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哪里?”“费里西安么?”“在哪里?”“在监牢里。您不知道么?”
她漫不经心地重复:
“在监牢里?”“是的。刚才在医院里我无意中看见您一脸仇恨的表情,怕出
意外,就同意人家把他收进监牢。我做得好,对么?”她沮丧地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查找……谁袭击了西门·洛里安……? 啊!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您认识费利西安么?”“不认识。”“既然如此,您到这
里来干什么?”“为了问他,我很想知道是否是他……”她说话声音那么低沉而且
疲惫不堪,拉乌尔很难听清楚。他接着说:
“您肯定知道某些事情……例如有关巴泰勒米的事,警察还未查出他是什么人。
还有西门·洛里安……他家的地址还未找到。有人在蒙马特尔的某些地方,在认识
他的一些蹩脚画家常去的咖啡馆追踪他。可是他晚上睡在什么地方呢?他的证件在
哪儿?他和费里西安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把我卷入这件事里?您听见西门最后说的
话……在临死前说的胡话中他暴露了自己:‘那藏东西的地方……老头找到那个袋
子……我去寻找了……’由此看来,他们都是同谋……对么?他们是同谋……费利
西安也在内。”她摇摇头,似乎是说西门不是盗贼,他从来没有和她谈过这些事。
拉乌尔不耐烦地大声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西门·洛里安一直缠着我,在我四周转来转去!福斯蒂娜,
回答我。”他碰到的是一片沉默。福斯蒂娜在哭。双颊上流着绝望的眼泪。她绞着
双手反复诉说她的痛苦。
“我只爱过他……现在他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死了。是谁打死他
的?要是不为他报仇,我怎么活下去?我必须为他报仇……我向他发过誓……”她
一晚上都在哭泣,复仇的誓言吵醒了坐在不远处的拉乌尔。
早上,教堂的钟声响起。这是为死者作弥撒的钟声。
“这是为他敲响的钟声。”她说,“昨天在医院里说好的……我将单独为他祷
告。我要求他原谅我还没有为他报仇。”她走了。她的步伐匀称有力。她的腿细长,
腰肢左右摆动。
这个时期,拉乌尔动荡不定的人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有时候,他觉得休息是
惬意的。当然不是永远的休息。他还太年轻,而且还非常渴望行动,不能放弃对冒
险生活的热烈爱好。但是,在法国各地,在蓝色海岸或诺曼底,在萨瓦或巴黎附近,
他都准备了一些宜人的住所,伸手就可以得到一时的休息。他在维齐纳的别墅就是
这种宜人住所之一。他在这里,像在其他产业一样,安置了一些旧日的伙伴,一个
仆人兼司机、一个厨娘和一个园丁兼看门人。他念着这些人过去的功劳,给他们提
供了一份宁静的退休生活。可突然间,命运再一次把他投入,既非他所寻求也非他
所渴望的可怕斗争之中。
拒绝么!他做不到。无论怎样,他得采取行动。而且首先他得弄清——这是问
题的关键——他这样一个无辜者,住在平静的维齐纳的一个安分守己的公民为什么
会卷入一些事件。这些事件好像是由外人策划,甚至是冲着他来的。在这种情况下,
用偶然来解释是说不通的。只有依据事实才能作出解释。但哪里可以找到事实呢?
怎样找到事实呢?
拉乌尔一个多星期在明净居闭门不出,什么人也不见,除了阅读所有的报纸,
不作任何活动。他从报上得知费利西安最后被控告了,但没有得到其他消息。
拉乌尔越来越考虑的是,他到底是怎样卷进这令人害怕的事件的。他努力寻求
答案,作出种种假设,往各个方向琢磨,但最后总是不可避免地遇到障碍,走进死
胡同。
同样的问题以不同的形式反复出现:
“在这件事中,我干什么?要是两个惨剧是有关联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为什么我在其中一个惨剧扮演了角色?为什么我在维齐纳的隐居生活受到打扰?是
谁打扰了它?”有一天,当他偶然又向自己提出后面这个问题时,不得不回答自己
说:
“谁?当然是费利西安!”又补充说:
“他是怎样到这里来的?是德拉特尔医生介绍来的,在我眼里医生的面子很大,
却没打听这个人的来历就收下了!他是从哪里来的?他父母是什么人?难道我不知
不觉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他查阅地址簿:“德拉特尔医生,阿尔波尼广场。”他
拨了电话。医生在家。拉乌尔跳上汽车。
德拉特勒医生是一个身材高大瘦削的老头,胡子全白了。虽然有一大群病人在
候诊,他还是立即接见了拉乌尔。
“身体一直好么?”“医生,非常好。”“那么,有什么事?”“来打听一件
事。费利西安·夏尔是什么人?”“费利西安·夏尔么?”“医生,您没有看报么?”
“我没时间。”“就是那个年轻的建筑师,七八个月之前您给我介绍的。”“对,
对……我记起来了……”“您觉得他很好么?”“我?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
也是人家介绍的?”“大概是吧……谁介绍的呢?等一等,让我想想……啊!我想
起来了……
这件事甚至有点奇怪。是这样!那时有一个仆人,很叫我满意……那人上了年
纪,聪明稳重,有时还当我的秘书。我接到您最新的名片那天,叫他登记您的地址,
他好奇地端详这张名片,好像认识上面的笔迹。他说——我现在完全记起来了:
“‘这位达韦尔尼先生是一个慷慨的先生。有个年轻建筑师,我曾跟大夫您提
起过。要请大夫您介绍给他。我从前侍候过这年轻人的父母……这个年轻人我曾对
您谈起过。’”“他在打字机上打了一封介绍信,请我签了名。事情的经过就是这
样。”拉乌尔问道:
“这仆人您不再用了么?”医生笑了起来。
“我发现他偷了我一大笔钱,不得不辞退他。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副绝望的
样子:‘大夫,我求求您,不要把我赶到街上去……在这里我已变为一个诚实的人
……我害怕离开您……不要赶我走。不然,我又会过上那种偷鸡摸狗的日子。’”
“医生,他叫什么名字?”“巴泰勒米。”拉乌尔听了不动声色,他料到会听到这
名字。
“这位巴泰勒米没有家人么?”“有两个儿子,两个不成器的东西。他有一天
向我唉声叹气地承认。其中有一个特别坏,老是在跑马场和格莱纳尔的酒吧里混。”
“他儿子到这里来看过他么?”“从来没来过。”“没有人来看他么?”“有的,
有几次我撞见他和一个女人谈话。一个中产阶级妇女……样子高雅,十分漂亮。十
八个月前,有一天,她有些发疯似地跑来找我,把我带到附近一个受伤者身旁。”
“医生,您是否对我说明白?”“这没有什么秘密要透露,因为报纸都谈到了。这
关系到著名的雕刻家阿勒瓦尔,您知道,去年他在艺术沙龙中展出了出色的菲里尼
1的塑像。不过,”医生笑笑地说,“我希望您的调查没有不可告人的意图。”拉乌
尔一边思考一边走了出来。他终于抓住了线索,已经可以推测在老巴泰勒米、科西
嘉女人和费利西安之间有共谋。这共谋把费利西安引到了维齐纳。
经过一番打听,拉乌尔到雕刻家阿勒瓦尔家中拜访,递上名片。他家离1 ①古
希腊以美貌闻名的一位妓女。
医生家不远,走路也就五分钟而已。
他在一个宽敞的工作室里见到一个年纪还轻、样子高雅、黑眼睛、十分漂亮的
人。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一个艺术品爱好者,到法国来购买艺术品。
他以行家的眼光细看并欣赏堆满工作室的那些粗坯、胸像、半身像、未完成的
全身像,同时不断地观察雕刻家。这位稍带女人气的优雅而敏感的艺术家与那科西
嘉女人有什么关系?她爱过他么?
他购买了两尊美丽动人的玉石小雕像。接着,他指着一尊立在底座上蒙着白布
的大雕像说:
“这座呢?”“这不出卖。”雕刻家说。
“这就是有名的菲里尼像么?”“是的。”“我可以看看么?”阿勒瓦尔揭开
蒙布。在塑像显现的那一刻,拉乌尔惊叫了一声。在雕刻家听来,这是入迷的惊叹,
其实它更含有诧异和惊愕的意味。毫无疑问,这塑像表现的是福斯蒂娜·科尔蒂纳。
这是她的表情,她的脸型,甚至是她柔软的衣服凸现的身体的线条。
拉乌尔被这美丽的雕像迷住了,好久说不出话来。后来他叹了一口气,说:
“哎!像这么美丽的女人,世上没有。”“就有这么一个。”阿勒瓦尔笑眯眯
地说。
“对,但要由您这样的大师来表现。事实上,在奥林匹斯女神和古希腊名妓以
后,这样完美的女人再也不存在了。”“存在。而且不用我去表现,只要复制就行
了。”“什么?这女人是一个模特儿么?”“就是一个模特儿,每次出场都得付钱
的。有一天她来看我,告诉我她曾为我的两个同行当模特儿,结果引得她的情夫大
为妒忌。她对我说,要是我同意,她就偷偷地来,因为她很爱情夫,不想使他痛苦。”
“为什么她要当模特儿呢?”“因为需要钱。”“她的情夫从未知道这件事么?”
“他监视她。有一天,她工作完穿衣服时,那家伙撞开我工作室的门,把我揍了一
顿。她跑到附近找了一位医生来。幸好伤不重。”“您后来又见到她么?”“只是
近来才见到。她为情夫戴孝,向我借钱为他塑像。”“她重新当模特儿么?”“有
时当当头部模特儿。别的她不干。她向情夫发过誓。”“她以后怎样生活呢?”
“我不知道。这不是一个甘愿堕落的女人。”拉乌尔长久地看着那美丽的菲里尼雕
像,低声问:
“那么,不论什么价钱您都不肯出售么?”“不论什么价钱都不行。这是我用
生命塑出的作品。我将来对女人的美貌,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激情和信心了。”“是
对您曾爱过的一个女人的美貌。”拉乌尔开玩笑地说。
“我可以承认,我是曾经渴望得到她,但我徒劳无功。她另有所爱。我不觉得
遗憾……我要保存菲里尼。”
七、庄记酒吧
几年之前,这家店铺招牌上写着这几个字:“老牌酒家”。今天招牌上漆上了
更现代的店名“庄记酒吧”。但油漆下面,有些地方还可以模糊看出老店的痕迹。
不过酒店虽然改名,却一直处在格莱纳尔平民区人迹稀少的死胡同里,在工厂区中
间,靠近刚刚流经圣母院到战神广场这一段巴黎最壮丽景区的高贵的塞纳河。
这酒吧的常客都是住在这一带靠跑马场为生或欠债的人,跑马场草坪上的赌客、
未注册的赌注登记人和出卖赛马结果预测的人。
中午和下午五点钟工厂下班时,这里顾客盈门,大家都来结帐。
晚上,这里便成了一个地下赌场。有人有时在这儿打架。有人经常在这里醉酒。
每逢这时候,“勒博客”——这是“赌注登记人”的法语简称——“勒博客”托马
斯就神气起来了。他赌得很豪爽,而且总是赢。他喝酒也很豪爽,但是很难醉。他
样子长得憨厚,但表情冷酷,头脑清醒,外表能干,口袋充实,穿着像一位绅士,
戴着一顶从来不脱下的圆顶礼帽。他被人认为是一个“懂行”的人。懂什么行呢?
大家都不明说。这天晚上,大家看到他表现,对他的敬重更是大增。
晚上十一点钟左右,有一个人来到酒吧的柜台上。这人脸色苍白,双腿发软,
似乎刚刚喝了不少酒,支持不了。他的外套虽然破旧肮脏,仍令人想起上乘的剪裁。
衬衫上的活硬领积满油垢,但还算有一条活硬领。他的手很干净,下巴剃得光光的。
总之,一个失去社会地位的人。
他吩咐说:
“茴香酒!”老板不放心地说:
“要先付钱。”那人拿出一个小本子,里面露出几张十法郎的钞票。
托马斯毫不犹豫向他建议:
“玩‘四A ’怎样?”他接着自我介绍:
“勒博客托马斯。”那个人以同样的礼貌回答,带着一点美国人口音。
“‘绅士’,我不玩骰子。”“那玩什么?”“一打一。”结果是选择了“一
打一”,其实与“四A ”差不多。
“绅士”输了,要扳回来。经过几个回合,他输了二百法郎。
玩牌中间,他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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