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子起先漠然地想到,宪一辞去警官是否有什么事故。宪一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当过贸官。他隐瞒不讲,令人想到警官时代有过“事故”。如果真有那样的隐私,或许从中可以找出这次失踪的蛛丝马迹。
然而却没有。至少从叶山警司的话中,没有发现。这样看来,宪一对妻子没有暴露过自己当过巡警的身份,那是出于对这段经历的自卑感。份子听一个朋友说过,男人对自己喜欢的妻子不愿提起自己过去不想干的职业。侦子对此表示理解。
在去车站的路上,一个穿红衣服的日本年轻女子待着美国兵的脖子从旁边窜出来。那女人说着英语,高个子的美国兵弯下腰,走在前面的马路上,祯子看见他俩从一所由农家改造过的房子里走出来,周围有防风林似的栅栏,从木栅栏的隙间可以看见武藏野的宽广的田野。明朗的太阳当空照,随着云彩的移动,阳光忽隐忽。
来到繁华的大街上,连街名也改成了美国名。噪音在空气中炸裂,从头顶上掠过。
祯子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
“我正等着你回来。”母亲见了祯子,神情紧张。
“你嫂子打了好几次电话来,说祯子回来后,马上去青山她家一趟。好像挺慌张似的。”
“出什么事了?”祯子首先想到的是有关宪一的消息,她臆识到自己的脸色变了。
“是不是哥哥回来了,找到了宪一的下落。”
母亲屏住呼吸说。祯子轻轻点点头。
“或许是的,不知是吉,还是凶?”
母亲的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如果是好消息,嫂子一定会高兴地告诉母亲,可是嫂子慌里慌张说,等祯子回来,马上来一趟,这肯定是凶多吉少。
“现在还不清楚,总之,我先去青山看看。”
她刚从外面回来,不用精心打扮。
“祯子,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你要沉住气。知道结果后马上打个电话来。”母亲说到最后,声音在颤抖。
“是,是。”祯子故意微微一笑。“没事儿,妈妈。”
祯子离开家,在去青山途中,从出租汽车的窗中眺望街上的景色。天渐渐地黑下来。她感到胸闷,心跳在加快,好像身上千疮百孔。
来到青山大伯子家跟前,两个孩子在游耍。
“婶婶,孩子见了祯子,拍拍手。
“爸爸回来了吗?”祯子问。
“还没有。”孩子摇摇头。
嫂子在大门口迎接她,看样子气色不好。祯子先开口道:
“我来晚了。”
平时很快活的嫂子,一点儿没有笑容。她把祯子领到屋里,孩子想跟着进来,被嫂子训斥了一顿。
“祯子,这事可伤脑筋了。”嫂子急不可待地说,表情生硬。
“出什么事了?”祯子思想有所准备,问道。
“你哥哥……”嫂子注视祯子的脸孔,声音也变了。
“你哥哥也下落不明了。”
“呢?”
祯子大吃一惊。嫂子不是为宪一,而是为自己的丈夫鹈原宗太郎而丧魂落魄。
“怎么?哥哥也下落不明了?”祯子惆然反问道。
“是的,公司派人来问,为什么不去上班。我说,他去京都出差,归途有事去金泽。公司的人说,没有去京都出差的公事。”
“啊?”
祯子瞪大眼睛。她的吃惊与嫂子想的不一样。出差去京都,一开始就是谎言。他还是直接去了金泽。在去能登回来下车时,祯子在金泽车站看到的很像大伯子的人浮现在眼前。
“我吓了一大跳,赶紧给他住的旅馆打了电话,这是他刚到时告诉我的。我一问,你猜怎么着,对方回答从前天下午三时起外出后,一直没有消息。”
前天傍晚,那不是大伯子来祯子住的旅馆那一天吗?
“前天傍晚的话,应该在昨天,到最迟昨天晚上也该回到东京了。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回家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了。平时,他不论到哪儿都会打电话来的。”
“可是,今天才过了一两天,不用担心。”祯子说。
“我也这么想。”嫂子依然不安地说:
“他为宪一的事担忧,那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他为什么对我撒谎说去京都出差?他对公司说,因为亲人遭到不幸,请了三天假。可是,祯子,我总觉得,你哥哥也像宪—样不知出了什么事了。”
嫂子说过话后,约过了一小时,来了一封应验她的话的电报。
鹈原宗太郎遭到了比他弟弟宪一更为悲惨的结局……
毒死者
门铃连续响了两下。来访者也太不懂礼貌了,哪有这样粗暴地接门铃的,简直不像话。
嫂子的脸色变了,看看祯子,不知如何是好,刹那间显露出不安神色。接着从门外传来清晰地喊声:
“鹈原先生,电报!电报!鹈原先生,电报!”
截子不由地一怔,瞅了嫂子一眼
“祯子!”嫂子转过脸去,缩起肩膀说:
“你出去收一下。”
她声音是那么胆怯。她担心丈夫不回来,心中惴惴不安,一声“电报!”把她吓痪了,平时那快活的神色烟消云散了。
祯子出去开了门。
“是鹈族宗太郎家吗?”年轻的送报员手里拿着电报。
“是的。”
“咱盖个章。”
祯子拿着电报朝里走。
“嫂子!图章在哪儿?”
“在大橱右边的小抽屉里。”
祯子拿出印章,跑到大门口盖完章,回到饭厅,把电报放在嫂子身旁。
“祯子,你先念念。”嫂子捂着胸口,靠到火盆旁。
祯子打开叠好的一张纸,两行用片假名写的电文,打击了她的视神经。
“鹈原宗太郎已亡故。请速来金泽。金泽警察署。”
祯子默默地位立在那里,手指在发抖。她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在发白,“祯子,你念啊?”筑在火盆旁的嫂子说。
祯子嘴唇发麻,说不出话来,头上好像被烧了一益冷水。
——大伯子死了。
她的心跳得厉害。发报人是金泽警察署,这是怎么回事?动摇不定的祯子渐渐恢复了冷静。
“祯子!”嫂子的声音比以前更低了。
“电报上说的什么?嫂子像小动物一样,惊恐万状。
——鹈原宗太郎已亡故,请速来金泽。金泽警察署。
死讯来自警察署。是自杀?他杀?还是事故致死?都没说明。祯子直觉地认为他杀。大伯子的突然死去则和丈夫宪一失踪是在同一条线上。因此她想到丈夫的失踪,恐怕也是他杀。
“嫂子!”
祯子一只手握着电报,脸上的表情僵硬,在嫂子旁边坐下,一只手去抚摸他的背脊…·,·
第二天下午七时,姑嫂二人乘火车抵达金泽。
十小时漫长的旅行。祯子昨夜几乎没睡,回到娘家,把情况告诉母亲,收拾好东西又回到嫂子家,第二天一早赶到上野车站。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只得叫祯子的母亲照看孩子。
令人心焦的漫长的旅途中,嫂子倒在座位上,一个劲儿地哭。不哭的时候,几乎快垮了的身子倚着车窗,偶然若失地眺望窗外的景色。窗外一片雪景。经过的车站都在扫雪,雪堆成一堵堵白墙。强烈的雪反射在嫂子红肿的双眼上,使她一阵子疼痛。
嫂子不喝茶。祯子给她买的盒饭也不吃,隔一段时间,痛哭流涕,难以自制。
祯子站在旁观者立场,坐在嫂子旁边,身子靠着她,但不能感受到嫂子十分之一的悲痛。祯子虽竭尽全力,收效甚微。
祯子并不喜欢死去的大伯子。他是个平凡的工薪阶层,是个俗人。所谓俗人,也就是为人处世好耍小聪明。在公司里讨好上司。与同事们周旋,处处站在有利于自己的地位。祯子一开始就对这位大伯子有这种印象。他来金泽后的令人费解的行动,更加在祯子心中投下浓重阴影。
譬如,宪一下落不明后,大伯子并不十分吃惊。祯子来到金泽后,他又说,公司里忙,走不开啦,宪一没事儿啦,迟迟动不了身。最后来金泽时又谎称去京都出差。那时,他仍坚持宪一还活着。
最奇怪的是,大伯子走访金泽所有的洗染店,查找宪一托洗的西服,其目的和理由让人不可理解。
现在看来,大伯子宗太郎确实知道宪一失踪的原因。他对弟弟失踪始终持乐观的态度,坚持说他还活着,直到他来金泽后也没有改变他的自信。他走访洗染店,说明大伯子掌握着祯子所不知道的宪一的秘密,而采取的行动。
换句话说,只有大伯子知道宪一的行踪,由他自己去寻找弟弟,当他快要找到对,却被杀害了。
想到这里,祯子想象宪一的西服是不是治上了血迹,大伯子连这细节都知道,说明大伯子走访洗染店是合乎清理的。
如果大伯子之死是他杀,那么这和宪一的失踪直接有关。同时也证明,宪一和大伯子有着共同的秘密。
祯子坐在饮泣、叹气的嫂子旁边,陷入了自己的思索之中。
到达金泽站,天黑了,在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男子一溜小跑走过来。他就是本多良雄。
祯子扶着快要倒下来的嫂子说:
“啊,本多先生!谢谢您。”
本多见了祯子亲切地一笑,见了嫂子,立刻领会了她是谁。
“累了吧!”他微微地施了礼,也说不准对谁
“我问警察署,说是你们乘这趟列车到。”
“对不起。”
祯子对本多一如既往的亲切感到高兴。
“嫂子,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起过的本多先生。”
嫂子恭敬地一鞠躬。本多见了嫂子虚弱的脸孔,不由地吃了一惊。他说车已经准备好了,拿着两人的手提箱先走了一步。
在车中,本多坐在助手席上,两位妇女并排坐在后座。这样的安排,不方便说话。三个人都默默地眺望窗外,马路上一片雪白,但积雪并不多。
他们又到了祯子以前住过的那家旅馆。
“还是找的这家旅馆。”下车前,本多回过头来说。
只是房间换了一间。这是本多的考虑。以前的房间,祯子一连住过好几天,现在再让她和嫂子住同一房间,心理上会受到影响。本多如此细心,祯子不得不对本多纤细的神经表示惊异。
四五个女招待一齐拥来迎接,这些人祯子都认识,可能知道祯子她们是当地轰动一时的杀人案件的遗孀,但也没有露骨地表现出好奇的表情。
祯子想尽快知道大伯子是怎么死的,她不让嫂子听见,悄悄地问了本多。
“是他杀。”本多轻声地说,在回答的刹那间,他忽然兴奋起来。
“回头再谈吧。”
还是他杀。自己的预感没错。祯子点了点头,耷拉下眼皮。
三个人在一间八铺席的房间内坐定。本多开始说道:
“对夫人的这次遭遇,谨表示同情,这里我把你家先生遭到意外灾难而身亡的情况说一说。”本多向嫂子微微一鞠躬。
“我们马上去警察署,详细情况由有关人员向您报告。这里我只大体上说一下。”
本多考虑,去了警察署,她们会突然惊愕不已,不如在这里说一下,思想上有所准备。
“在这金泽南面,有一条公私合营铁路通往山岳地带,它的终点站是白山下。中途有一个叫鹤来的小镇,从金泽来电车去,约需五十分钟,鹈原宗太郎先生于二十日晚,在鹤来镇的加能属旅馆内,喝了氰化钾而身亡。”
嫂子瞪着大眼,身子在颤抖。祯子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也没有抑止住她的痉挛。
“这儿有一张报纸,我念一下。”本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着的报纸,摊开来。
“十二月二十日下午六时,鹤来镇Xx号加能屋旅馆,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来投宿。说:‘我要等一个人,给我开一个房间。’旅馆女招待将他领到二楼六铺席房间。客人说要喝威士忌,请给一只杯子和水。女招待说,没有威士忌。客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型威士忌瓶说,刚才那个人送的,在等他期间,喂它一日再说。女招待按照他的吩咐送去水和杯子。客人说,谢谢,便从二楼向外眺望。女招待下楼后,等了约有一小时,也没见他要等的人来。女招待上楼去向客人什么时间来,只见那人仰躺在榻榻米上身亡。桌上的小型威士忌瓶喝掉了四分之一,杯子是空的。
“所辖警署立即进行检查,装有现金三万八千元的钱包完好无损,服装也无破损,但没有发现判明身份的线索。从尸体状况看,怀疑是服了氰化钾中毒身亡。立即报告金泽署,送往市内Xx大学附属医院进行解剖,同时将喝剩的威士忌瓶送交该院病理室检查。”
本多读到这里,抬起头来说:
“这是昨天早报的报道,还有昨夜的晚报和今天的早报,我继续往下念。”他又掏出两张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