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这么许多,只剩下最后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从阴间找回他的魂魄。
胡仲贤合上双眼,片刻后,魂魄离身而起。
第 26 章
地府他不是第一次来。
若干年前,他顺利度过天劫,带着满身伤痕和满心欢喜去寻遇真子,却在他道观中见到他衣冠冢。他这才知道自己能侥幸活下来的原因。
原来并不是自己太幸运,也不是自己修行高深,而是因为有个人,舍了自己几百年的修为,陪上了一条性命来为他挡祸。
那时候,他也不休不眠,日复一日地来这里找过。
然而黄泉之下,广大无垠,冥界之内,魂灵如蚁,一双眼哪里寻得遍。
这样过了十年,阎罗十殿、十八层地狱他处处翻到,偏就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看不见那冷清的青色光芒。他迷茫又慌张,是自己遗漏了什么地方?还是他早已经魂飞魄散?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让他心如火焚,痛不欲生。
孟婆见他痴心可怜,指点他道:也许是早转了世,地府才找不到,既然如此何不到人间看看。
这样他才返回地面,再见了天日。
然后游历天下五十年,经过千山万水。
然而世间广袤,众生如芸,天大地大,他遇不到他。
难道他们早已经无缘?
……伸出五指。
他还不是仙,他看不见那根早已经牵错了的线。
收拢拳头。
他只懊恼自己曾经的不够努力。
可天下居然有这样巧的事情,一个甲子前,魏父救了因天劫受伤的他,一个甲子后,还是因为魏家,他见到了秦少。
而他带着遇真子的青芒。
可能失而复得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也许就是他这样的了——狂喜,惊恐,谨慎得如履薄冰,惟恐打破最后一丝幻想。
青茗还是孩子,他不知道他这些经历,更不会明白他这份心情。
比起活生生的他在眼前,那些小小的戏弄算得了什么呢?
而此刻,
他怎么能让这个人再死一次!!
片刻后,他身已在第一殿外,正听判官在殿上询问:“生死薄上怎么没有这个人?!”
胡仲贤吃惊,探头一看,在黑白无常间垂头站着的可不正是秦少的魂?
到了阴间,秦少早没了平日的嚣张,与所有到这里的人一样,他脸色苍白,表情颓丧。唯一奇特的时候他周身返着的青色光芒。
胡仲贤心中一凛,这样光芒是遇真子当年独有的。常人修道日长,到最后,法力都可以实质化,而会有什么样的光与本人的性情相关。
每个人的光芒都是独一无二的。
仔细看一看,这青色光芒中又隐约带了些红色,那是纪无华输到秦少身上的吧,就是这个引来了蛇妖。
胡仲贤安心了,一切与他想的没有区别。
之前纪无华的辣手无情,实在让他疑惑了。
秦少真是遇真子的转世的话,纪无华怎么可能也怎么可以对他曾经敬若神明的师傅做这样的事情,他为什么要秦少的命?
可眼前一幕却让那疑虑又消失了,这青色光芒,生死薄上无名,秦少不是遇真子又是谁呢?
纪无华……你到底在干什么?你想怎么样?
此刻,判官在案上又寻了几个本子翻了几翻,口中连声道:“奇怪,好生奇怪!”
胡仲贤灵机一动,化成牛头鬼吏的模样闯了进去,边跑边道:“抓错了,抓错了,此人阳寿未尽,勾错了人。”
那判官日判万人,如今为秦少一个耽误了不少时间,晕头转向了还找不着此人生前功过,正觉得头痛,一听这话大觉轻松,连忙顺水推舟,挥手道:“原来如此,赶紧送回去。”
胡仲贤抓住秦少项上铁链,将人拖出殿外。
见左右无人,将那铁链取下。
秦少依然苍白着脸,低头站着不动。此地阴气太盛,刚死之人初到此处都是如此,却是被冻得要僵了,待将那仅剩的阳气逼干净了,反而便能活动自如了。
胡仲贤见惯了也不奇怪,使了招袖里乾坤,将秦少魂魄吸入袖中,想着自己身上温暖,这样方能保他阳气不散。
既然已经救了他出来,胡仲贤不敢耽误,返身腾空而去。
走入山洞却是一惊,除了自己和秦少两人身躯之外,山洞中居然还多了另一个人。
背向自己,环抱拂尘,一身黑衣,站在那血咒之外的正是指引他来到此处的纪无华。纪无华长年着黑裳,他原本消瘦,穿着这颜色总有些嶙峋之感,似乎有什么要破衣而出。
此时他似乎感觉到胡仲贤魂魄的到来,回头看了一眼。
胡仲贤朝他走过去,人未成仙是看不到魂魄的,哪怕厉害到遇真子也是如此,更何况他的徒弟。
果然,扫视一周,纪无华又将头转了回去,他什么也没看到,洞口只是风过。
他的脸隐在阴影中,眼神闪烁不定,似乎为什么而犹豫不决。
隔了片刻,他朝两人走去。
靴尖触到胡仲贤划下的那道血痕时,地上猛然闪出红光,飞快竖起了一圈光墙,将那两人护在其中。红光不断闪耀,似乎在警告对方。
纪无华冷笑了一声,脚下运劲朝光墙踩了下去。
足尖所过,在那原本光洁如水的光墙上破出一个黑点,随着他用力踏下,那黑色破损越拉越大,就如同一张白纸给人用刀划破了一般。待他脚落地,那圈光墙已经明显被扯开个口子。虽然红光仍在闪烁不断,此刻看起来却再不象警告,反象是临死前的挣扎了。
纪无华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捏了个诀,抬脚一踏,落地时灰尘扬起。
那血圈飞快地黯淡下去,红光即刻消隐不见。
这咒破了。
纪无华再要往前,突然见原本合目坐在地上的胡仲贤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一言不发看着自己。
这一惊非同小可,纪无华立刻拂袖飞身退了数尺,满是敌意盯着对方。
胡仲贤拍了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
两人静静对峙片刻,一直无声仰躺在胡仲贤身后的秦少突然咳了一声。
纪无华顺声望过去,见秦少果然活转过来,微露讶色,随后看了看胡仲贤,奇特笑一笑,转身出洞。
胡仲贤看他这一笑好生古怪,不由怔了片刻,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透症结所在。
秦少这时爬了起来,坐在地上不断咳嗽。
之前闷死那一刻,他被噎得够呛,此刻醒过来喉咙实在是难受得不行。
待咳完了再抬头,见胡仲贤已经蹲在他面前,端详了他片刻,又伸手来摸他的脸,微笑着道,“好在来得及。”
死后的事情,秦少也不是全然不知,看着眼前这张脸,突然忆起方才冻到四肢麻木时,真是求天不应,告地不灵,而此人袖中的温暖气息却带着股檀香之味,那感觉真是平生未曾体验过的安心。
胡仲贤认真看了他半晌,突然伸手过来,将他搂在了怀中。
第 27 章
两人脸颊相触,那感觉温暖柔软,似乎有什么从心底苏醒了,拍打着他的身体。
秦少骇了一跳,连忙用手挡住对方的身体,奋力挣脱了。行动之后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说到底是人家不辞辛劳救了自己。
胡仲贤看着他,眼底微微黯然,却又不动声色任他将自己推开。
秦少看他一眼,也拿不准他这表情是不是有些生气了,口中道:“胡兄救命之情,我很是感激,可其他的就不必了。”说前几个字时,他还是有些犹豫的,但一想到此刻若不拒绝,之后胡仲贤误会起来,自己岂不更加难受,这话便说得分外坚决了。
胡仲贤半晌不言语,大概是被这生硬咯得有些尴尬。
隔了一会,才勉强笑了笑,自语般道:“原来……你到底是想不起来……”说后面,那声音几不可闻,似乎是在叹息一般,带着一种难言的忧伤。
秦少心中奇怪看向他,两人的目光一触即散。
彼此都有些不自在了。
胡仲贤抬首望天,洞外藤萝交缠,可也看得出外面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胡仲贤怔怔看了片刻,道,“你该回家了。”他自觉筋疲力尽,也许是因为这份低落。
这话转移得很是时候,秦少松了口气。
而他说完这一句,也不再开口,起身往洞口走了过去。身后,秦少已经依言起身。
胡仲贤走到亮处,见太阳从山的那一端跃了起来,光芒四射,在晨光中万物似乎都有种正在复苏的错觉,包括心情。
他其实可以把一切都说出来,然而他却没有。
那样的事情,若不是自己一一想起来,说出来除了为难秦少这个转世之人,又有什么其他意义呢,他想,自己有无尽的时间,还可以再等。总有一朝,他能想起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想起过去。
他的心情因为这些想法而渐渐平静下来。
但他又有些不安。一时间他还想不清楚那不安源自何处。
秦少走到他身边,悄悄注视着他的表情。惘
他能体会到胡仲贤那种超过常人的忍耐,他也看出来这样的忍耐只是面对着自己才存在的,然而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从胡仲贤的只言片语中,他猜出来那也许跟自己的前生有关。
他不是不好奇,但他也觉察出在那段所谓的前生里,自己和这只狐狸之间似乎不是那样的简单,否则胡仲贤怎么会那样辛苦的救了自己回来,又怎么会拿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然而这让他不舒服,胡仲贤的忍耐原来是有前提的,很显然胡仲贤做这么多,是期望能与前生的他再续前缘,可秦少不乐意。
凭什么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被栓在别人的意志上了?
前生就是前生,那些陈年芝麻烂谷子的事早已经过去了,跟今生的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凭什么冒出一个人,不,一个妖拿那些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来束缚自己呢。
于是,他纵然很好奇,却一个字也不问,他不想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胡仲贤很俊俏,可那不表示自己就该喜欢上他,何况他是男的,他还是妖。
凡人爱恋一个男妖,是件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样的希奇古怪的人生秦少其实是非常感兴趣的,但前提是,那必须是他自己选的,而不是被迫。
返回秦府时,秦少说自己是吃花酒醉了,留宿花船忘记了时辰。
本来正抱着爱子痛哭的秦老爷听了火冒三丈,险些请出家法狠揍他一顿,被秦夫人死活才拦下。
分别时,胡仲贤将他体内属于纪无华的法力吸出,秦少看着他手上红光,奇怪道:“这是什么?”
胡仲贤凝视手掌半晌,慢慢将那法力引入自己体内,道:“这是纪无华的法力,若没有它,你不可能使用镜决,然而没有它,你也不会引出蛇妖。”
秦少目瞪口呆,待听胡仲贤讲清楚前后原委,不由勃然大怒,领着人去后院找纪无华。然
那丹房早人去楼空,只剩下自己为纪无华添置的一些法器,本来这些东西是自己买了送给他的,此刻看着真是平空填堵,越看越恼怒。
秦少拿刀恨恨将那些东西一一砍得稀烂,咬牙道:“待见了那牛鼻子,定要砍烂那颗狗头,居然敢如此戏弄他家大爷!”
纪无华走得并不远,他的事情离成功尚有很远的距离,他怎么会轻易离开。他站在崖上远远看着胡仲贤领着秦少走出那蛇洞时,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冷冷的笑容。
另一方面,胡仲贤陷入了回忆中。
他不可遏止的为情所苦,他感觉自己被困住了,潇洒如他,还是会有这样的一天,秦少的拒绝虽然在情理之间,但的的确确是他没有意料到的。
秦少到地府走了一遭,重历生死之间,但他还是不能想起过去,为什么?在过去找不到遇真子的岁月中,他也不曾有这样的烦乱。
他禁不起想到当初和遇真子的日子,哪时候是谁先爱上谁呢,也许还是自己先动情吧。
遇真子的表情总是那样平淡,他真的有陷进来过吗?胡仲贤不知道,如果这爱强烈到可以让他用命来保护自己,那为什么秦少总也想不起来?自己该何去何从?
胡仲贤觉得自己的心就象悬在半空之中,没着没落。
纪无华是这一段情的旁观者,从头至尾,没人比他更加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虽然现在他和自己已经势不两立,但当时的他对自己并没有这样大的厌恶。
胡仲贤闭上眼,遇真子朝他施礼的画面又那样鲜明的浮现出来。
之后自己做了什么?他边想边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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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胡仲贤在山下找了客栈,然而他没有机会进入那个山门,每次他变化身形,装成香客打算混进去时,总会有小道士将他挡住,拒之门外。
遇真子却不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