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和我在一起感到过无聊。”乌尔曼斯基愉快地声称,
“我现在给你们讲一件我们一位工程师的真事。简直是一篇现成的幽默小
说。他曾在阿斯旺①工作过。他离开那里时,别人送给他一条幼小的鳄鱼作为
纪念。非常小的小鳄鱼,装在一只小锌盒里。你只要把手指塞给它,它便用
没有牙齿的嘴吸吮,在水中翻跟头。总之,小鳄鱼十分可爱。于是,你们
瞧。。”
扬声器在天花板下面的什么地方突然响了起来。乌尔曼斯基阴郁的预言
落空了:播音员郑重宣布开始登机了。
“竟有这种事!又不是时候,”乌尔曼斯基气愤地说,“我真不明白,
他们怎么居然搞出这种事来。玛丽诺奇卡①,上飞机后我把这个故事给您讲
完。”
“可是我们的座位不挨着。”姑娘微微一笑。
“这个我们看看再说!”
密密麻麻的人群从白雪覆盖的停机坪向飞机走去。乌尔曼斯基竭力挡住
玛丽娜以免她被凛冽狂劲的顶头风吹着。
长长的机舱里拥挤而忙乱。大多数乘客还在寻找自己的位子,有些乘客
已经脱下大衣,另一些乘客把手提包、公文包以及一包一卷的东西塞进头顶
上方的网袋里,还有一些乘客正努力在深凹的沙发椅上坐得更舒适些,以做
好远航的准备。
谢尔盖第一个找到自己的位子,开始注视玛丽娜和乌尔曼斯基:他们的
座位更远一些。身材高大的乌尔曼斯基戴着毛茸茸的棕红色护耳皮帽,显得
超群出众,伸出的一只手里拿着两张机票,一张是他自己的,一张是玛丽娜
的。他远远地停在前边的什么地方。玛丽娜从沙发椅当中轻盈地移到自己的
座位跟前,而乌尔曼斯基则俯身向坐在旁边的一位女士说着什么。过了一分
钟,那位女士含笑站起来,于是她和乌尔曼斯基互换了机票。
“他总算安顿下来了,”谢尔盖一边温厚地想,一边朝靠窗户的自己的
① 埃及的一个省会。——译者注
① 玛丽娜的小名。——译者注
位子挤过去。
乘客们渐渐地各就各位了,很快,从套上护套的沙发椅高靠背上方只能
看见他们的脑袋了。
一位清秀优雅的女乘务员出现了,她戴一顶船形制服帽子,娇媚地推到
耳朵上。她用清脆的声音报告了目前要飞行的路线、令人头晕的高度、极快
的航速和舱外可怕的低温,然后满怀敬意地报出机长的姓名。原来机长是一
位苏联英雄,乘客们暗自感到欣喜。
这时,发动机放慢强大的功率开始隆隆地响起来。过了一会儿,飞机颤
抖了一下。在窗外,在突然变得更加浓重的黑暗中,机场的灯光时隐时现。
开始起飞了。。
谢尔盖微微闭上眼睛。他的思绪已回到家里去了。维季卡大概已经做完
了功课,列娜现在不可能使他丢开地图集。列娜今天没有演出,晚上她在家,
她会打发维季卡睡觉的。而且在厨房里吃晚饭的将是他们两个人。奶奶也许
会来的,她本来打算来的。然后她将独自回家。晚上,谢尔盖通常把她送到
地铁站,因为他们那条胡同里又滑又黑。。
谢尔盖不由得暗自笑了笑。不知为什么,他从小就记住了曾在什么地方
读到的托尔斯泰的一段话:“一个赶路的人行至中途时想的是,他身后留下
了什么,而行后半段路时想的却是,前面等待着他的是什么。”譬如,等待
着谢尔盖的是萨沙·罗巴诺夫,他大概在不时地看表,正准备到机场去。他
当然已经知道飞机晚点了。。
等待谢尔盖的还有工作,还有错综复杂的案子。是啊,一个危险的团伙,
他们已经杀了人,罪责难逃。摆在谢尔盖面前的是要找到线索,通过这条线
索,顺藤摸瓜,一举打掉这个团伙。在没有出现新的受害者,没有发生再次
犯罪之前,必须抓紧时间,抓紧时间。
谢尔盖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没有办法,他的工作就是这样。一般地说,
他对工作是胜任而愉快的。但是每一次,在着手调查一件复杂的犯罪活动时,
他总感到前面是可怕的一团漆黑,犹如现在机窗外面一样。窗玻璃上只映出
机舱里的灯光。这灯光甚至使人看不见外面的黑暗。如同在他的工作中一样,
为了什么都不被掩盖住,什么都不要把黑暗遮挡住,为了使眼睛习惯黑暗,
并到时候渐渐把前面的东西看清楚,现在就必须把与案件无关的一切统统抛
到脑后。
那么办这件盘根错节的案子,他已经具备了什么呢?临行前,他和斯维
特洛夫制定的方案一般说是正确的,虽然只是一个大致的方案,应当去寻找
线索,这是明摆着的。自己寻找或别人帮忙寻找,在最可能的地方,在最可
能的人们当中,像经验所提示的那样。而目前一切都是模糊的,不明确的。
所以一定不能使神经松懈,不能张皇失措,不能四面出击。这是现在最重要
和最困难的。神经,神经。。顺便说说,犯罪分子也有神经。这是一场神经
战。
谢尔盖微微睁开了眼睛。周围的人们都在读书看报,相互交谈,有的人
舒适地仰靠在沙发椅的高靠背上打盹儿。飞机有点颠簸。发动机强大的轰隆
声突然减弱了。
“天啊,飞机怎么了?”坐在不远处的一位女士不安地问。
“没有什么特别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说,“害怕为时尚早。到时
候我会告诉你的。”
谢尔盖笑了笑,然后悠然地点上烟吸了一口,看了看表。啊哈!已经飞
了一半路程了。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偶然结识的旅伴。格奥尔基大概不会使玛
丽娜感到寂寞和害怕的。说不定他还在讲什么小鳄鱼的故事呢。。
旁边是一位老者,舒适地发出轻轻的鼾声。他身着黑色卡拉库尔羊羔皮
领子的大衣,没有系扣子,戴的那顶也是黑色的卡拉库尔羊羔皮帽子,滑落
到斑白而浓密的眉毛上。他那口髭浓重的胖脸在睡眠中显得怒气冲冲。他腿
上有一张摊开的报纸,被他那厚敦敦的手掌弄皱了,手背上鼓起一条条静脉。
“是个做工匠的老头儿,”谢尔盖思忖道,“还没有退休,还在劳动。很想
知道他出行去干什么。”
他扫了一眼报纸,看了看整个版面的标题。《革命的五十年,乌拉尔的
岗位》。还有一幅漂亮的照片:一排巨大的高炉。题词。。谢尔盖微微俯下
身看了看:《国家的骄傲——马格尼特卡的高炉车间》。是啊,一幅富有感
染力的图片。乌拉尔的岗位。。
那么他,谢尔盖的岗位呢?是啊,比如说,当然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报道:
《莫斯科刑事侦查局的岗位》。再说,在这样的标题下边能配什么图片呢?
为了抓获犯罪分子,为了不再发生新的犯罪,谢尔盖依然乘飞机去出差,到
非常遥远的地方。要知道,犯罪分子周围现在也有人。他们都保持沉默吗?
没有发现吗?害怕吗?要么他们认为,这与他们不相干,他们本来就够忙的
了?
没什么,谢尔盖会找到所有这些人,说服他们,让他们给他提供帮助。
在参加工作的这些年里,他遇到过多少这样的人啊!大多数人给予了帮助,
大多数,但不是所有的人。。哪怕只有一次真正帮助过他,或者像他一样,
哪怕有一次冒过危险和感觉到斗争异常紧张的人,现在都会去帮助每一个
人。
这时,他听见头顶上年轻女乘务员清脆的、有点儿庄重的声音:
“乘客公民们,请系好安全带。博尔斯克到了,飞机要降落了。”
谢尔盖凭窗眺望。
在下边很远的地方,在他身下黑魆魆的极深处,出现了点点灯火:飞机
在城市上空盘旋。过了一分钟,灯光又出现了,已经离得更近了。在灯光照
耀下,现在可以分辨出一条条街道、林荫道和广场。闪烁的灯光仿佛被一条
条看不见的线串成了长长的奇巧别致的项链。
发动机的声音开始减弱,断断续续地响着。飞机似乎变得沉重了,犹
豫不决地往下滑行,由于疲劳而颤抖着,颠簸着。下面的灯光消失了,城市
落在一边了。
坐在旁边的老者醒来了,在沙发椅上忙乱起来,整理好帽子,习惯地用
手把口髭捋顺,不知为什么生气地问谢尔盖:
“这么说,我们到了?”
“到了,老伯,到了。我们都活着。”
“那就谢天谢地了,外边多黑啊。”
飞机轻轻地触了一下地,疾驰起来,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颠簸着。着陆
灯光在窗外一一闪过。乘客们紧贴着窗户,兴奋地彼此交谈着。那些性急的
乘客站起来,已经把物品从网袋里取了出来,认真地扣上扣子,动作笨拙地
从沙发椅之间挤过去。
当谢尔盖已经站在狭窄拥挤的通道上,缓缓向出口移动时,才恍然想起
自己偶然认识的旅伴,开始用眼睛寻找他们。他立刻看见了乌尔曼斯基高大
的身影。乌尔曼斯基不知是向他挥手致意,还是向他告别。没有看见玛丽娜。
谢尔盖挥了挥手,算作回答。谁知道他们还会不会相见呢?
他们将会在怎样意外而复杂的情况下重逢,难道这是谢尔盖能够预测到
的吗?
。。乘客们踏着高高的,有点儿颤悠的舷梯慢慢地走下来,踩在雪地上,
由于寒风砭骨而瑟缩着身子。
下边站着许多人。
谢尔盖刚一走下舷梯,一个戴着有护耳的帽子,把衣领立起来的人就跑
到他跟前来。
“谢尔盖!”
只见那人笨拙地上前去拥抱,把被霜弄得湿乎乎的脸贴在谢尔盖的面颊
上,然后急匆匆地拿起他的公文包。
这是萨沙·罗巴诺夫。他那冻得发红的四方大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神情。
“走吧,老朋友,走吧,”他催促道,“为了迎接贵客,仪仗队已经列
队恭候了。瞧,就在那边。”他朝航空站亮着灯的大楼方向挥了挥手,然后
向四周环视了一下,喊道:
“尼古拉!”
一个人离开接机的人群,来到跟前,口齿清晰地自我介绍说:
“刑侦处副处长,赫拉莫夫大尉。”
“嗬,像个学生,”罗巴诺夫傲慢地说着,把公文包递给赫拉莫夫,“拿
着。”
“行李不多,”谢尔盖一边反对说,一边要回公文包,“我自己来。”
“首长身先士卒,”罗巴诺夫用开玩笑的口吻难过地说,“甚至连效劳
的机会都不给。”他们已经上了汽车,在驶向城里的路上,萨沙说出了自己
的决定:“这样吧,现在直接到我那里去。”
“不,先去旅馆。”谢尔盖提出异议。
“你到旅馆去干什么?”萨沙发火了,“怎么,你这是到了外人那里吗?”
谢尔盖笑了笑,说:
“你最好直截了当地说,你没有弄到房间吧?”
“怎么没弄到?!只要需要,难道我们还会有弄不到的东西吗?可
是。。”
“那就去旅馆。”
“真拿他没办法!”罗巴诺夫伤心地感叹道,“我是想给你创造一个舒
适优雅的环境。”
“你先结婚,然后再创造舒适的环境吧。”
“是吗?你是在暗示?那好,我明天就结婚!”
司机嘿嘿一笑。谢尔盖也笑了。惟独和司机并排坐在前面的赫拉莫夫平
静自若,不动声色。
“瓦尼亚,开到‘中心旅馆’。”罗巴诺夫吩咐道,“我们要向首长证
明,一切都预先安排好了。其余的事情,我想那边都安顿就绪了吧?”他做
了一个极富表现力的手势,问赫拉莫夫道。
“是的。”
“预先定出两套迎接你的方案,”罗巴诺夫向谢尔盖解释说,眼睛里闪
烁着激情,“我们知道你那不合群的性格。”
看得出来,他对朋友的到来感到无比高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于是一
切忧虑、焦急和不快一时间竟荡然无存,不知退到哪里去了。其实,谢尔盖
也正是为了这些操心事到他这里来的。
这时,汽车在城市繁华热闹的大街上疾驰,不大的商店橱窗、灯光和电
影院五光十色的广告一闪而过。
“这是新落成的邮政总局大楼,”罗巴诺夫说,“你瞧,多漂亮啊。比
莫斯科的邮政总局大楼稍微小一点儿。前面就是建设者文化宫。哎呀,那才
叫快呢,一下子就盖起来了!这种情况莫斯科没有。真带劲儿!”
“我发现,这半年来你成了这里的爱国主义者了。”谢尔盖微微一笑。
“对不起,只有五个月。”
“正是这样。甚至未婚妻也找到了吧?”
“当首长发命令当英雄的时候。。”这时,罗巴诺夫打住话头,突然干
练地说:“喏,旅馆到了。请吧。”
汽车在灯火通明的正门口停住了。
来到人行道上,罗巴诺夫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你看,”他指着停在不远处的一辆绿色伏尔加对赫拉莫夫说,“这是
我们的值勤车。它怎么停在那里了?”
他那红扑扑的脸庞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