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这件事都做不到。
国高中时期,她总是尽量避免引起老师和活跃同学的注意,安静地过着生活,平常的时候要她站在众人面前已经算是很勉强的事情了,於是一旦到了室外,光是走路便会让她觉得全身都是伤;即使是时过境迁的现在,阿满一想到背上被贴着贴纸,仍觉得一颗心似要喷出血来……但是她告诉自己事情已经过去了,要忍下来。
外面的世界也许充满了伤人的事情,然而她现在什麽也看不到了,倘若能不离开家门,只靠着保险金过日子的话,就不会再有任何事情可以来扰乱她的心绪了。记得小时候,她会曾经在白天的时候睡了一段很长的午觉,醒来时四周已是一片漆黑了。当时她有一种难以理解的慌张;她一睡醒还感到纳闷,通常都只有在晚上裹着棉被睡觉时,或者在某种机会下经过阴暗的道路或走廊上时才会被黑暗所笼罩,然而这些都是在事前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发生的事情——要关掉电灯啰、四周会一团漆黑喔——但是在白天睡着後醒来的情况不一样,黑暗来得太过突然会让她感到莫名的惊慌,老实说当时她只觉得黑暗很可怕,一般而言大家都会恐惧黑暗,所以阿满小时候也不例外,总觉得黑暗跟怪物扯上关系,身处黑暗都会害怕自己可能会看到超自然的东西。
然而现在,阿满的四周永远都是黑暗的,在有心思去害怕怪物之前,她还得先问以声音通报时间的时钟现在几点了?要不然就是问花末四周是否已经暗下来了……话说回来,现在的她还是有点害怕怪物,所以意识到是晚上的时间,即便对自己没有差异,她还是会打开电灯……除此之外,当她在家里感受宛如毛毯包裹着她的黑暗,仍觉得很舒服,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在黑暗中将身体蜷缩成一团时还曾经想过,干脆就这样一动也不动一直到死去好了,她在黑暗中静止不动,以身体去感觉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的变化,反复感受着变热变冷的温度,无所事事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听说不吃不喝的人也可以活上好几年,她觉得让自己就这样渐渐变老,待死去的时刻来到,或许就可以得到宛如进入睡眠状况般平静又平和的消失方式。
她就这样静静地躺上几个小时,要说有任何动作,顶多只是眨了几次眼睛罢了,每次她处於这种全身放松的状态时,都搞不清究竟是自己的意志不肯活动身体,或是实际上身体真的动弹不得,这种时候她就会想:「好吧!这次就一直躺到死好了。」她听到冰箱轻微的振动声从厨房那边传来,心里想着整间房子慢慢地在腐朽;这是地狱,这个世界正缓缓地下降直到地底,很快就要抵达地狱了。
她起身走到流理台,让水流进杯子里,当感觉水从杯缘溢到杯子的把手时,她便将水龙头关起来,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水,然後往冰箱的方位走过去,放弃持续静止不动的作法实在是一件很没原则的事情,阿满总是半途而废,她觉得冰箱发出振动声也要负起一点责任,毕竟是这声音让她想起自己会肚子饿这件事。
也有人会为像她这样的人独自生活感到忧心忡忡,当天来家里来拜访的警察也是其中之一……说是警察,其实也只是对方这样自称,而阿满决定相信他罢了,玄关的门铃声像在水面扩散的水波纹在屋子中荡开来,在黑暗中听到那个声音时,阿满意识到玄关的另一头很难得会有人,而对方的存在波动化成了声音,以玄关为头,扩散到整个房子里。阿满打开门,听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寒暄声音,他自称是派出所的人,然而阿满并无法确认他是否穿着制服,他一开始的语气中带种严肃探查的意味,却在发现阿满有视力方面的问题之後顿时消失,转而担心起阿满的生活。
他关心地问阿满三餐和购物有没有问题?表示万一有什麽需要,可以打电话到派出所,阿满听到他从怀里拿出东西的声音,她的手随即在一片漆黑当中触摸到了一样东西……好像是他的手,他把可能是纸张的物品塞到阿满手中。
「上面有派出所的电话号码。」他说道,随即进入前来拜访的主题。「房子周遭是否有什麽可疑的动静?」
当门铃响起时,阿满习惯没有先确认访客就直接开门。对她而言,鱼眼窗是没有任何存在意义的,再加上她总觉得让客人等太久是很没礼貌的事情,所以她都会手忙脚乱地赶紧开门。她也打定主意,万一有强盗入侵,自己遭遇什麽不好的事情便马上咬舌自尽。
所以被问到这个问题时,阿满想起上午发生的事情,听到门铃响起的她,去玄关探个究竟,可是门外却没有人,她甚至走到门外对外呼喊,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最後她认为是附近孩子们的恶作剧。不过阿满认为这件事没有必要刻意报告,所以并没有对自称为警察的人提起,她说:「没什麽特别不一样的变化,」随即他便说:「是吗?」阿满猜他大概做了点了点头的动作,也许是别户人家也给了同样的答案,因此他事先也预期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不过他又问:「有没有看到可疑的年轻男子……」立即发现自己的问题太矛盾了,而阿满当然回答什麽都没看到,「这几天不太平静,要小心点。」他叮咛几句便离开了。
阿满不知道如何处理手中的纸张,对方说上头写着派出所的电话号码,可是就这样写在纸上她看不到,丢掉又於心不忍……派出所的人为什麽突然四处巡逻呢?阿满想了想,随即想起早上的事情。
每天起床,她总会先打开客厅的窗户通风一阵子,而当她今早想关上窗户时觉得外头分外地吵杂;巡逻车的声音和许多人喧嚣的声音交杂着,但她认为与自己无关,在钻进二楼的房间之後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阿满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准备从玄关走回客厅,这时厨房那边微微响起一个坚硬的声音,像是堆放在架子上的盘子或什麽东西撞击的声音,虽然餐具在没有人碰触的情况下发出声音的情形并不多见,但毕竟还是有可能的,她心想是在堆放餐具时没有放妥当吧?这麽想的阿满仍然感到不安,心头上一阵骚动,她感觉到漆黑的面前隐隐约约飘来一股不明的气息,於是前往厨房用手摸索了一番,立刻认为自己想太多了,她发现没有洗的餐具还堆放着,那麽刚刚也许是餐具在发出抗议吧!这是十二月十日的事情。
盘踞在自己心头将近一个星期的感情在今天早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空虚的洞穴,一股强烈的虚脱感让他几乎没办法动弹;心中宛如有一个缺口,明明有一个人死去,心头却没有感觉,仿佛在自己胸口当中的并不是流动着温热血液的心脏,而是冰冷沉重的石块——今天早上之前的想法是:如果松永年雄死了,自己应该会很高兴,由於会对於别人的死感到欣喜,所以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冷漠残酷的人,然而事实上他既不感到欢喜,也没有悲伤。今天早上之前,自己的体内确实充满某种不安定的因子,在看到站在车站月台上的他的那一瞬间化成了杀意,不过现在却不复见了,原因很清楚——因为成为他的杀意对象的松永年雄已经永远消失了。
明宏已经在客厅的角落里坐了四个小时以上,客厅位在老旧的木造房子的东侧,是一间八坪左右的榻榻米房间,中央有一座被炉,他就坐在房子最东侧的墙壁和南侧的墙壁所形成的直角地带。
面向东侧墙壁的左半侧有一座大壁橱,一进入这间房子,他的目光便瞄见那个壁橱,但是看不出里面摆放什麽,应该像每个人家中都有的壁橱一样,专门收纳指甲剪或削铅笔机等不知道该放在什麽地方的杂物吧?明宏的老家也有一个这样的壁橱。东侧壁面的右半边是窗户,格子状的窗框和房子里的其他场所相较之下特别新,他猜想是後来安装上去的。
电视紧靠着南侧的墙面拜访,明宏背着南侧的墙;右肩倚着东墙坐着,正好在东侧的墙和电视机围住的空间中,静止不动的他觉得自己已不是生物,而是房间里的某样家具;而且他心想:真的是家具不知道有多好呢——如果自己能够是像家具一样的无机体,就不必为任何事情苦恼或痛苦,永远这样坐着,也不需要进食,只要过着房子的主人在眼前来来往往的生活,等自己旧了,主人买新家具之後就被丢出房子,安安静静地消失。
明宏将本来抱着的膝盖伸直,想让僵硬的肌肉放松,他尽可能让自己安静地进行这些动作,甚至连摩擦榻榻米的声音和衣服互相摩擦的声音都小心翼翼以防被听见,之前奔跑时造成的疲累已经消失了,另一种紧张感取而代之紧绷着他的肌肉。
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否则事情就变非常严重了!
窗户位在明宏的右肩一带,当他就坐姿微微抬起下巴时,可以轻易看到外面,十二月的冷风从窗户的空隙吹进来,让他觉得浑身冰冷,心想看似没有空隙的格子状窗框也不尽然吧?再不然,说不定玻璃本身就是冰冷的,把外头的寒意直接带进屋内,房子的北侧和西侧墙上分别有一道毛玻璃的拉门,可以通往厨房和走廊,不过现在都是紧闭的状态。
这房子的主人本间满从两个小时前就躺在暖炉前面,像个胎儿一样蜷缩身体,以身子包围暖炉。明宏原本只能看见她弓起的背面,她翻了个身将脸转向明宏的方向,两人之中还是隔着位於客厅中央的被炉,但是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的脸。
明宏着实吓到了,由於她一直没出声,而且一动也不动好长一段时间,所以明宏以为她在睡觉。但是翻过身看着明宏方向的她,眼睛却是睁着的,她直直地望着明宏的方向。
好清澈的眼睛。
有那麽一刹那,明宏因为以为自己被发现而整个人陷入混乱当中,但是随即想起她看不到东西——她并没有尖叫出声,动也不动就是最好的证据——好像还没有被发现,原来是她一直都是清醒的状态,那明宏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这个宛如封闭的盒子的房子里,她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的,令明宏心中多少产生罪恶感,於是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着窗外;玻璃的一面因沾着水滴而看起来像起雾一样,摆在暖炉上的茶壶正在冒气沸腾,玻璃瓶身的表面因冷空气而冷却,其实从两个半小时前,茶壶的滚水就已经沸腾得很严重,幸好茶壶现在已经从四角形暖炉的火焰上头被移开,只剩白色的蒸汽从茶壶壶口缓缓地冒出来。
明宏以非常谨慎,不发出一丝声音的情况下,用左手擦拭沾在玻璃上的水滴,导致手掌又冷又湿,其实房间里应该是很温暖的,然而沾在手上的水滴寒意却透过手臂经过背部再窜到脚尖。
用左手擦拭过的玻璃变得透明,可以看到外头的景象;距离二公尺远的地方就是车站,有一个月台在比较靠近的位置,隔着铁轨还有另一个较远的月台。从窗户刚好可以看到月台向前延伸的尽头,如果有人站在窗前,可以看见从左侧延伸而来的月台正好在窗户约中央区域终止,往右侧看也可以看见两个月台的水泥弯角,两个月台之间是往窗户的右侧延伸而去的铁轨。
房子和月台之间的空隙有种树,窗户刚好位於两棵树之间,视野相当好。只要把脸凑近窗户,甚至可以看见较远处的月台另一侧的情景;月台上站着为数不少的人,不过跟早上比起来应该逊色许多吧?现在仍然有穿着黑色工作服的人们从月台的一边俯视铁轨,似乎在查看什麽一样,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非常严肃的表情,明宏的位置可以连工作人员脸上的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小心翼翼眺望着窗外的状况,远处月台终止的地方有用来将铁轨和道路隔开的绿色铁丝网,早上有些爱凑热闹的人们就聚集在那边望着车站里头和轨道,只不过现在已经过了数小时,没有人聚集在那边了,没想到那个男人就死在那边!明宏注视着和他只有距离二十公尺的远处月台,发现嘴唇在颤抖的他用力地咬住嘴唇。
明宏并不是到最近才知道她叫阿满,但是他没有跟她说过话,也没有拜访过她。十二月十日的十点左右,明宏在犹豫了一阵子後,决定来到这间老旧木造房子的玄关前,往旁边滑开的设计的门有着镶着玻璃的格子状窗框,按下的塑料钮是数十年前设计的门铃,隙缝间还卡着泥土和灰尘,让他颇担心门铃是否还有功用,然而响遍房子内部的铃声连站在外头的明宏都听得见。
不一会儿,站在屋内前来应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是那个他早就知道住在这间房子里的视障女性。
「请问……」打开门之後,她带着困惑的语气问道,而明宏早在按下门铃之後就退到一边去,把背靠在墙上准备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之前他曾远远地看着她,头一次用这麽近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