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香好像有事要找你。回教室好吗?
不出所料是替绫香传话。我虽然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但要是拒绝了之后可能会很烦,没办法还是回去了。
我从教室后面的门进去的时候,真树突然从背后推我。我往前跪倒在地上,惊讶地抬起头,看见绫香站在我面前。回过神来有五六个男女同学把我围住。
——跟维特打小报告的是你吧,美蛋。
绫香这么说。这误会可大了。在回教室途中我多少猜到大概是这件事。
——不对,不是我。
我望着绫香说。但是绫香根本不听。
——骗人,我们班会做这种事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了……班上有同学被欺负,什么啊?太耸动了吧。我们只是在制裁杀人犯而已。喂,美蛋,你不觉得悠子老师很可怜吗?还是你是杀人犯的同党?
跟她吵嘴太可笑了,我只默默地摇头。
——知道了。那证明给我们看吧。
绫香递给我一盒牛奶。
——你扔这个我就相信你是清白的。
我接过纸盒,瞥向绫香旁边看见了修哉。他手脚被胶带缠住倒在地上。大家一面笑一面看我。
要是现在不朝修哉扔牛奶,明天我也会跟他一起受罪。他们可能是要借我发泄不能直接对修哉出手的郁愤。
我迎上修哉的视线。他并没求援,也没挑衅,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眼神非常平静。我一面望着他一面对自己说,他什么也没在想。他没有人的感情。他是可怕的杀人凶手。悠子老师说直接下手的虽然是小直,但要不是他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杀人凶手!……犹豫消失了。
我站起来朝修哉走近两三步,闭上眼睛举起手,把牛奶盒朝他胸部附近扔过去。听见砰地一声响起,在那瞬间我感到体内窜过一股奇妙的恍惚感。
这个杀人凶手,还想给他好看!
再来、再来,这是制裁!
大家的笑声阻止了我体内窜流的信号。很奇特的嘎嘎笑。我慢慢睁开眼睛,倒抽了一口气。牛奶从修哉的脸上流下来,他右边的脸颊有点红肿。我扔出去的牛奶打中的不是修哉胸口,而是他的脸。
——干得好!美蛋。
绫香的声音让大家嘎嘎笑得更厉害了。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啊……修哉以我出手前同样的眼神望着我。但是我觉得现在的视线似乎有话要说。
你有制裁我的权利吗?
在我眼中修哉像是被愚民亵渎的圣人。
——对不起……。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的话没逃过绫香的耳朵。
——等一下,这家伙刚刚跟杀人凶手道歉了耶。告密的果然是美蛋!处罚背叛者!
绫香好像圣女贞德一样大声说。她本人应该是不知道这号历史人物的……。
我根本没机会逃,就被人从背后勒住手臂,虽然知道是班上的男生,但不知道是谁。好痛、好可怕、救命啊……我脑子里只有这些念头。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这家伙的同党了。
绫香这么说。我两臂被反勒住,背后的人强迫我弯着膝盖倒在地板上。修哉的脸距离我只有几公分。
亲嘴!亲嘴!亲嘴!
不知道是谁开始一边叫一边拍手。不要、不要、不要!我分明要大喊,但是却吓得发不出声音。背后勒住我的人用单手把我的头压向修哉。……我听见钝钝的电子音。
——绫香,快看!清楚大特写!
随着真树的声音我被放开了。我抬起头看见大家围着真树看她用手机照的照片。他们又嘎嘎地笑起来。
——美蛋,这是初吻吧?
绫香取过真树的手机,把画面凑到我眼前。我跟修哉嘴对嘴的照片。
——这要怎么办就看你了哟,美蛋。
悠子老师,小直跟修哉是杀人犯的话,那这些人又是什么呢?
*
在那之后我是怎么回家的已经记不清了。脱掉染上牛奶味道的制服洗完澡,晚饭也不吃就躲在自己房间里。手臂上还残留着被人反绞的感觉,嘎嘎的笑声在耳边萦绕不去。我无法停止颤抖。天永远不要亮就好了。就这样有核弹飞过来消灭一切就好了。
闭上眼睛好像又会重演那可怕的一幕,我也无法入睡。
半夜十二点左右,手机的简讯铃声响了。搞不好是传那张照片来。我胆战心惊地打开手机,上面是眼生的联络人:修哉。内容是要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前跟他碰面。我虽然有点迟疑还是去了。
修哉把脚踏车停在便利商店停车场的旁边,站在那里等我。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默默地走到他面前。修哉也一言不发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递到我面前。
虽然有路灯但一下子看不清楚写着什么。我定睛望去,上面有许多数字。看到最后一项我才发觉这是修哉的验血结果。仔细一看最上端印着修哉的名字跟检查项目,日期是一周前。
——回家的时候收到的。因为发生了那种事所以给你看。
修哉把纸原样折好,放回口袋。我不由得流下了眼泪。然而我不想让修哉以为这是安心的眼泪。
——我早就知道了。
修哉听我这么说,惊讶地望着我。不是杀人犯少年A的面孔,而是许久不见有某种感情的表情。
——修哉,我有话要跟你说。
修哉从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果汁汽水放进脚踏车的篮子里,叫我上后座。要说那件事的话,深夜的便利商店太过热闹了。
*
三更半夜骑着脚踏车的两人,在别人眼中看来是什么样子呢?我们几乎没有碰到别的行人跟车辆。本来也不是那种关系,但我心头还是有点小鹿乱撞。
我以为修哉很瘦,但他的背比我想象中要宽。修哉好像是来拯救在黑暗中期望世界就此毁灭的我一样。
要是为了救我而大半夜特地跑来的话,我也非得告诉他那件事不可了……
骑了大约十五分钟,修哉把脚踏车停在离住宅区有段距离的一栋河边平房里面。修哉家应该不是这里,感觉起来也没人住,但修哉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他告诉不安的我说这里是已经去世的阿嬷家,现在当他家店里的仓库使用。
从玄关进去修哉开了灯,走廊上推着许多大纸箱。屋里堆满了东西通风不良,热得跟三温暖一样。我们决定坐在门口。我把玩着修哉买的罐装葡萄柚果汁汽水,告诉修哉那天我做了什么。那是连悠子老师也不知道的事。
*
悠子老师的一番话有一点我怎样都无法相信的地方。最后那里。听的时候真的背脊发凉,觉得老师好可怕。老师离开后小直走出教室,大家也逃命一样作鸟兽散,最后只剩下我一人。我正打算走的时候看见黑板旁边的桌上还放着摆空牛奶盒的架子。
值日生是谁?我想不管是谁都不愿意碰这玩意才对。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小直跟修哉的牛奶盒上。
老师的那番话里一再提到道德观。这样的话,反复强调“道德”的老师自己的道德观如何呢?我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想象老师的痛苦跟悲伤,但不可能完全理解。我虽然有喜欢的人,但那人还活着不说,就算假装他死了也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但是我觉得老师无论怎么憎恨小直跟修哉,心里还是有“道德观”存在吧。
我把两人的牛奶纸盒放在扫除工具柜里的塑料袋中带回家。当然要是只有这两人的纸盒不见的话,之后搞不好会有什么问题,所以我把大家的牛奶纸盒都装在可燃废弃物的垃圾袋里,没有回收而拿到体育馆后面的垃圾场去丢了。路上碰到好几个老师,都说辛苦我了,没有人想到要查垃圾袋里的东西。班长的头衔在这种时候还挺有用的。回家以后我立刻打开两人的牛奶纸盒,滴入检查血液反应的溶剂。我手边刚好有而已。
结果不出所料。
*
——谢谢你没跟大家说。
我讲完之后修哉跟我道谢。
我吃了一惊。我并不是为了修哉才保持沉默的,只是没有可以倾诉这种大事的朋友,所以没跟任何人说而已。的确这件事要是让班上同学知道的话,对修哉的恶作剧大概就会升级到暴力的程度。
——悠子老师的话你不相信的只有那部分?
我点头。
——这样的话跟我在这种地方独处不害怕吗?
我再度点头。
——我是少年A喔?
我直视修哉。你是少年A的话,班上那些人是什么呢?比那更可怕的是丢纸盒牛奶的自己。修哉的脸颊还有点肿。我喃喃地说:“对不起,”一面好像要确认自己做的事般用指尖轻触修哉的面颊。指尖传来修哉的体温,比想象中要热让我有些疑惑。
我想不是因为我一直握着冰的灌装果汁,也不是因为修哉的脸有点肿,也许是我心底一直认为修哉是冷血的杀人凶手也未可知。但修哉只是个普通的男生。
——为什么把验血的结果告诉我?
我从刚才就抱着这个疑问。
——因为我觉得你跟我很像。
原来不是要来拯救我啊。让人有点失望。我正要打开罐头。
——等一下。你能全喝完吗?
听见修哉这么说,我望向手上三百五十CC的罐子。
虽然里面有气泡,但也不是喝不完的量。我知道修哉的意思,而且也不觉得不愉快。
——可能喝不完。
我这么说着放下罐子。修哉把自己已经打开喝的那罐递给我。我接过喝了三口还给他。修哉也喝了然后又递给我。我们轮流喝着葡萄柚汽水,喝完之后接吻了。我虽然有喜欢的人,但那不一样。修哉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伙伴。
——明天一定要去学校。
修哉骑脚踏车送我回便利商店门口,道别的时候这么说。虽然我想到要去上学就讨厌,但如果请假的话可能就一辈子家里蹲了。只要修哉在,被欺负我多少也能忍耐。我跟修哉保证。
——一定去。
*
第二天早上一走进教室,就有几个男生猛吹口哨。还有轮流望着黑板跟我哧哧而笑的女生。黑板上画着大大的相亲相爱伞,底下写着我跟修哉的名字。我学修哉的老样子,不跟任何人视线相交,走向自己的座位。我桌上也有同样的图案,而且还是油性麦克笔画的。
——美蛋,早安!
在自己座位上被同学团团围住的绫香挥舞着手机叫道,我不予理会径自坐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说。
就在这时修哉进来了。大家发出跟看到我进教室的时候一样的欢声,修哉也看见了黑板上的图。他照旧面无表情,把书包放在惨遭涂鸦的桌上,朝吹着口哨的孝弘走过去。
——哎哟,少年A,有话要说吗?
孝弘取笑道。修哉一言不发,瞥了孝弘一眼,咬破自己的小指,然后用指头划过孝弘的右颊。这是以制裁对付制裁的开始。孝弘的脸上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那是修哉的血。附近的同学发出哀叫,然后教室内陷入冰一般的沉默。
——从背后勒住美月的是你吧?你这么想要讨好那个蠢女人啊?
修哉在孝弘耳边低声说,然后走到绫香座位前伸出小指。指尖的血一直流到手腕上。绫香用双手掩住脸,但修哉用染血的手拿起桌上绫香的手机,对着尖叫的绫香说:
——用这种低级手段,还自以为高高在上呢!连自己被利用了都不知道的蠢女人。
最后修哉走向窗边最后面的座位,站在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祐介面前。
——你受了蠢女人的教唆来找我麻烦,当人家都看不出来吗?
说完修哉把自己的嘴唇压在祐介唇上。连我在内教室里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跟男人亲嘴感想如何?
祐介表情僵硬到从侧面都看得出来。修哉怡然自得地笑着对祐介说:
——制裁?别自以为是正义的英雄了。你根本就知道那孩子去游泳池边了吧?要是你早早跟老师报告,那孩子就不会死也说不定。你的罪恶感是不是搞错方向了?欺负我让你稍微好过一点?知道吗?像你这种人叫做伪善者。你再这么得意忘形,下次就把舌头伸进你嘴里。
于是没人再对修哉恶作剧了。
*
七月。期末考开始了,我跟修哉还是几乎每天都在那栋平房碰面。从来不曾反抗过爸妈的我只要说去朋友家念书,就算晚归也不会被骂。修哉的话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再婚,家里有个小弟弟,所以他好像都在那里念书,他说一个星期不回家也没关系。
修哉把最里面的房间称为研究室。他在那里也不准备考试,埋头制作某种像是手表的东西。问他是什么也不肯说。但是我很喜欢在旁看着努力做事的修哉。七月中完成之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