纸杯向前推了推,说:“喝点水再说吧。”
我“咕咚咕咚”地把杯子里的水喝下大半,喝完了看着杯底。杯底还有一点点水。有个著名的比喻:当杯子里的水被喝掉大半时,那么你应该悲哀的认为杯子只剩下一点点的水了?还是乐观的想到,杯子里还有水?把杯子里的水置换成我的生命的话,那就是我应该为仅仅剩下的一点生命悲哀,进而惶惶不可终日;还是应该感谢上帝,至少他还给了一点点时间。
去他妈的上帝。
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这再次证明了我的虚伪和软弱。鉴于我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我也就心安理得的原谅了自己。
纸鸢看着阳台,轻轻说:“每隔一段日子我都会想一些方法,试试那种事。”
“什么方法?”
“去死的方法。我试着去死。不过,如你所见,我并没有死成。一次都没有。”
那是当然的了,人只能死一次。你现在还活着就说明你还没有死。
“可是,我确实曾经死去过。在很久以前,我死去过一次,不,应该说是快要死了,可是有人救了我。不过……”
纸鸢顿了一下,说:“不过,那个救我的是个笨蛋。”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
纸鸢喝了口水,接着说:“你知道这个城市的南边有个湖吗?”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白天的时候,我还想过到那里去自杀,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就是在那个湖边长大的。我记得小时候,我经常在湖边玩,有时候还会划着船到芦苇荡里去,那里的芦苇荡很大,有几次我在里面迷了路,吓得放声大哭起来。每到这个时候,小龙就会来找我,那样我就又会笑了。”
她的嘴角也显出了浅浅的微笑,脸上的表情告诉我,她已经沉溺在了那幸福时光的回忆当中。那个“小龙”是个很重要的人。我猜测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我长大了,和小龙开始谈恋爱。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叫拍拖。”
现在时髦的话?我不明白,你的年纪并不大啊。
“那是我这一生中最为幸福快乐的时光,至今我也这样认为。不过,美好的故事都不会有个好结局吧。至少我的故事就是如此。”
我又忍不住插话:“你们后来分开了。”
她点点头,说:“是的。”
“年轻人分分合合很普通,年轻人都有点个性,互相不知道谦让,一气之下就分开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实际上,我在这方面的经验并不丰富,但我还像个过来人一样开导她。
她摇摇头,对我的话不太赞同。
她说:“实际上,并不是因为性格不合,那是因为……因为……因为一些其他的事情。”
我提出疑问:“什么事?”
这句话问得有些唐突。也许我不该打听一个女人的私事。
第七节
她又是摇头,说:“那年夏天,天气很热,我们都喜欢到湖里玩,那次,我和小龙一起架着小船进了芦苇荡。天晚了,芦苇荡里却很安静,我们还看到了很多萤火虫。那些萤火虫一闪一闪的飘在四周,我靠在他的怀里,很舒服。后来……”
她又不说了,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后来我们……我们……”
“我知道。”
我可以猜得出来,他们一定是发生了关系。这种事在青年男女身上也是不可避免的,虽然我不太赞同这种不怎么负责任的行为,但我也没有什么理由去反对。她还是有些尴尬,毕竟是在我这样一个男人面前说这种事。反过来,我又奇怪,她为什么会把这种事对着我说。
“那一夜我们在小船上度过,天亮时,我们都不想睁开眼睛。可当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又惊呆了。那天,湖水变成了血一样的红色。我们都吓坏了,这才发现,小船飘到了一个奇怪的所在,那个地方据说经常有人自杀。而且听说,在那个地方自杀的人都会化成怨鬼,还有人说,那个地方经常会听到鬼哭声。总之那个地方是个很可怕的所在,我们却在不经意间到了那里。
我们驾着小船迅速离开。出了芦苇荡后,才发现岸上都是人了。他们都在注视着那片芦苇荡。我知道,我和小龙的秘密瞒不住了。
如果在平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芦苇荡里过了一夜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顶多让各家领回去,训斥训斥就完了。那天情况特殊,我们在那里过了夜后,湖水就变成了血红色。所以有人说,那是因为我们的不洁行为招惹了湖里的神明,使他们发怒了。这说法我不信,又没有理由反驳。两天后的夜里,我被抓走了,被带到村里的祠堂。在那里族长对我说,你犯了错,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呢?你大概猜不着,他们要把我沉到湖里,祭祀湖神。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天天还没有亮,我就被沉入了湖中。”
我不明白,问她:“什么?你说什么?”
她开始详细的解释:“他们把我双手双脚绑住,又堵住我的嘴,蒙住了我的眼睛,绑上一块石头投入湖中。我感到周身冰凉,身体开始麻木。我想喊,喊不出声音,我……”
她说到这说不下去了。
我伸出手帮她擦了擦眼泪。
我把显而易见的结果说出:“后来,你被救了。”
她点点头,说:“是的,我被救了。”
“谁?”
她摇摇头。
我猜不会是她男朋友。
我没有强求,把杯子拿起来,喝了一口水。
“谢谢。”她突然说。
“什么?”我不明白。
“你救了我。”她说。
“真的吗?”我有些怀疑,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完全不像一个曾经被树枝穿胸而过的人。
她是人吗?
这个问号在我的心中一闪念,眼睛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她的脸上。
她绝对是人。
为什么?
不知道,只是我的感觉。纸鸢具有很强烈的存在感。
“我要死了。”我说,“我快要死了。”
第八节
纸鸢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说:“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很多要死的人。他们的眼睛里也有你这样的神色。”
“对不起。”不知为何,我说了这句。
“你想活下去?”纸鸢问。
“想。”说出这个字时,我没有经过片刻思考。
“那么,天亮了以后,你来迷津湖。”她盯着我,说,“如果你的运气好得话,就能活下去。不过,如果成功了,也未必是运气好。”
“我想活下去。”我的手在发抖,我的心也在抖。
“那好,我们明天见。”纸鸢说,“如果你不介意,就在我这里睡吧。现在离天亮已经不太远了。”
我倒在地板上就睡着了。
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一片沙漠里行走。起风了,大风卷着沙子过来,将我淹没。我什么都看不清。很久以后,风停了,沙子不再飞。我走出沙堆,看到不远处有片绿洲。
醒来时,阳光斜斜射进客厅。我笑了,刚才的梦是个好梦。
天花板也被纸糊上了,上面色彩斑驳,看不出到底是什么纸片,也许是娱乐画报,也许是哪个不知名国家的货币。
手机响了。我习惯性地去掏。手落空后才想起我的手机没了。发出铃声的是纸鸢的手机。她拿起来看了看,然后递给了我。
她说:“看看吧,我一个喜欢灵异的朋友发来的。”
她竟然也有朋友。我猜不出她的朋友会是什么样的人。但这与我无关。
我拿起手机,看到手机里有一段视频,打开视频,画面的上方也有几个字:实拍,灵异。
一个小区里,一辆雪铁龙,一个长头发的女子靠近雪铁龙,躺在车子后轮边。外面只能看到一双脚,脚上套着红色的高跟鞋,一个穿西装的男人钻进车里,开始倒车。车子从女人身上轧过。男人从车里向两边探了探头,又缩回去。车子启动,后轮从那个女人身上再次轧过去。女人的身子打了个滚,脚上的红色高跟鞋滚落。
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那么流畅,丝毫没有剪辑过的痕迹。这段视频的播放时间还剩五秒钟。
五、四、三、二、
女人站了起来,慢慢地向远处走。
一、〇。
视频结束。
我当然知道这段视频在讲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因为我就是那个开车的男人。
我的头一低,看到纸鸢,她在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侧卧着。应该是又睡着了。在这间斗室的一角,放着几双女鞋,都是红色的。其中一双有明显磨损痕迹。
应该就是那双。
看过视频,我没有丝毫的负罪感。因为没人会为根本没犯过的错误而懊恼。
不知道这段视频到底是如何这么快流传到网上的。纸鸢的朋友看到后,大概是认出了她,所以才发信息确认。
纸鸢伸手拿过了手机,按了几下,发了一条短信,内容如下:不是我,这段视频是假的。我还活着。
纸鸢把手机丢到一边,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我问她:“醒了。”
她点点头,答案显而易见。
第九节
我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纸?”
她说:“我们那里的人都喜欢纸。”
说完,她站起来,走到窗户旁,对着外面轻声说:“哦德罗,西德落,古斯塔夫塔的拉,西斯西斯。乌达乌马尔,斯格拉斯。”
“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我在祈祷。”
“向谁?”我更奇怪,她说的话不是我知道的任何一种外语。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我清楚我该走了。
我揉了揉腰,昨晚睡得很累。我走出门时,她突然说:“我在向我的神祈祷。祈祷有一天我真的能死去。”
我不明白。
纸鸢没和我一起走,我不强求,虽然到了这地步,我也丝毫不想去强求别人。下了楼,没有遇到任何人。秋天的早晨比较冷,汗毛都竖起来了。
回到家,我换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