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的大约两个小时里,大家都玩儿得十分尽兴。在这样的场所,有女孩子和没有女孩子在,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频繁地走到舞池里去,在不跳舞的时候,就谈音乐和电影什么的。我虽然喜欢读书,可是在这样的场合,那种话题却起不了什么作用,因为这些人谁都不怎么读书的。读书好像已经脱离了时代趣味吧。然而对于我来说,却比玩游戏要有趣得多,所以哪怕只剩我一个人也要把这种读书的爱好进行到底。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个小时了。在我的头脑当中已经列出了下次要在旧书店里找到并买下来的长长的一览表。马上就要到十点钟了,俱乐部终于迎来了开动马达的黄金时间。调音师一边将旧曲子与新曲子以非常适当的节奏衔接起来,一边煽动着舞池里人们的情绪。俱乐部里的灯光,将漂浮在空中的尘埃与跳舞的人们的牙齿都照射得泛着蓝光。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中间休息,就在我返回到坐位上的时候,直人对我说:
“再待一会儿,咱们就出去吧。我已经想要洗澡睡觉啦!”
阿大依依不舍地望着还在跳舞的那两个女孩子。
“好不容易就要成功啦。那个夕菜还真是很可爱呀!我要去跟她聊两句。”我们三个人离开桌子,沿着通道走向出口的时候,阿大带着那两个女孩追了上来。“你们等一等嘛!她们两个说是有点儿事情要说。”
身材矮小的阿绫拼命地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她那宽大领口处的前胸上,汗珠微微地闪着光。我这时才闻到了刚才阿润所说的那种奇怪的气味。夕菜显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而且还扭过脸去不予理睬似的。
“我说各位,我们两个离家出走已经是第四天了啊。如果在西餐馆或者咖啡屋睡觉的话,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假如跟那些变态的男人走的话,尽管也能住进情人旅馆,可是那样的话,还得跟人家做爱,那也太麻烦了吧。”说完就向上翻翻眼珠,双手合十,只张开一只眼睛,看着我们的反应。
“能不能让我们两个也住在你们那里呢?反正你们也就是初中生吧?因为毕业旅行或者什么的要回到这附近的宾馆去吧?”
我们大家一时都陷入了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我们暂时离开两个女孩子,四个人围成一圈儿商量起来。阿润说道:
“怎么办呢?咱们那个帐篷还能再住两个人吗?”
阿大十分可怜地看着夕菜那边。
“可是,今天晚上没有她们两个人睡觉的地方啊!”
直人用比舞曲声还要大的声音喊道:
“两个人好像已经有四天没洗澡了。咱们最好和她们一起去梅月公共浴池吧。”
最后一个发言的人总会得出结论的,这是我们四个人之间长期以来形成的一个游戏规则。这一次该轮到我来作决定了。
“那么,就告诉她们两个,咱们不是住在宾馆,而是在公园里住帐篷,假如这样也可以的话,就欢迎她们来住。”
阿大喜出望外地急忙点头表示同意。
“一定要这样!那么就这么定啦!”
阿润和我返回到女孩子们那里。我在阿绫的耳边说道:
“我们也是向父母撒了谎,在公园里搭帐篷住呐。按原计划的话,现在我们应该在房总半岛的野营地才对。跟我们在一起可能睡得不怎么舒服,到了早晨很可能会冷一些,如果你们觉得这些没什么的话,当然可以来啦!”
阿绫马上高兴得跳了起来:
“能让我们住啦!太好了!”
长得比较漂亮的那个女孩子依然是面无表情,沉默着低着头。
当我们走出俱乐部的时候,看到的依然是新宿明亮的夜晚。街道看上去比白天还要耀眼。我们六个人朝着公共浴池的方向走在了靖国大街上。我们打开硬币寄存箱,拿出了洗澡用的东西,这时,阿绫和夕菜突然惊叫起来:
“哎呀,真了不起啊!你们还真是有备而来呐!”
我想,什么东西都不带就离家出走,这才是有问题呐。阿大借给夕菜,直人借给阿绫多出来的毛巾。阿润在男女分开的鞋柜前面说:
“那么,在三十分钟后,咱们大家就在这儿集合吧。”
阿绫看了一下手表,又翻了下眼珠,发出了甜甜的撒娇的声音。然而我想,对我们这些初中生撒娇也是没有什么用的啊。
“我们都已经四天没有进浴室了,所以一个小时以后可以吗?”
还没等阿润回答,阿大就充满自信地拍了拍胸脯。因为有女孩子在,阿大直挺挺地挺起了胸膛。这一次他胸前的脂肪还真没怎么摇晃。
“当然可以啦!慢慢地洗吧。在那期间,我们也可以搭帐篷嘛!”
当我们爬进中央公园里的帐篷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半夜十二点了。我们把保温性能最好的直人的睡袋交给了两个女孩子。剩下来的睡袋也都打开拉链,或者当做褥子铺在了地上,或者当做被子盖在身上了。尽管外面因气温下降而冷了许多,可是公共浴池的水对于还非常年轻的我们来说还是太热了一些。为了预防夜间的寒冷,我们多准备了一些可以套起来穿的衣服,因此并没有冷得发抖。阿大脱掉了帕卡短外衣和汗衫,上身只穿着一件恤衫,此时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呢?嗯,可能是因为爸爸妈妈很烦人吧,心情很可以理解啊。”
我们以荧光灯为中心围绕成一圈。每一张脸都沐浴着蓝色的灯光,很像是幽灵一样,没有什么生气。阿绫忽然用很高亢的声音笑了起来。
“哈哈哈,可以啦!可以啦!”
“不好不好!”
一直保持沉默的夕菜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她茫然若失地望着荧光灯的侧面很像一个受了伤而躲进窝巢里去的小动物。
“我没有父亲,有母亲和一个妹妹。可是啊,尽管是亲子关系,但是各有脾气禀性吧。我的妹妹能和母亲相处得很好,可是我就完全不行。从小的时候起,我就总是想,这个人真是我的母亲吗?”
这之后,夕菜看了一眼阿绫,就微笑起来。她洗去化妆品后的脸显出了十五岁左右少女的容貌。我觉得此时的她看上去比刚才在俱乐部的时候更加美丽了。
“真对不起啊,阿绫。连累你也卷进这样的事情里来了。”
身材矮小的女孩子眼含泪水点了点头。在俱乐部里一直都没有放下倔强的表情,阿绫似乎很有为朋友着想的品格呐。阿大也的确是很直率,他蜷曲着巨大的身子,尽力向夕菜表示着自己也有同样的感受。
“我们也是差不多的啊。我老爸今年年初就死掉了。请你们不要问我是什么原因。我从心底里感到了安心呐。老爸是个常常使用暴力的人,还是个常常喝酒就醉的人,是个最差劲的老爸呀。托他老人家的福,我想可能要到职业高中去念书了。我弟弟比我脑袋瓜聪明,所以钱用在他身上才是对的。”
从阿大的嘴里听到这些话,就连我也是第一次,因此,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阿大缓缓地逐个巡视了阿润、直人和我三个人。这时阿润说道:
“不管是哪一个家庭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吧。”
而我并不知道阿润的家里和我的家里到底有没有什么问题存在。可是,我还是和沉默着的大家一起点了点头。只是我还没有了解吧,或许家里成员当中真的有什么大的问题存在呐。像这样的事情,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会被巧妙地隐瞒起来的。或许明天自己就能够获得新生。这样想来,突然眼前就浮现出了父亲和母亲的容貌来了。我的父母关系很好,只要我不在家里,就像今天晚上一样,他们两个人一定会到什么地方去用餐的。
“咱们睡吧。”
直人由于这两天来的疲劳,脸上的皱纹仿佛变得更加深刻了。关掉了荧光灯的开关,就看到了树的影子投射在了帐篷的顶上。
“真是太谢谢你们了,给你们添麻烦了,真对不起啊。”
夕菜在一片幽暗里这么说着。这是我在进入梦乡以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在一片幽暗里,有个身影在悄悄地晃动着,好像是在摸索着阿润的腰间挎包。根据发型,我知道是那两个女孩子当中的夕菜。她从挎包里拿出了几张纸币后,又屏住呼吸慢慢地拉开了我腰间挎包的拉链。
我翻过身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夕菜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身体都僵在了那里。我用下巴向帐篷外示意了一下,然后悄无声息地钻出了帐篷出入口垂落着的门帘,她也跟了过来。
离开了帐篷,我们两个人坐到了下着露水的黎明时分的长椅上。
“你是怎么了?难道是很需要钱吗?”
夕菜并没有显出胆怯的样子,而是很坦白地点了点头。
“是的。”
鸟儿们一齐从睡着的树上飞了起来,就像是一面旗子在新宿的上空盘旋着。我呼出的气息都是白色的。
“为什么?”
夕菜用两手抱紧身体弓起了后背。在超短裙的下面穿上了阿大的平针毛料裤子,即使这样或许还是很冷吧,她的手和腿都在打颤。
“因为我可能怀上了。”
长椅的后面传来了阿大的声音:
“那是真的吗?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
在长椅上,她更加蜷缩起了身子。我在想,就这样像一个胎儿一样要把身子紧缩成一团吗?夕菜好像是在自嘲似的说:
“去年在过圣诞节的时候,我也离家出走过。那个时候,我喝得烂醉,和好几个人做了爱,所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就算知道,也不知道对方住在什么地方啊。”
阿大坐在夕菜的旁边,把自己的帕卡短外衣脱下来披到了她的肩上。被人家这么和善地对待,夕菜心里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已经破裂了,终于掉下了眼泪。
“对不起啊,都已经得到了你们的帮助,可还要偷你们的钱。不过,我心里非常地担心啊,简直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已经有三个月没来那个了,检测的药品在药店里有卖,可是我不知道价格是多少,也没有剩下什么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真对不起。”
她一边哭着一边向我伸过手来。在薄薄的手掌上有两张从阿润的钱包里拿出来的已经揉搓得皱皱巴巴的一千日圆纸币。我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来一张,放在了她的手掌上。阿大也同样拿出来一千日圆。
“可以吗?”
阿大笑着点了点头。天空中盘旋的小鸟的叫声比汽车的声音还嘈杂。在高层建筑物后面的地平线上,十分清澄的朝霞开始出现了。
“先起来的是我,所以你还真没有运气呐!如果是直人的话,那肯定是要拿出来一万日圆的啊。”
夕菜的脸上出现了既哭又笑的表情。阿大问道: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阿绫起来的话,我想请她跟我一起去一下药店。反正已经这样了,也跟直人说一下吧,药钱也请他捐一些吧。”
随后我们三个人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清晨的霞光。天空的颜色不断地急剧变化起来,整个天空里是一片霞光在铺展着。这是一个我们谁都没有相互确认或者说出来的美丽早晨的到来。这里有着清晨冰冷的空气,有着逐渐由深红色变为透明的金黄的太阳,还有沐浴着朝阳端正耸立的高楼。虽然已经忘记了脱衣舞剧场的舞台,然而,那天黎明时分的感觉,直到现在我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
播音工作室阿尔塔的后面有一家西餐厅,我们就在那里等她们两个人。在还给了阿润一千日圆之后,又从直人那里得到了一千,所以,夕菜一共得到了四千日圆的捐款。我虽然不知道检测怀孕的药品到底要多少钱,可是我想,那么多钱已经足够了吧。
阿绫和夕菜返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要了不知道是第几杯咖啡了。她们两个人站在了我们包厢席位的前面,给我们看了能够把体温计装进去那么大小的白色盒子。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阿绫也是显得十分的明朗快活。
“请看,这就是大家帮忙买的东西啊。
“不要说啦,多不好意思啊!
夕菜这么说着,拉起阿绫的手,立刻就消失在女厕所里了。这之后的十分钟,也许是这两天最长的十分钟了吧。阿润和直人还有我都显得很沉稳,只有阿大一个人好像是特别地紧张,用茶匙咯吱咯吱地敲打着桌角。阿润十分尖刻地叱责道:
“太吵人了,别敲啦!
阿大刚刚放下匙子,却开始更加激烈地摇晃起腿来了。他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想要和谁找茬打架似的,眼睛望着空中。阿绫静静地回来之后,就坐到了包厢坐垫的一端,表情严肃,什么也不说。阿大问了一句“怎么样了”,她就沉默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