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啊。”
过了一会儿,喇叭里静静地传来了直人的哭泣声。我们也沉默着静静地听着这哭泣的声音,而我们的眼前展开的却是春光明媚的隅田川。午后的阳光将在河边散步的人们柔和的身影投映在散步道上,对岸的高楼大厦都以洁白的颜色齐整地直插云霄。阿润抬起头来望着我,我点了点头,就将自己的目光移向了阿大,阿大也回应着点了点头。于是,阿润伸手关掉了手机。
之后,我们默默无语地眺望着头顶的天空与眼下的河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大的手机响起了振铃声,阿润接了电话,回答说:
“好的,知道了。”
“说是已经完事了,现在正要离开病房。哲郎,你把剩下的钱交给里香吧。我们俩先去病房。”
阿大一边拍打着穿着牛仔裤的屁股一边站起来说道:
“天啊,我都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直人啦!”
阿润说道:
“如果是因为阿大的缘故,而把我们偷听的事情败露了的话,那就处罚三个月好啦。实在是危险了,你就胡乱把什么东西塞进嘴里,装作是在嚼东西吧。”
我们三个人慢吞吞地回到医院。阿大和阿润两个人通过连接二楼大厅的步行桥直接进入了病房,而我却穿过树丛中缓缓弯曲的人行道,走向了医院大楼正门的入口处。医院大楼前面铺着石板的广场上,一棵巨大的樟树突兀地立在那里,形成了一片浓浓的绿阴。而里香就站在那片绿阴下面,她那洁白的衬衫依然是敞开到第二个纽扣。从她的嘴里又升腾起一缕烟雾,而且依然是先前那种百无聊赖的表情。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便径直走了过去,还是里香先开口了:
“看来还真不是故意染成的白头发呀。直人君很棒啊,我都已经感觉到火辣辣的啦!”说完,还是一脸配合默契的笑容。我抬起头来望着里香的眼睛,她却好像漠不关心似的望着别的地方。
“真是谢谢你啊。”
我向她低下头行了个礼。我从心底里感到高兴。这时我慌慌张张从背包里取出信封来。里香用指尖夹着信封,把它折叠了一下,之后就塞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再见吧。我的手机是用用就扔的那种,虽然只能用三个月,但是在这期间,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就打这个电话吧。”
说完之后,她就在闪闪发光的皮鞋尖儿上捻灭了烟头,径直向街道那边走去。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动作十分麻利地坐了进去。在阳光的照射下,向银座方向延伸着的柏油马路泛着耀眼的白光。我目送着出租车消失在那片光线里,心里还在想,离去的里香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看看我。
这之后的生日派对,我们三个人也总算是巧妙地应付过去了。直人很奇怪地又吵又闹,还说什么女孩子的阴毛没有男孩子的那么硬。“那可太棒了!”阿大叫喊的声音丝毫没有演戏的成分。阿润也没有忘记打开已经湿了的淋浴室的排气扇。
下午五点,直人的妈妈回来的时候,病房里的情形也都恢复得跟原先没有什么两样了,淋浴室也很快就变得干燥如初了。然而,阿姨还是有些疑惑不解地问道:
“好像有什么好的事情发生了呐,直人?”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并没有回答什么。
在那之后的三个月里,我好不容易积攒了一些零用钱,于是就想要给里香打电话。那张粉红色的名片一直是我拿着。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最终还是没有打这个电话。这时候,我们大家都已经升入初中二年级了,还是常常逃课,当然,直人也同样和我们在一起,而且色情杂志的传看也仍然在继续着。尽管我也很想使自己再另类一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伸手去拿那些登载着清纯类型女孩儿的比较保守的杂志。或许我是个疯狂热恋清纯型女孩子的人吧。
到了暑假,当我下定决心打电话的时候,正如里香所说的那样,先前的那个手机号已经成为“现在已经停止使用”了。八月快要结束的一天,我背着大家独自一人去了趟涩谷,也去了号的地下二层那个索尼广场里边看了看,而且还在厕所旁边的那个台阶前站了会儿。当然,那里已经什么人也没有了,只有幽暗的安全通道的阶梯还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在蓝色的荧光灯下,只有那阶梯的第三层台阶令我感到耀眼而且炫目。当然,那一定是我的错觉在作怪吧。
第二章 月光草
我所在的班里竟然出现了第三个逃学的人,这件事发生在新学期开始后一个半月左右的时候。面对陌生的森林,既有适应的人,也有不适应的人。这是新势力结构形成之前的最为可怕的一个时期。最初逃学的那两个人在升级以前还没有来这个学校,因此,他们是我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如同幻影般的同学。所以,第三个逃学的立原瑠美娜实际上应该算是第一个拒绝去学校的。其实像这样的学生在全日本的初中生中大约有五十万人左右,完全没有什么令人感到稀奇的地方。
关于立原瑠美娜,我能够想起来的,就是她那双大而灵活的眼睛了。但是,如果要你像联想到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以及快餐店广告那样,就有些强人所难了。毕竟像“加藤爱”呀“上原多香子”呀等等那样的美少女,在我们这个月岛中学里是绝对不会有的。而且瑠美娜的眼睛并不是那种显眼出众闪闪发光的感觉,却像是被放在辽阔原野上的松鼠和布莱利鼠狗那样,惟恐它们的天敌黄鼠狼以及大枭等会突然来袭击似的,总是高度戒备地东张西望。立原瑠美娜是个身高只有一米五的小个子女生。我觉得她穿着学生制服时前胸非常大,然而对我来说,就连这种记忆也似乎变得有些模糊了。这是因为她是个不太活泼从而不引人注目的女孩子,甚至不会有人想起她在班里可爱的女孩子中能否排得上七八名。五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二,我上完课后就走出了月岛中学的大门。与往常一样,还是与阿润、阿大和直人在一起。学校的正门似乎是由一位喜欢安东尼高迪的建筑师设计的,那门就像是健美运动员的肌肉,高低起伏,立体地堆积着,是一种有些令人不爽的设计样式。在光滑的钢筋混凝土的表面上,镶嵌着学生们各自手绘的陶制盘子。上面多是些花啊动物啊以及电脑游戏等等毫无趣味的绘画。
我的书包里装着原本应该寄送给立原瑠美娜的年级通讯和家庭作业的复印件。在我们学校里有一个规定,一周两次,班里被指定的人要给那些逃学的人传送年级通讯和家庭作业。不幸得很,我家的旁边就是那个正在逃学的立原瑠美娜家的公寓。
我们穿过清澄街,慢悠悠地在柳树阴下走向西仲街。白天,铁板烧烤店的气味儿弥漫在整个街道。阿大粗声粗气地说道:
“真是没有办法呀。哲郎和立原都是中产阶级家庭,而且两家又离得很近。跟像我这样的普罗大众可就扯不上什么关系啦!
也不知道是谁开始提出来的,基本上是模仿《少年竞技》杂志里比较受欢迎的忍者漫画,把我们班学生的家庭经济状况分成了上中下三个等级,分别叫做上等社会、中产阶级和普罗大众。或许是距离银座这一日本首屈一指的繁华街道比较近的缘故吧,月岛地区的贫富差距达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中产阶级是指居住在隅田川沿岸中等水平的公寓以及旧有的单门独户的商品房里,像我和立原瑠美娜还有阿润等等。我们的父母大都是一些白领阶层的上班族。直人总是喜欢用科罗拉多落基山队的棒球帽遮住因患病而发白的头发,这时他说话了:
“能不能不说那些什么中产阶级啊普罗大众之类的话题呢?就因为我的父母碰巧是有钱人,我都有点儿被你们歧视的感觉呢。”
直人戴着的那顶帽子是今年正月里他们全家一起去北美滑雪旅行的纪念。直人当然是上等社会的成员了,因为,位于河边水岸都市天光塔三十四层的直人家,在泡沫经济时代曾经价值三亿日圆以上。阿润抬眼捕捉我的视线,然后微微地笑了起来。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直人家那一带的公寓一个月的管理费就够阿大一家人整个冬天的生活费了。忍者的道路还是比较艰辛的啊!
直人耸着肩膀说道:
“可是,就像一定在忍受着什么的忍者一样,在这一点上,我们大家不都是一样的吗?”
“说的也是啊!
阿润和阿大一齐应声喊道。
不管是上等社会还是普罗大众,对于我们这些初中生来说,那种无聊的感觉是丝毫没有什么不同的。我们这种必须要服从命令的生活状态还要持续多久呢?难道在忍耐当中自由就是奢侈的吗?直人快速地摆摆手,向右拐进了西仲街。被拱廊所局限的狭窄天空上,超高层公寓就好像未来城堡的瞭望塔般耸立着。阿大一声不响地消失在了铁板烧烤店之间的胡同里。就连小汽车都很难进入的潮湿的胡同里,还剩下几栋低矮的、有的只在地面上露出一半的、大半以上都已经没人居住的长屋。这就是阿大家,暴露在烧烤油烟里的窗户像油纸一样变了颜色。
在这十年左右,月岛地区产生了巨大的烧烤泡沫,有一百多家烧烤店开张营业。能够从整个东京市区聚集那么多的人来吃,还着实让我感到不可思议,那不过就是小学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只要花上五十日圆就可以买来吃的零食而已。
阿润和我慢悠悠地朝着隅田川的堤坝走去。或许是四处都被钢筋混凝土围绕着填河造地的缘故吧,月岛的居民都喜欢绿色。不管是在哪个住宅的前面,都摆放着栽花的容器以及废弃的塑料箱子,里边种植着花草。都是一些三色堇、虞美人草、大波斯菊以及虎耳草,等等。并非是精心栽培,而是在这一带很常见的花草。尽管与大海比较近,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带的风就是没有一点儿海潮的气息,而那些花草树木就是被这毫无海潮气息的风吹动摇曳着。
“那么再见啦,递送的事情就拜托了。”
阿润在到了堤坝沿岸大街时,与我道别,并向三丁目的住宅区走去。阿润矮小的背影,在离开十米以上的距离时,就显得更加矮小了。我叹了口气,然后沿着排列着各式各样公寓楼的街道独自一个人向前走去。这时候,一座镶嵌着白色瓷砖的建筑物进入了我的眼帘。
“水岸月岛”。这里就是立原瑠美娜的家了。进了大门,一层是停车场和出入口。不知为什么,进入不是自己家的公寓楼,总不免有些紧张。穿过入口处的自动门,我在有管理人员值班的小窗口旁忐忑不安地寻找着立原家的信箱。在门的右手边有个拐角,幽暗的荧光灯下长长地排列着不锈钢信箱。我从书包里掏出复印件,然后开始确认房间号码:1104号。这应该是倒数第二层楼。我没费多大周折,很快就找到了立原家的信箱,将一摞打印好的A4纸对折之后,塞进了冷冰冰的信箱口里。
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递送班级通讯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就急急忙忙地跑回了自己家。
第二次递送则是在那一周的星期五放学之后,那是一个极其晴朗而又炎热的傍晚。我脱掉了学校制服上衣,只穿了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和上一次一样,我在放学回家的途中,顺便又去了立原瑠美娜家的公寓。这一次轻车熟路地走向了我要找的那个信箱。收信箱上贴着用罗马字母写的“立原”两个字的牌子,我刚要抬起手往里面放复印件,并已经把身体转过来一半准备马上走开。但奇怪的是,不锈钢制的向里开的信箱盖却纹丝不动。难道是那种厚厚的产品介绍或者其他一些什么东西顶住了信箱的里边?无论我怎么用手指推压,收信箱口就是打不开。我简直是束手无策了。如果把给同班女孩子的通讯就这么原封不动地拿回家,的确是件很不爽的事情。实在没办法,我只好走向镶嵌在墙壁里的自动操作盘,按照房号按了键,四位数字以红色的发光体浮现出来,接着响起了门铃声,我屏住呼吸等待着里边人的应答。
“唉,来啦,我是立原。”
传来的声音显得非常年轻,也许是立原瑠美娜的母亲吧。我马上发出了好像是一个优秀学生的声音:
“我是瑠美娜的同学,我叫北川。我是来送复印件的,可是信箱好像已经塞得满满的了。怎么办才好呢?”
在操作盘的斜上方有个黑色塑料制的小窗口,一定是录像显示器的摄像头藏在那里吧?于是我把目光从窗口上移开。而里边传来的声调却高亢起来:
“原来是北川君啊,我马上就开门,你能不能帮我拿上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