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说法仿佛是在说,逃跑的患者已经死了。气氛似乎变得有些过于认真了。阿大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说:
“是啊,现在又是夏天,所以还是在外面心情会好一些呀。”
接着是阿润冷漠地说道:
“而且,马上就要到盛大烟火晚会了呀。在一瞬间盛开,又在一瞬间消失!”只要有一个人一旦变得认真起来,这样“太过认真可不太好”的想法就会产生作用,从而使谈话的气氛很快恢复到平时的样子。对于被打断了话的直人来说,这是一种玩笑形式的救命稻草。
我们在信号灯变绿时,十分缓慢地走过了清澄大街,手也就刚刚举到肩膀的高度,大家都无力地默默分手了。没有必要高高举起手来进行告别问候,也许是因为太热了,而且反正到了傍晚还是要见面的。没有被太阳晒黑的手掌的白色刚刚一闪之后,由于疲倦而蜷缩的那些背影就消失在各自家的那个方向了。
但其实,谁也没有那么累,却还是显出十分疲倦的样子,或许这就是心绪的缘故吧?
将近下午五点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在隅田川堤坝后面我家的公寓停车场,我拽出了自己的山地车。在停车场的出入口,已经有阿润的山地车和阿大的无梁自行车在等候了。已经是傍晚了,但是气温仍然超过了三十度。只是阳光照射的角度发生了变化而已,刮着的风和暑热依然都与白天毫无两样。
“直人那家伙,这么活蹦乱跳的,没问题吧?”
阿大把双脚张开一百三十度,骑上了调到最低的车座上。
“应该没问题吧。不要太过于在乎身体的情况才好哦。”
我从五分裤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了直人的号码。信号音刚刚响了一声,就立刻关掉了手机。
“咱们走吧,离晚饭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们沿着汽车不太行驶的河边道路并排地飞驰起来。穿过高架线,从月岛进入佃区,街道的情形突然变得越来越像历史剧了。
几百年间一直延续下来的佃煮屋(用豆腐、萝卜、芋头、鱼肉丸子等炖的杂烩小吃店)的门帘竟然有塑料苫布那么大,住吉神社的门牌坊以及十分低调的本殿、连接着淤水壕沟的屋形船星罗棋布。在乌黑的水里,有着一些好似脸上的粉刺一般大大地冒出来的气泡。经常有电视台的外景拍摄队来这里拍摄东京里面的日江户。
爬上佃公园的坡道,穿过两边长有樱花的隧道,就是高层公寓耸立的高级住宅区了。就连人行道的地砖以及护栏似乎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这是个安静却有点儿做作的街区。我们在晴空灯塔一层好像很贵的餐馆前面等着直人。直人骑着和我一样的山地车,从光线照射着的正门出入口钻了出来。虽说是同一个厂家生产的,但是直人的山地车车架与车轮都是用碳素纤维制成的,前后轮都带有电控闸,是相当于一辆微型小汽车价钱的竞技用的赛车。玻璃自动门慢慢地向左右两边打开,传来了直人细细的声音。
“等很久了吗?”
这么大热的天,他却穿着防风外衣戴着宽檐帽子。总之是一种奇装异服。大家都沉默着摇了摇头。我们默不作声地开始朝着清澄大街飞驰起来。
“我说了我讨厌这种像高尔夫球场服务员一样的服装,可是……”
直人似乎还很在乎自己的穿着。骑在大家前面的阿润将山地车提了速,说道:
“行啦,紫外线不是很毒吗?直人不是连去游泳池都穿着恤衫吗?”
我们选择马路上有阴凉的一侧飞驰着。大江户线路的工程不久就要完工了,清澄大街马上又要恢复原来的宁静了。道路两旁排列着的不是像银座那样的时髦商店,而是一些酒馆、美发店、旧书店等等原来的店铺。像烧烤用的铁板似的柏油马路烘烤着的风在我们的队列之间刮过去,我们在四五米宽的人行道上排成一列继续向前飞驰着。而从我们的队列之间刮过去的是比我们的体温还要热的风。
“他妈的,真热啊!
是阿大喊了这么一句。
阿润用力蹬着脚踏板,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虽然热得要死,可是心情也好得要死啊。就这样,要是道路能延续上千公里就好了!”
从宽檐帽的影子底下发出了直人的声音:
“可不是嘛!就这样飞奔下去,不管是上学还是得病,都会像是在梦中一样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现在在风中飞驰才是真的。”
我想起了前不久爸爸推荐给我看的一本书。我骑自行车,所以我存在。真实不就存在于极其单纯的快乐当中吗?就算是迪卡尔的书不也是写得非常简单吗?
我们的目的地就在清澄大街的尽头。按照距离来算,也就有两公里半左右。穿过月岛桥,越过胜时警察署,就是填海造地区边界的水产码头附近了。尽管东京湾盛大烟火晚会是在晴海码头举行,然而由于前去观看的人很多,如果没有入场券的话,是不能进入晴海主会场的。而且回来的路途也不是自行车能够飞驰起来的那种情形。因为人行道上有行人和摊床,马路上放着路牌,挤满了汽车,根本就看不到地面。所以我们总是到流淌着朝汐运河的丰海町那里欣赏烟火。从那里可以十分清晰地看见烟火,因为相隔的距离也就只有四五百米而已。映照在海面上的连续发射的烟火,就好像是在黑暗的海面上,光的瀑布从上下两端气势磅礴地相互倾注着,那的确是别有一番情趣。
去年,就在排列着冷冻仓库的寂寞的街道一角,阿润发现了一处极其珍贵的特等席位。
“没什么变化嘛!”
阿润剥开塑料薄膜,然后把手放在生了锈的铁丝网上。里面是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有一人多高蒿草的工厂用地。
“那个洞,原来是在哪儿啊?”
阿大在四处巡视着。除了一些排成弧形的冷冻拖车在准备进入仓库以外,其他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这条街上走动了。
“没问题,去年咱们是做了记号的。”
阿润说着,便沿着铁丝网走了起来。在离我们稍远的地方,四辆自行车用链子拴在一起并排放在那里。我们紧随阿润跟了上来。没过多久,就发现在铁丝网中央悬挂着一把表面模糊的南京锁。
“就是这儿了。”
阿润确认了道路的左右两端之后,便蹚起脚下的草来。在这里的铁丝网下面,有一块地像被挖下去似的向下凹陷着。但杂草丛生,遮挡了那个洞穴。
“要去看看吗?”
说着,阿润就蹲下身去,像是要隐身于杂草间一般钻过了铁丝网。紧接着,阿大也试图要钻过去。阿润在对面还没有站起身来,赶忙说道:
“阿大行动比较慢,所以最后过来吧。现在还是大白天,说不定会有人来呐。”
这样一来,我就成了第二个要钻过去的人。当脸颊刚刚接触到地面时,就感觉到杂草的气味沁润了整个肺腑。我屏住呼吸准备从铁丝网的下面钻过去。我很想快一点钻过去,就像是在挣扎一样,把脑袋伸过了那道绿色的屏障。看到这种情形,阿润笑着说:
“你倒是很像怕把脸浸到水里的小孩子嘛!”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无所谓了。实际上,我已经有些哆嗦了。那心情就好像是在穿过科幻片里经常有的奇异空间的大门一样。我刚刚过了上半身,马上就跟着抽出了腿脚。从铁丝网的下面钻过去,多少有些令人不愉快的感觉。之后钻过来的是把宽檐帽子掖进牛仔服里的直人和阿大。阿润站在最前面,开始拨开密密麻麻的蒿草前进了。
这里是一处很大的工厂后面的建筑用地。一穿过沿着铁丝网的绿色屏障,就看到了一些不知道用于什么的钢材以及装满了金属碎片的汽油桶,通通堆积在那里。脚下的沙砾被机油染得黑黑的,好像长了一层苔藓,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我们越来越接近工厂里那些空空如也的建筑物了。
“正像我爸爸说的那样,世道是不太景气了啊。”
阿大用毛巾擦拭着就像刚刚洗过一样流淌着汗水的脸。似乎从远处传来了机器运转的声音,可怎么说也不算是个景气的工厂吧。即使是被丢弃的材料也有一种被随意放弃不管的感觉。
“工厂不景气,对咱们来说还是幸运的啊。”
这么说着,阿润轻松地越过了钢筋混凝土墙壁旁边的、有腰部那么高的栅栏,进入了安全阶梯。我们几个人毫无声息地向前行进着。这个阶梯和普通人家的一样高,在第三个阶梯的地方,就是我们观赏盛大烟火晚会的特别席位了。阿大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在审视了所有人的眼睛之后,嘟囔起来了。
“看看谁能最先到达休息平台,要不要打赌赢一下回去路上喝的可乐啊?跑在最前面的管够。”
我们突然大叫起来,互相推搡着飞奔上了安全阶梯。
在这样的场合,一般都是我跑得最快。因为,阿大身体太重,阿润身材矮小,因此步伐也太小,直人体力不足。大体上不管哪一项,都是我比较平均,所以是该轮到我争第一位了。我挥动着双臂,以一种拼命的姿势一步跨两个台阶地登上了最后一个台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白色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使用的塑料袋子突然闯入我的视野。在休息平台的角落里放着崭新的塑料袋。不好,好像这里已经有人了。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由于我在安全阶梯的中间地带突然停了下来,所以,阿润从后面撞到了我的后背。“你在干什么啊?后面都已经挤得满满的啦。”
随后,好像阿润也立刻感觉到了有什么人已经在这里了。他不做声地从我的肩膀上方张望着休息平台。阿大和直人也都屏住呼吸追赶了上来。这时,从休息平台的角落里传来了一个沙哑的
声音:
“你们好像不是这家工厂的人吧?”
这并不是我们已经听惯了的训斥别人的声音。在这个声音里,既没有强大的力量,也没有叱责的语气,而是一种怎么样都可以的调子。我回过头去看了一下后面。阿大和直人已经改变了姿势,以便随时都可以跑下阶梯去。当我们的目光相撞的一刹那,阿润慢慢地向我点了点头。我没有出声,继续上了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然后我终于从休息平台的墙壁上探过头去。有三十平米那么大的宽敞空间一下子展现在了我的眼前。在渗出油渍的墙壁一端,像是用于机床包装的薄薄的泡沫塑料堆积得有膝盖那么高。去年我们就是用这种泡沫塑料来做垫子铺在地上,大家随便地躺倒在上面来观赏烟火的。
现在,就在那个垫子上面,有个披着白色肥大睡衣的清瘦男人横卧在那里。那个男人好像是懒得动弹一样,仅仅是抬起头来看着我们这一边。就在我们双方的目光相互碰撞的那一刻,我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子就是那张寻人启事上要找的人,也就是那个从医院里逃出来的已经到了生命尽头的患者。他稍稍低下了头,似乎有些放心地说道:
“原来是一帮小淘气鬼啊……我要在这里稍稍休息一下。请你们到那边去,让我安静地在这儿待一会儿吧。”
站在最下面台阶上的直人问道:
“请问,您就是赤坂先生吧?您的家人在担心您呐,整个城市里几乎所有的电线杆上都贴满了找您的寻人启事。您应该是直接从医院里跑出来的吧?”
赤坂先生勉强探起上半身来,他那穿着凉鞋的瘦瘦脚踝在颤抖着。仿佛刚刚从游泳池爬上来时在眼睛里滴了眼药水一般,赤坂先生吃惊地瞪大了饱含泪水的眼睛。“你们大家都知道吗?”
站在最前面的我代表大家点了点头。
“也许是我们多管闲事儿,对您来说,回到医院不是更好吗?”
赤坂先生沉默半晌,然后死死地盯着我们。这是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仿佛是在透过我们凝望着夏季傍晚的天空以及东京湾迟钝的海面,又好像是一下子翻转过来在窥视着自己的内心世界。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变成了电线、钢筋混凝土阶梯以及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的塑料袋。觉得自己不是什么人,而仅仅是构成这个世界的一个物体而已。赤坂先生把一只手伸进了肥大的睡衣口袋里去,说道:
“我活不了多久的。医生的治疗简直就跟为了暂时的精神安慰而动用的暴力一样,而且我的儿子们又在医院的走廊里压低了声音吵架。所以,那里已经不是我想要回去的地方了。”
赤坂先生就这样以一种并没有什么痛苦的声音淡淡地叙述着。说完这些之后,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怎么样?我们来做一次交易,好吗?”
说着,他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胭脂色的皮革钱包。
“说到钱,因为我想自己就快活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