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以为单亲妈妈的小孩应该很可怜,但她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印着小棉兔图案的粉红色运动衫。头发中分,用带着圆形发饰的橡皮圈绑起来。白白嫩嫩的面颊。看见狗时的笑脸。简直就像蓬蓬软软的小棉兔娃娃真人版。倍受宠爱的小孩。——在我眼里看来是如此。
说起来很丢脸,但那个时候我对目标感到忌妒。目标应该只是这个计划里必要的一环,不过是个物品而已。
我想抛开这种屈辱的感觉,站起来面对目标。追上来的下村赶到我前面。
“你好,你是小爱美吧?我们是你妈妈班上的学生。对了,之前我们在购物中心见过呢。”
突然之间就干劲十足抢先一步。老实说没想到他会这么有用。先出声招呼的是下村。他连台词都想好了,就因为他唯一的长处似乎就是一副好人样,任他去他就得意忘形起来。
下村简直就像商店街一年一度的活动上那种猜奖秀的三流司仪。正常讲话就好了,但他一定要装出亲切大哥哥的样子。连目标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望着下村。这样下去计划就要泡汤了。
我急急插进对话,接下来下村只要看着就可以了。
目标听到我讲起狗就面有喜色。人类真是单纯的动物。我看准时机拿出绒布小包包。
“虽然有点早,这是妈妈给你的情人节礼物喔。”
我说着把绒布小包挂在她脖子上。
“妈妈给的?”
目标脸上浮现欣喜的笑容。只有受到宠爱的人才会有的笑脸。自己失去的东西——。
去死吧!我打心底这么想。屈辱转变成杀意,给杀人这个手段添加了附加价值。也是这个计划达到完美境界的瞬间。
“对。里面有巧克力,快点打开来看看吧。”
目标毫不起疑地伸手拉拉链。
啪喇一声响起的同时,目标猛地颤抖了一下,往后倒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比泡泡破掉还简单。
死了!死了!太成功了!母亲一定会赶来。她会说“对不起”然后用力抱住我。然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下村把几乎要哭出来的我拉回现实。他浑身发抖地抱着我。恶心死了。
“去跟别人宣传吧。”
我把该说的话说完,挥开下村的手,转过身去。
我已经没话要跟你说了。但是从现在开始轮到你出场。就是因此我才跟你这种笨蛋搭讪,甚至让你进入“研究室”,让你把饼干屑掉得我满电毯都是。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啊,对了,你不用介意是我的共犯,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就没当你是伙伴。分明一无是处,只有自尊高人一等,我最讨要这种人了。像我这种发明家看来,你就是个失败作品。”
完美无瑕。太爽了。我能想出失败作品这种词真不赖。我再度转过身,这次头也不回地离开游泳池,回到“研究室”。
原本一切都照计划进行的。
我在研究室过了一夜。我一直都在等手机响起,警察来按门铃。但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天就亮了。下村可能还抱着妈妈哭呢。他是个不管做什么都很迟钝的家伙。话说尸体应该被发现了吧。
电视跟网路上都没一点消息。我觉得很奇怪,就在上学前绕到家里看早报。我已经完全习惯不吃早饭了,美由纪阿姨说:“至少喝点牛奶吧?”她帮我倒了一杯,我一口气喝完。没人看过的报纸放在餐桌上。我一向都是从头版开始看,但今天先翻开地方版。
四岁儿童到游泳池附近喂狗不慎失足死亡
失足死亡?是哪里搞错了吧。我阅读报导。
十三日晚间六点三十分左右,市立S中学的游泳池里发现该校教师森口悠子的女儿爱美(四岁)的尸体。死者因为失足掉进蓄着水的游泳池而溺毙,目前S市警察局正在详细调查中,并侦讯相关人士。
不管是标题还是内容,都把案件当成意外来处理。而且不是触电死亡是溺死。
到底怎么回事?我在脑中整理思绪,美由纪阿姨在旁边叫起来。
“哎——这不是阿修的学校吗?咦,森口悠子,是阿修班上的森口老师?是吧。哎哟、哎哟,真是不得了!小孩死了耶——!”
现在写的时候回想起来,觉得这继母真不是盖的,竟然说得出这种话。但当时我可没心情想这些。一定是下村动了什么手脚。我急着赶去学校确定真相。
我以为我的人生不会有失败这两个字。我以为我知道不会失败的方法。不跟笨蛋扯上关系。但是我在选证人的时候疏忽了,完全忘了这个原则。
学校里大家都在谈论这件意外。发现尸体的是同班的星野,他说:“尸体浮在游泳池里。”不是这样的吧,我在心里叨念。为什么不说是渡边修哉用全国大赛得奖的发明作品杀了导师的小孩?
当然不会说,因为大家都认定是意外,不是杀人案件。这个计划太失败了。一定是下村这个胆小鬼要隐瞒自己是共犯,把尸体扔到游泳池里装成是意外。
我愤怒起来。我以为案子虽然被当成意外,他应该还是有点害怕吧,没想到却一副没事人的表情来上学,更加让我火大。
“干嘛多管闲事啊!”
我把下村拉到走廊上质问,他竟然目中无人地说:
“不要跟我说话,我又不是你的伙伴。啊,昨天的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要宣传的话你自己去吧。”
那个时候我就想,这家伙不是因为害怕才把尸体扔进游泳池的。他是为了破坏我的计划才故意这么做的。
为什么呢?很简单。我临走前说的那些话。他要报复。真是天真。这就叫做狗急跳墙。全日本走投无路的笨蛋都会做出各种笨到极点的蠢事吧。我后悔自己不应该一时冲动刺激了这种笨蛋。
但是我没有任何损失。什么也没有改变。只要继续装出模范生的样子,拟定新的计划就好。
本来应该就此告一段落的。
然而事件并没有结束。被害者的母亲,也就是班导发现了真相。
案发之后一个月左右,班导把我叫到化学实验室,把脏破的小棉兔绒布小包递给我。我全心制作的凶器、钟爱的发明……。我差点就要叫出声来。
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
我坦白说出真相。我用自己的发明杀了人。我想比露娜希事件更轰动。但是我用来当证人的下村害怕了,把尸体扔进游泳池。我觉得这样的结果非常遗憾。
当时我的态度非常挑衅,班导应该想当场杀了我。当然啦,这是我转失败为成功的绝佳机会啊。但是班导说不会去报警,说不是我期望的惊天动地杀人案件。
为什么啊?为什么每个家伙都妨碍我啊?为什么一切都不如我的意啊?真是太不爽了。
她说不会去报警。
结业式那天,班导对全班宣布要辞职,一面道别一面开始说事件的真相。我不知道她为何不去报警,而要跟班上的笨蛋们讲,但是她说的话并不无聊。虽然有太夸张很烦人的时候,但她的人生还真算得上有起有伏。
真相即将大白的时候,大家开始盯着我。我承受着尖锐的视线,满意地想着自己是杀人犯的事实先在学校里传开也不错。“要是A再杀人怎么办呢?”得意忘形的笨蛋这么问,班导的回答令我大吃一惊。
“说A还会杀人是误会了。”
我是当事人,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但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别说有心脏病的人,就算是四岁小孩也不会因此心跳停止。”
我的发明被她否定,杀害小孩的不是我而是下村。我只是让小孩昏过去而已。然后下村误会小孩已死,把她扔进游泳池里,所以她才“溺死”。大家的目光一起转到真凶下村的身上。
丢脸。真是太丢脸了。我真想当场咬舌自尽。但是最后班导说出非常有意思的告白。
她把爱滋患者的血液加入我跟下村的牛奶里。
要是我是跟下村一样的笨蛋,搞不好会跳起来大叫:“太赞了!”
自从知道自己扯了母亲后腿,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自杀,但年纪太小想不出好办法。那个时候我祈祷过无数次。
让我生病死掉吧。
现在愿望以这种方式实现了。出乎意料,不,是做梦也没想到的发展。这简直太成功了。比起儿子成了杀人犯,母亲应该更关心罹患重病的儿子,更可能来看我吧。
这么说很古怪,但那时我感到活下去的勇气油然而生。
我恨不得立刻就去医院诊断出感染了HIV,把诊断书寄到母亲所在的大学,但要等三个月后去检查才会知道。
我坐立难安,简直等不及了。自从母亲离开之后我没有过这么充实的时光。父亲可能不高兴我跟母亲见面,但他要是知道我生病了,态度也会改变吧。说不定能跟母亲一起度过所剩无几的余生呢。
潜伏期通常是五到十年。去上母亲任教的大学,一起做研究吧。两个人一起创造了不起的发明。然后我在母亲的照顾下死去。
我不断想象这个场面。新学期开始,下村拒绝来上学,班上的笨蛋怕被感染也都不接近我,日子过得真是称心如意。
但是笨蛋们慢慢开始干些无聊事。把纸盒牛奶塞进我书桌抽屉跟鞋箱、藏起我的运动服、在我的课本上写:“去死吧。”我郁闷地想着亏他们能干出这么多无聊事,但也有点佩服。坏掉的牛奶在书桌里挤爆的时候我一瞬间想把他们都宰了,但只要想到跟母亲一起生活,就觉得原谅他们也无所谓,随便怎样都好。
漫长的三个月过去,我到邻镇的医院验了血。
验血之后一星期。就算是笨蛋,联手的力量也不能小看。放学后我一个大意被人从背后制住,他们用胶带把我的手脚缠起来。袭击我的家伙还戴了口罩跟橡胶手套,真是准备就要实现了啊。
跟这些笨蛋哭泣求饶的话,他们会放了我吗?跟他们下跪磕头的话能原谅我吗?只要能活下去,做这么屈辱的事也无所谓。但是当天的目标不是我。目标是班长。她被怀疑跟导师打小报告,说班上正在进行那个叫做“制裁”的无聊游戏。
她说不是她干的,为了证明自己清白,朝我丢了纸盒牛奶。牛奶盒砸到我脸上,砰地一声破掉了。在那瞬间——我脑中浮现母亲打我的记忆。我脸上是什么表情呢?班长跟我视线相接,冲口说出:“对不起。”她被判有罪。处罚,亲嘴。他们之所以逮住我就是为了这个。
怎么有这么多无聊人啊!我回到家,信箱里有一封医院寄来的信。
终于来了!我用发抖的手打开看了,立刻坠入地狱的深渊。阴性。没有感染。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我为什么从没怀疑过呢?可能是因为那天班导吓人的氛围慑住我了吧。
早知道今天被杀了就好。
半夜我用手机把班长叫出来。我没法把这张毫无价值的纸丢掉。就算对自己没价值,对以为自己被HIV带原者亲吻的人来说,可能跟性命一般重要。
不,这个理由是最后来加上的。我不想独处。而且我从以前就对她有点兴趣。这么说才对。我自从看到她到药房打算买各种化学药品而被拒绝之后,就对她感兴趣了。
“我是想要染色……”
她对店员这么说,我心想要是我的话可以用这些玩意做炸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打算。从那时起我就有点在意。
她有想要杀的人吗?我甚至有点期待我们或许可以互相理解。
随便编个简单理由就把班长叫出来了,但我给她看验血结果,她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我知道。”
她这么说。难道她用什么别的方法比我先知道验血结果吗?还是详细调查了HIV感染途径,知道班导用的方法感染机率很低吗?但是她在“研究室”玄关告诉我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答案。
班导根本没有把血液加到牛奶里。班长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她把标着我跟下村学号的空牛奶盒带回家,用手上的药品检查过了。
所以我只是信了班导的胡说八道,自己在做白日梦啊!
但是班导为什么要说这种谎呢?这样不就等于没有复仇吗?她的目的如果只是要在心理上恐吓我们的话,那以下村来说算是非常成功。他用菜刀刺死了自己老妈,脑筋变得有点不正常,警方都没办法问他话。但是她能在结业式那天就预见这种结果吗?
我觉得下村那个恋母狂没有跟老妈说自己可能感染了HIV才让人惊讶。我以为那家伙一定会一回家就跟老妈哭诉,在还不知道是否感染的这段期间每天都去医院报到。
要是班导打算孤注一掷的话,至少对下村算是报复成功了。那我呢?真正杀人或许的确是下村,但要没有我的计划的话小孩也不会死。她不可能不恨我。就算如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