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他回了礼.神情依旧倨漠。
“用尽思量。”他冷哼,“其实,依壬王兵马人力大可直接夺宝,又何需如此委屈自己?”
“对死人对头用抢的?”他笑嘻嘻道:“那岂不是对阎王失敬?依大叔本事,若小侄硬要用抢,只怕您会在急促间毁了宝物,两败俱伤的蠢事不是小侄的行事风格。”
此时依姣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人对话,原来这会儿还在她怀里的那块烂金牌也是真的壬王令喽?
耳边虽听着父亲与那姓朱的骗子的对话,她眼角却忍不住溜向那正躲在屏风后从隙缝中偷觑着她的少女。
原来,那姓朱的骗子只一件事没撒谎,他还真认识个和她有几分神似的姑娘,而且,还是他的妹妹!
相似的容貌却有迥然不同的命运!
那个叫朱星婼的女孩儿不只有个慈祥的娘亲,还有个宠溺她的兄长,这才会明知她躲在后头偷听,却还若无其事地纵着她。
“侄儿已找人去信聚宝天铺牧爷那儿,一来告之牧姑娘无恙,未遭小王留难请他宽心,另一方面说明那套金缕玉衣已送至皇宫面交了圣驾,死人债主宝库中多得是宝,犯不着为这档子事和天子过不去!”
华延寿淡然瞥视朱佑壬,“那么,对于我父女俩,壬王又做怎生安排?”
“能邀得华佗传人客居自是敝府盛事,再加上,”他笑道:“大叔与家母似是旧识,自然,更没有不赏光的理由了。”
他冷哼,“你是怕我走了后,玉衣再度被人扒走吧!”
“大叔若要如此认定,小侄无言以对,”朱佑壬无所谓地耸肩,“要紧的是您能同依姣妹妹开开心心,当这儿是自个儿家住下就是了。”
入厅大半天,依姣第一回将视线至他脸上,眯着的丹凤眼中满是嫌憎。
依姣妹妹!?
噢!别吧,这男人若真打算这样唤她,那就别怪她用他的壬王令牌打断他的另一条腿!
※ ※ ※
夜里,彰荣王府沉香阁,这儿是湛碧落所居的厢房院落自朱佑壬父亲彰荣王朱见齐死后,这处院落除了帮佣老管尊及儿子定期拜候,不曾出现过男人。
这一夜,烛影幢幢.湛碧落屏退了几个贴身丫环,沉香阁里,故人到访。
“我还以为,”湛碧落的声音响起,她虽贵为壬王之母,但待人向来客气热呼,少有如此嘲讽,“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你。”
华延寿没出声,尽是觑着烛芯,没见着湛碧落前,他还没惊觉日子匆匆,这会儿猛回过头,才发现很多事情竟已同白头宫女话当年般的遥远了。
“二十年不见,”他淡淡开口,“很多事情都变了,连你们王府的外观也变了,莫怪乎我会被你儿子骗进王府而不自知,”他睇她一眼,有些讽刺亦有些真心地道:“恭喜你!有个本事的儿子。”
“不只儿子,”湛碧落眼神满是满足,“我还有个可爱又贴心的好女儿,华延寿,”她一脸认真地道:“今日有缘故人得见,不计其他,我是真心喜悦的,只不过,我爱我的女儿,而她是个很单纯的孩子,我不希望有任何事情打乱她的生活,也从没打算让她知晓有关她亲生爹娘的事情,当年的事,无论对错,都已与今日的朱星婼毫无关联了。”
“这丫头……”华延寿冷哼,“命倒不错!”
“比起那倒楣跟着你的丫头,”湛碧落哼了回去,“星婼当然命好!”
“你是在指责我吗?”
“不敢,”她浅浅勾起笑,“谁有胆骂死人对头?老实说,你善当医者却不善当人父亲,尤其那丫头……”她略有喟叹,“你能容着她的存在已算大量。”
华延寿不出声,表明对这话题没兴趣。
“昭漓她……”湛碧落看得出眼前男人在听见这名时,神情明显起了变化,“现在人在何方?”
“这次出门大半是为着她,”他冷着眸,“她被人带走了,我希望能尽快找着她,这回阴错阳差来了你这儿正好,彰荣王府会是她回复记忆后该会出现的地方。”
“恢复记忆?”她眸中尽是不解。
“冰冻二十年,她的躯体、容貌、智力不损,都还停留在她十六岁时的模样,可却会稍稍延缓了她的智能,乍重回人世,她会有段孩子似地重新摸索成长过程,然后,”他眼神幽邈,“重回原来年岁并想起她曾有的一切。”
“在她恢复过来前,肯定会需要个医术精湛的人守在她身边的,而你,”湛碧落有些发急,“却让她被带走?”
“这点你大可不用担心,”华延寿漠然道:“带走她的人尽得我真传,昭漓跟着他不会有问题的。”
她长声一叹,“如果昭漓不会有问题,那么,回过头我又得替朱见深担心了,”朱见深即当今皇上,她忧心忡忡道:“你当真深信当年卦象?”
“那道卦象是我师父亲自占出,之后我亦曾请我二师兄盘过,”他叹口气,“他两人命格相冲,昭漓十七岁生辰必是朱见深死期!”
两人陷入沉默,各有思量。
“如果我没记错,距昭漓生辰只剩几个月,希望在这之前咱们能找着她,并想出解决的办法。”湛碧落用着安抚的声音道。
华延寿不出声,什么叫解决的办法,杀了她吗?
在他给了她冰冻二十年的刑期之后。
朱见深的命值钱,那么,朱昭漓就注定该被牺牲?
徒儿辛步愁临去前的声音再度在他耳响起……
“我们剥夺了她应有的生存权利,摒去她应有感受世间美好一切的可能性!”
“对她而言,我们的身份并非医者,而只是个执行惩戒的刽子手!”
惩戒?刽子手?
他心底满是冷冷的痛,天知道他惩戒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她整日躺在他面前,没有温度,没有知觉,没有痛苦,不会成长,不会衰老,永远和他初初见着她时一样的美丽,他却只能在旁觑着她,完全无能为力!
对她的刑期无能为力,对自己不能停止的老去也同样无能为力!
“当年你虽没说……”湛碧落觑着眼前神惰复杂的男人,“可你是喜欢昭漓的吧?”
华延寿不出声,眼神透过眼前的人望向窗外黑漠的夜。
“所以当年碧沁无论对你多用心,你都始终不曾动心,你虽遵圣旨娶了她,却从不曾将心思放在她身上片刻,所以,才会有了今日的结果……”她睇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惦记她?不想知道她人在何方?”
“离开我,想必,”他冷冷自嘲,“她应该活得更好。”
“那倒是,”湛碧落点头承认,“现在的她凡事已然看开,不再似年轻时的毛躁执著,那种爱个人就非得弄得天下皆知,矢志强求,完全不计后果的拗性了,”她忍不住笑,“回想起,她这脾气倒与现在的星婼有几分相似。”
她想了想,凝睇着华延寿,“当年威国大将军么女湛碧沁,这些年来都在碧云庵里修行,法号怯情。”她摇摇头,“至于真是心底胆怯了情?还是忍心却除了情?这答案也只她自个儿有数了。”
怯情?!
华延寿没作声,努力消化着来自于湛碧落的讯息,眼前不由得浮现那在阳春三月天,发上缀着珠蝶儿,双手叉在腰际,神气十足老嚷嚷着她是威国大将军么女的女孩儿!
那曾是个多么爱笑闹爱玩耍的女孩儿,却在苦恋他、苦恨他之后作了遁入空门的决定?
那个总爱缠捉着他的手娇腻喊着我最最最亲爱的相公,全然不在意身旁他那两个师兄、三个师娘拉长耳朵笑弯了腰的那个女孩儿,最终──
竟选择了“怯情”?
※ ※ ※
黄昏的天色,一声声叫唤在她窗外响起,她当狗吠,连眼皮都没抬。
可那叫声却毫无倦意,也不在意她究竟是不是听到了。
“依姣妹妹!姣妹妹!”
“亲亲小姣姣!亲亲华妹妹!”
“小水饺、小汤饺、素花饺、小蒸饺、叉烧饺……”这前阵子还瘸了腿的男人还真有本事,将茶楼里所有“饺”字辈的点心全点到了名。
她冷哼,他如果饿了,该上的是酒楼茶肆而不是她这里。
“庸医娃娃!”
砰地一声,门被用力拽开了,晨风中,依姣站在朱佑壬面前,冷着眸。
“你在叫谁?”
朱佑壬笑嘻嘻道:“怎么,和自己的小宠物说说话不成吗?”
“小宠物?”
依姣将视线移上他捧着的双掌,这才发现了个小黄点,“这是什么?”她踱向他,难得对他稍稍解除了戒心。
“一只生病的黄色小鹦哥。”
他眼眸虽是觑着手中奄奄一息的小鸟,眼角余光却全着落于身旁女孩儿的一颦一笑,这阵子事忙,他已几天没见她了,看得出,没他来烦她活得很不错,可偏偏,他在忙碌中却老没来由忆起这个爱听“月光光”的落寞小女娃。
这种感觉很奇怪,没原由地,就像有根针扎在你心口,拔又拔不脱,却会三不五时地隐隐作痛提醒你它的存在。
她虽和星婼生得相似,性子却全然没半点相同,星婼爱缠他,可偏偏,他只惦记着这总是漠然隔得遥远的姑娘。
“它好像快断气了。”
依姣自朱佑壬掌心接过鹦哥,审视之后,她抬头睇着他,“如果你真要它活下去,那就该带给我爹,拿给我,是想它必死无疑吗?”
“必死无疑?”他怪笑,“这么惨?可它是只公鸟,喜欢给女大夫看!”
“你懂鸟语?”她哼了声,“问过它本人?”
“是呀,“他笑嘻嘻,“我说如果你想给男大夫看便叫一声,不出声便是要女大夫,等了半天,它连哼都不曾哼呢!”
“病成这样还能哼气,那它可真是神鸟了。”依姣摇摇头将鹦哥放回他掌中,“你带它走吧,别说我现在手边没有药石针具可使,就算有,我也没把握帮它。”
“没针具?”他将鹦哥揣在左掌,右手拉起她,“走!”
“上哪?”她挣了挣,冷着脸,“我不想去,也没兴趣。”
“有个地方许能救它!”她被他拖起不由分说地跑着,一路上,不少仆役丫环都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他们这少年王爷,自幼聪颖却老成稳持,处事虽属率性,却罕有未经思虑的莽撞举止。
更别提,在他们这些下人面前有失身份地跑跳着了。
跑过几处堂屋院落,过了一畦荷塘湖泊,再穿过几道回廊,就在依姣已然分不清东南西北之际,朱佑壬却突然伫了足。
眼前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小角落,有个小小的院落。
那院落乍看之下像极了乡下民宅,有着竹篱笆环伺的那种,院落中心矗着一幢茅庐小屋,屋外院种了如茵花草,未近屋已闻到满溢着花香。
他开了竹篱门拉她进了院落。
“这是哪?”
她问了,他没回答,只一迳神秘地笑着拉她进了小屋。
屋子一开浓浓药香扑鼻而来,屋里素素净净,除了一张卧铺,一只躺椅,两张桌几和几个简单的摆设外,两个落地大型五斗药柜并立着,两个柜加起来怕不只百来个小抽屉,屉上用宜纸写明了里头所放的药材,从常见的甘草,明矾到珍贵罕见的何首乌、天山雪莲均可见其踪影。
屋里另一进是个小小的针具刀砭贮存室,不只钢针、铁针、银针,金针,且另有各种用途的针具,型如(灵枢)中所载之馋针、员针、鍉针,锋针、铍针、员利针、毫针、长针、大针等九针形状互异,功能各具之针砭均有。
除了针,所有与医术有涉之相关设备一应俱全,别说外头医铺,怕是连皇宫太医的草药铺都还没备得如此齐全。
“你想转行?”向来寒漠的依姣终究忍不住要被眼前一箱箱药材设备吸引,她一格格拉开抽屉,在见着满溢的药材时,清冷的瞳不自觉地添上了些许暖意。
“傻水饺妹,”朱佑壬笑嘻嘻地不在乎道:“这屋子是给你的。”
给我的?
依姣突然真傻了,在鬼墓山,灵枢屋和爹的草药铺都是她的禁地,她的银针是捡爹不要的,药材也只能由书中所绘图形或春萝婆婆膳房里的材料窥知一、二,而现在,这样一个完善的宝窟却是要给她的?
她突生敬畏。
“连屋子里的东西?”她不敢置信地睇着他。
“连屋子里的东西!”他点点头给了肯定,有些心疼她的无措。这丫头,不过是些医疗器具了,枉她生为神医之女,难不成真连这些物事都不曾拥有?
“我不要!”依姣砰地一声甩上抽屉,冷冷踱回门口,“你这么好心肯定有问题。”
她睇着他,用那双冰冷却奇异地生起独特妩媚的丹凤眼表达她的轻蔑,“这回你打的又是咱们死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