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满主动先跟她说话的。
「你能不能帮忙用这个把字描出来?」说着,阿满将麦克笔递给了花末。
「恩,好啊。」她喜孜孜地接下了工作。
之後两人的关系急远地亲密起来,经常聚在一起,两人还曾经骑着脚踏车一起去买铅笔盒,也曾经各出一半的钱买少女漫画。
「之所以取阿满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心中充满各种东西,父亲是这样说的。」她记得很清楚,会经跟花末讲过这种话。当时她们骑着脚踏车正要前往某个地方的途中,在平交道前面停下来等电车经过,黄色和黑色条纹的栅栏在眼前缓缓下降,不断地闪烁的红色灯光发出尖锐的响声。
因为电车刚好经过,听不到她的声音,花末的嘴唇蠕动着不知道说了些什麽。
「这像是阿满的父亲会说的话。」电车离去之後阿满反问时她这样回答,栅栏缓缓地朝着辽阔而晴朗的天空上升,阿满知道,迟早都要跟花末分离的。她在父亲的葬礼那天了解了一件事——大家都会从她眼前消失。
之前,花末是她和外界的唯一桥梁,而这座桥梁也终於不见了,今後果真要开始过孤独的人生了吗?和花末分离让人感到悲哀。但是很快的,她也会忘记这个悲伤,紧接着像长出青苔一样的安静没有变化的生活就会来临吧?一个人在家中一定会觉得很安遘的。不会有烦恼,不会因为和某个人分离而悲伤,也不会再被车喇叭催促了。什麽都看不到的黑暗是最安全的,一个人也不会感到孤独,她几次这样告诉自己:下能妄想有更多的幸福生活,不管再怎麽呐喊,不会有人回头看我一眼的,我必须一个人活下去。
大家究竟是为了什麽而活下去的?是因为有工作、家人、兴趣或某种目标而生活的吗?人生是为了什麽而存在的?人们只是为了建立所谓的幸福家庭而奉献整个人生吗?
她想起春美,阿满觉得自己把她当成了负面情感所支配的世界的见证人,自己实在太卑鄙了,什麽目标都没有,没有工作,也没有家人,也不能有奢求,所以至少希望能够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要再受到伤害,她衷心地为自己眼睛看不到而感到庆幸,只要看不到,羡慕和嫉妒的情绪就不会疯狂似地灼烧胸口,让自己变成一个丑陋的人了吧?
只要缩着身体躲在家中,靠着保险金安静地过个几十年,人生就会慢慢地走到尽头。
阿满从被窝里钻出来,换下昨天外出时的衣服,按了按放在床边闹钟的按钮,时钟告诉她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
把花末从自己的人生中切割开来,一旦下了这个决心,心中顿时变得阴冷,无所谓,就算一颗心变成什麽都长不出来的岩石,也至少不会造成任何人的麻烦,只是把自己变成一个感受不到喜怒哀乐、没有动荡的稳定的人而已。
她的嘴唇怕得不停地抖着。但是她得忍着,自己的人生还剩多久呢?工作、结婚、生儿育女的人生,没有也无所谓,就算眼睛看不到,也可以一个人活下去。
阿满走下楼,心想大石明宏应该还在一楼,得劝他去自首。阿满用脚底去感受着楼梯上的止滑垫,想起在超市买来的东西还丢在厨房里。幸好并没有买肉类或冷冻食品等立刻得放进冰箱的东西,没有立刻整理固然无所谓,但是东西散乱一地毕竟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待会儿得用手摸索厨房的地板,将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一个一个捡起来才行,想到这个麻烦的工作就觉得心浮气躁,自己真是窝囊!连这麽简单的工作也得跪在地板上,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做好……她好恨,想将心中充满一股类似愤怒的情感呐喊出来。
她来到厨房,先寻找放在桌上的超市购物袋,双手在黑暗中摆动,寻找有着可能式购物袋触感的东西却始终找不到,她感到焦躁!双手摸到的只有空气,她终於察觉到异样了;不管怎麽找,桌上都没有超市的袋子,她弯下膝盖,手在地板上摸索也找不着昨晚掉落下来的袋子和散落在地板上的商品。一时之间她无法理解发生了什麽事,但是焦躁的情绪已不翼而飞,某个想法浮上心头,她带着怀疑的心情摸索着冰籍和收藏食材的架子当中,她猜得没错:牛奶和面包、蘑菇罐头等全部的食材都收纳在应该放置的地方,大概是有人利用夜晚的时间整理了买来的东西。
是谁做的?她心中有数,长久以来勉强支撑自己的某种纤细的东西因相继断裂而发出轻微的响声,眼睛虽然看不到,泪却还是可以流的。一直到刚刚为止的焦躁和心头上的乌云,在知道他悄悄地帮她整理了厨房之後,就像用熨斗烫过一般平坦无纹,而坚硬又锐利甚至伤害自己的那颗心也因为这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柔软下来。
心中充满怜爱之情,她必须劝他去自首或报警才行!之前心里明明这样想的,但是现在却希望他留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时候开始的,是刚刚吗?抑或是第一次帮他做炖菜?她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几天前开始,她一直就抱着温暖的心情和他共享沉默。
呆立在厨房的地板上,她突然明白自己可以一个人活下去是骗人的,擦掉眼泪走到客厅,虽然什麽都看不见,然而她却可以确定这一点,今天他仍然坐在那个角落。
客听和厨房隔开的拉门一直是打开的,所以从他所在的地方应该可以看到自己刚刚的一切行为,她流下的眼泪也一定被他看到了,阿满不禁觉得有点难为情,可是又告诉自己都什麽时候了还在乎这些!因为昨晚他一定看到她不愿浪费食物,而把掉在地板上的甜甜圈都吃光的场面。
她必须为他帮忙整理厨房一事郑重道谢才行,可是阿满决定做更重要的事,她必须将刚刚决定的事情付诸行动,如果让这个机会溜走了,也许就不会再有同样的心情了,思索着今天是星期几,确定花末今天休假,她很可能在家。阿满便走向客卢角落的电话台,刚好是大石明宏经常所在的角落正对面。
她拿起话筒,按下花末家的号码,是她目前的人生当中最常按的号码,应该不会弄错——阿满想向她道歉。
一边听着话筒的铃声,一边想像着没有花末和大石明宏之後的,没有任何亲密的人的家——她看到缩着身子,躲在满是尘埃的房子里那个年迈的自己,好寂寥的身影啊!
那是一个足以撼动灵魂又极其悲哀的景象,她发现之前觉得只要可以一个人活下去,就不会有孤独的问题,那是错的!她只是没有注意到自己是何其的孤独罢了。
铃声持续响着。如果花末不在家的话怎麽办?她出门的可能性很大。
「我不像你那般机灵。」昨天她这样对花末说,自己怎麽会说出这麽没有神经的话呢?她一直是一个很怕生的孩子。要修正这个性格是何其困难啊?目己一直想放弃人生中的所有事物,一直告诉自己必须死心,否则会很痛苦!花末却靠着自己的力量改改变生存方式。和父母分离或许是不得已的事。但是她绝对不能主动舍弃朋友……铃声消失,有人接了电话。
「喂……」年轻女性的声音,是花末。
「花末……」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昨天很抱歉,我有话跟你说……」说到这里,话筒里响起通话巾断的嘟声,可能是花末挂断电话了,也许就表示我不想再跟你说话了吧?阿满变得很不安,脑中涌起一股热流。她再度拨电话过去,当铃声一停顿,她立刻大叫:「听我说!」通话又中断了,她一手拿着话筒呆立在原地。
她不知道该怎麽跟花末道歉,她甚至担心花末再也不会回头,就这样把她给忘了,阿满慌张地站起来,披上父亲的外套,昨天回来时,外套就披在厨房的椅子上。她将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套拿出来,急促地戴上,她打算直接跑到花末家——想跟花末讲话,这是唯一的办法。那是她从小就经常去的地方,看不见也大致上记得怎麽走。
阿满穿上鞋子,寻找插在伞架上的白色拐杖,心想只要找到花末的家,一定就可以跟她说到话,她相信花末一定不会将她赶出来的,尽管这样她也要站在花末的门前不肯走。
她打开玄关的门,想走到外头——此时萧瑟的冷风灌了进来,打在她的睑颊上,她要步行到花末家。可是连一步都踏不出去!鞋底宛如被钉在泥土地里抬不起来。
她静静关上门,摊坐在泥土地和走廊之间的台阶上,知道自己的脚一动也不能动,她有一种被打入很深的黑洞的感觉,不站起来是没办法到花末家的:心里虽然这样想,然而心中的某个地方却一直提醒着她,外头是很恐怖的——之前对着她鸣叫的车子喇叭声在耳畔响起,让全身的血液都往下流失,直接走到花末家的想法真是愚蠢无比!她连附近的便利商店都没有一个人独自去过!
她低下头拧拧鼻子,声音微微地在玄关的墙上回响着,在黑暗中咀咒自己的无能,明明想去找花末把话讲清楚,然而恐惧却使她的两腿动弹不得,刚刚打开门时,从外头吹到脸颊上的冷风彷佛在嘲笑她,她想起国中时期没有自信的事情,现在的自己就像当时一样,只能弓着背,将两只手环在自己的身体,强忍着全身的抖动。
他不知道什麽时候走过来的,阿满并没有听到脚步声,当他坐到玄关上,阿满旁边的地板便发出倾轨的轻微响声—黑暗突然成了形,采取了动作,他就在旁边,阿满却无力把头抬起来,突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之前两人在家中甚至没有碰撞过,彼此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对方。
来不及惊愕,阿满被拉了起来,她什麽都没做,玄关的门却开了,外头的空气流了进来,他好像在旁边穿鞋,阿满听着那个声音,同时心想他是否了解她跟花末之间的争吵,还有不敢一个人外出的内心恐惧呢?
他似乎打算陪她外出,阿满很清楚这对他而言代表什麽意义:他很可能被警方撞见并且逮捕,尽管有这样的风险,他还是打算陪自己外出吗?
穿好鞋的他好像已经先走出屋子,阿满站在玄关处迟迟无法迈开脚步,这时他握住她的手,让她宛如乘着那个温暖的翅膀似地走出了玄关。
这天无风却很冷,天空因阴暗的云层而没有太阳,小巷两侧的人家都紧闭着窗户,四周好像无人的城市一样静谧,冰冷的空气透过可能是阿满父亲生前所穿的毛衣质地,冰冻着明宏的身体,那是他自行借来穿用的衣服,她的手轻轻地触着他右手臂的长袖子。
在玄关处拉住她的手站起来的时候,她露出惊讶的表情;然而那并不是感到困惑,而是宛如了解他的用意,接受一切安排的表情。从她对着话筒大叫和昨天的争吵就可以想像,她想外出找朋友,也知道她人虽然站在玄关,却因为恐惧而不敢出门的心情。她必须去见她的朋友。明宏认为倘若他伸出去的手让她感到惊恐,甚至一把将他甩开,他也要让她知道,她应该这麽做。
戴着手套的手触摸着明宏的手臂,他可以感觉到那个重量,他觉得彼此那道像细线一样的牵绊因为这层触碰而变得沉重了。阿满用左手摸着明宏的手臂,但是用拿在右手上的拐杖确认地面,小心翼翼地走着。
明宏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只能往她意欲行走的方向,迟一瞬间跟上脚步,没多久,她战战兢兢地松开抓着明宏手腕的手,却在几乎要整个松开的同时又抓住他的手臂。
她想要自己走吗?一路走来,她看似很相信他,然而一定又觉得不能老是抓着别人的手,仰赖他人走路,阿满的脸上带着看似不安,却又明确的表情曝晒在太阳下,白皙的鼻子和脸颊因为冻人的寒意而略微泛红,宛如诉说着她内心纤细的颤动。明宏不知道该不该鼓励她,但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话,只是默默地守着她。
在反覆一次又一次地放松又抓紧的犹豫之後,她终於完全松开了明宏的手,开始一个人往前走-看到她这个样子,明宏有一种彷佛看着一只迟迟不愿飞翔的鸟儿终於回到天空的感觉。
她用拐杖探索着脚边,以不漏失任何一点变化的慎重步伐走着,在踏出这一步之前,她心中的纠葛究竟有多严重呢?从一开始企图松手,到最後开始独自行走:徘徊於决心和不安之间的过程让明宏体认到要她做到这一步有多麽地困难!她拄着拐杖独自走在冷冰冻结的柏油路上,明宏走在後头看着她的背影,有一种自己内心深处某个地方的伤口渐渐痊癒的奇妙感受。
突然间,她边走边将左手伸向旁边,做出寻找明宏的动作,明宏担心她突然出了什麽问题,赶紧走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像松了一口气——是因为不确定明宏还跟在身边而感到不安吗?
她又再度松开明宏的手,独自往前走,白色拐杖探索着脚底周围,不时地确认道路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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