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我们来做一次交易,好吗?”
说着,他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胭脂色的皮革钱包。
“说到钱,因为我想自己就快活到头了,所以就从银行里取出来好多好多。”赤坂先生干枯的指尖在已经打开了的钱包里搜索着,在慢慢地查数之后,拿出了四万日圆纸币,他把这四张一万日圆的纸币举到我们的眼前,展示给我们看。
“只要你们不对任何人说出我的事情,那我就把这些钱都给你们……对了,如果能够帮助我去买些东西的话,那么就再额外给你们一些零花钱。怎么样啊?反正我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你们也就算是帮助一个病人做一些实现他最后梦想的兼职吧。”
我回过头去看了看后面。在我们四个人之间有一种不安的眼神在互相传递着。就在这个时候,阿润高声说道:
“请等一等,我们几个到下面商量一下,就回来。”
我们来到了下一个阶梯,然后各自分散地坐在阶梯的中间地带。直人压低了声音说:
“做这种快要死的病人的兼职,恐怕是太危险了吧?”
阿大也不看别人的脸,只管自言自语地说:
“可是啊,那可是一万日圆哦,而且并不是要我们自己努力加油干,只是保持沉默就能得到啊。这可是不小的数目啊。再说了,也能实现那个叔叔的愿望嘛!”
的的确确,对我们这些不能做兼职的初中生来说,一万日圆是个相当大的数目。相当于我两个月的零花钱。阿润又说话了:
“只是钱的话,不管我们倒向哪一边,应该都是没有问题的。”
我赶紧追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你看在整个市区里张贴了那么多的寻人启事,只要我们按照上面的号码打个电话,就说我们找到病人了,答谢的酬金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有可能比刚才的那些还要多呐。”阿大仿佛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赶紧追问:
“太厉害了,阿润就是阿润。那么谁来打电话呢?”
边说边忙着把拴了二十条手机链的手机从牛仔服的口袋里哗啦啦地拿了出来。可是阿润阻止了阿大。
“在这一点上就出现问题了,不管咱们怎么做,都会得到一些钱,那么就一定要考虑一下其他的条件了。因为我也有过穿着睡衣从医院里逃出来的经历,所以我想那个人一定是发生了极其重大的事情,才这么做的。”
我试着问了一下一直保持沉默的直人:
“直人经常住院,应该非常了解医院里的事情吧?在那种环境里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直人在宽檐帽子下的眼睛显得愈加严肃起来了。
“我可不会劝大家做这样的事情。那个人的心情我非常理解。而且,和我还不一样,他好像已经没有治好的希望了。不管怎么说,假如咱们向家属通报了的话,家属倒是放心了,医院方面也会满意。可是,那个人就会失去仅剩的一点自由和要单独一个人度过的时光……但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环绕着狭窄水路的东芝大厦闪着耀眼的光芒耸立在那里。赤味鸥线路和首都高速羽田线路的高架桥就像奢侈的玩具一直伸向远方。延伸到海岸对面的街市,仿佛十分宁静的海市蜃楼一般,看上去特别的美丽。即便如此,那里也应该有像赤坂先生这样的人吧?也就是说,直到死都希望最好是一个人生活,似乎应该有这样下定决心的人吧?阿润又张口说话了:
“是啊,真的像大人们说的那样,人生这东西就是不断的妥协啊。咱们要让不管哪一方都得到一些满足吧。”
我紧盯着毫无笑意的阿润的眼睛,问道:
“究竟怎么办?”
“直到盛大烟火晚会的那天夜里为止,就让他自由吧。可是,绝不能就这样到他死之前都放置不管。只要烟火晚会一结束,咱们就跟他的家人联系吧。这么办行吗?如果顺利的话,或许还能拿到双份儿酬金呐。没什么怨言吧,阿大?”
果不其然,好厉害的阿润。我真的开始对阿润刮目相看了。面对纷繁复杂的纠纷,他总能快刀斩乱麻,调节利害关系,轻松自如地给出答案来。总而言之是绝顶的聪明。可是,在另一方面,他本人却是非常的忧郁,这一点的确有些令人担心。直人和阿大异口同声地说:
“好嘞!”
于是我们慢慢地返回了雇主在等待着的休息平台。
“后天,就要举行东京湾盛大烟火晚会了吧?”
赤坂先生依然躺卧在那里说道。然后他便要求我们随便找个话题说点什么。我们给他讲了当时发现这个秘密的休息平台时的事情和盛大烟火晚会时夜间比较混杂的情形。直人和我坐在接近泡沫塑料垫子的地方,阿润和阿大则倚靠在离得稍远点带有扶手的墙壁上。看上去赤坂先生好像偶尔在睡觉,可是每当我们谈到比较重要的地方,他就会睁开眼睛,适当地附和一下。崭新的一万日圆的纸币这时候已经转移到我们四个人的口袋里了。对岸楼群的上空依然显得明亮,尽管黄昏的光亮仍然残留着,但是天空却从大海的那边渐渐地变化成为夜色。跟我们说着话,赤坂先生变得似乎有些疲倦了。于是,直人很担心地对他说道:
“明天下午我们还会来看您的,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呢?我们现在就去买。”赤坂先生看了看身边露出塑料瓶的塑料袋,然后说道:
“不,不用了。因为我没有什么食欲,而且饮料也够了。况且我也已经不再享用那些香烟和美酒了。”
阿润战战兢兢地问道:
“请问……我听说您得的这种病非常地疼,没有什么问题吗?”
病的名称没有说出来。这也是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赤坂先生尽管非常削瘦,但是看不出是在忍受着病痛。相反的,表情是有些朦朦胧胧的,还有一种似乎是十分幸福的明朗的感觉。
“这方面的话,就不必担心了。”
这样说着,赤坂先生把手伸进了肥大睡衣的前胸口袋里。
“我有在医院里积攒的止痛药。假如没有这种药的话,就不可能和你们说这么久。尽管对不住大家,但是从现在开始,请让我一个人安静地休息好吗?今天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很久都没有听到既不是患病也不是继承遗产的话题了。”
我们向着横卧着紧紧闭上眼睛的赤坂先生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静静地走下了休息平台。
第二天,依然是十分炎热的一天。尽管不像是七月里温度计都出了故障一般的炎热,可是刚刚过了早晨九点,就变成盛夏的炎炎烈日了。我们刚刚吃过午饭,马上就到佃公园集合起来。在清澄大街边上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疯狂地购买了饭团子、冷面、冰淇淋以及巧克力,还有喝的东西和成人杂志,等等,然后我们就去了那家荒芜的工厂。我们准备了大量的食品。
赤坂先生看着三个鼓鼓的塑料袋,只用眼睛笑了笑。
“就算是收下这么多东西,也是白费的。你们几个一起把它们都收拾了吧。”
实际上他喝的东西就只有塑料瓶装的运动饮料而已。虽然吃过了午饭,但我们还是觉得肚子很饿。不管是什么时候,初中生们都会觉得肚子是饿着的,就好像清扫车吞噬东京城里的垃圾袋一样,总要把食品吃得精光。在这种时候,就该轮到阿大大显身手了。他嘴里塞满金枪鱼色拉酱饭团,一边喝着可乐,一边又胡乱地把辣白菜冷面和哈根达斯冰淇淋交互地放进嘴里。阿大的前面很快就出现了小山一般的塑料保鲜膜和空空如也的盒子。赤坂先生十分愉快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东西。有谁能够看着别人在嘎吱嘎吱地吃东西,自己却反而感到十分快乐的呢?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那么,或许应该是止痛药的作用有些过大了吧?
时间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我们打算回去了。赤坂先生显出有些失望的表情说:“真是对不起,谁能帮我把那个上面的袋子扔掉呢?不管哪里都可以,哪怕是公园的垃圾箱里也行。”
“知道了。”
直人最先行动了。他迅速地去取放在休息平台往上再爬几个台阶那里的塑料袋。那里面有几个甜瓜大小的被报纸包裹着的纸团。直人刚刚回来,我们就立刻隐隐地闻到了夏天公共厕所的气味。
“真不好意思呐,我应该特别给你点儿什么奖赏啊。”
直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说:
“不用啦,我不想要什么钱。我也是常常住院的,也担心过医院的卫生间干不干净之类的事情。可是,您的身体怎么样了呢?”
“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因为什么东西都没有吃,所以渐渐地变得轻飘飘起来。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就会飘飘然地被风吹走吧……”
赤坂先生望着休息平台扶手那边一片广阔无限的天空。
“……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自己将要飘向那里的天空去呐。”
这么说着,赤坂先生微微地笑了一下。是臭氧层遭受破坏后紫外线变得多起来的缘故呢,还是有些类似亚热带气候的缘故呢?最近一个时期,东京夏天的天空总像南方的休养胜地一般没有任何混杂物的蔚蓝。我看了一下赤坂先生,然后又望了望天空。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蔚蓝的天空,我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与我相比,直人的反应则更加直接,穿着黑色长袖恤衫的胸前,眼看着就有一滴滴的泪珠掉落下来。但直人还是安慰说:“别说这样的话了,要更加……”
接下来的话,我也明白的。要更加、更加努力地活下去。即使再怎么劝说,也是无济于事的了,直人也似乎马上就明白了这一点。
“要更加……有没有什么现在需要的东西呢?不管什么都行,我们什么都可以为您准备的。”
赤坂先生似乎就连抬起头来都有些疲惫不堪似的。他的头垂落在泡沫塑料上。“谢谢啦。不过,我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了。”
阿大用毛巾使劲地擦着脸。阿润的镜片后面湿润了的眼睫毛都趴了下去。直人提着装满了尿不湿的塑料袋就像是提着什么战利品一般走在前面,我们一行四人走下了安全阶梯。
到了盛大烟火晚会的那天,我从早晨一睁眼开始,就感觉到一种特别的心情。甚至我连去郊外旅行的早晨都不做事情,现在却做了起来。我从七楼房间的窗口看了看隅田川对面的银座高层建筑群上空伸展着的天空。那是一片稍稍有些混沌,还有一些小小的云朵在四处游荡的天空。如果夏天的早晨是一碧如洗的万里晴空,那么过了正午天气往往就会变得阴云密布。如果是现在这种天气,那么肯定到了正午就会是比较符合举行盛大烟火晚会的晴朗的天空了。
这是没有游泳时间的星期六,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不知道为什么,我都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既盼望着等待了将近一年的烟火晚会,又担心赤坂先生的身体状况。这两种心情混杂在一起,使我坐卧不安,总不能专注于一件事情上。
我们四个人集合在复原了江户时代的航标灯的佃公园纪念碑下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但是天空却如同正午一般明亮。月岛车站的周围到处都是穿着夏季单和服的女孩子们,在佃大桥的上面早就开始大塞车了。整个城市的景象好像是特意要弄得非常热闹似的。阿大、阿润和我三个人的自行车排列得十分整齐,而且我们一起远远地望着隅田川的河口方向。河川往往会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可是东京的河流却有些不同。即使是在平时,十分钟内就有一次马达轰鸣着的船只往来通过,因此,东京的河流就显得极其吵闹喧嚣了。举行盛大烟火晚会的那一天,私人游船以及屋形船都比较多,水路繁忙得到了需要交通管制的程度。
姗姗来迟的直人在背后喊着我们:
“让你们久等了。咱们出发前就定下来吧。关于赤坂先生的事情,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几个一起望着又戴了另一种样式的宽檐帽的直人。阿润说道:
“今天晚上咱们和他一起观看烟火晚会吧。因为晚上非常嘈杂忙乱,救护车也应该很忙的,我明天一大早再从哪一个公用电话亭给
打电话。这样就可以了吧?”
阿大说话了:
“这就是说,咱们不和他的家人联系喽”
“是啊,看样子赤坂先生好像很讨厌他的家人,所以我不想和他们直接讲话了。酬金就算了吧?”
阿大点头表示同意,又说道:
“那好,我明白了。假如就这么定了的话,咱们就尽情地狂欢吧,毕竟是一年才有一次的盛大烟火晚会嘛!如果我们显得不高兴的话,也有点对不住赤坂阿叔呐。是不是,直人?咱们要尽
情狂欢啊!要笑出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