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吧。不过,我觉得比起什么都不做还是好吧。哪怕是寄一张明信片,也说明他们没有忘记那个事件,多少感到安慰。”
“安慰,真的?”
“是很大的安慰。”
“是吗?也许是那样吧。”直贵再次从信封中去除了入场券,“那么,人家特意送的,下次休息时三人一起去看看吧!”
由实子没有回答他,“直贵君,”她用好久没用过的丈夫名字称呼他:
“我,会按你的想法做的。包括你跟哥哥断绝关系的事情,我也没说什么。不过,我觉得有些事你必须记住,忘不了哥哥那个事件的,不只是你,还有更为痛苦的人。你隐瞒了哥哥的事情,我们现在是幸福的,可这个世上还有隐瞒不了的人。我们应该分清楚。”
“你想说什么呀?!”他瞪着由实子。
由实子沉默地垂下目光。像是在说,这不用再说了吧。
“我去洗澡了。”他站了起来。
在狭窄的浴缸中抱着膝盖,直贵反思着妻子的话。寺尾也说过同样的话,对你来说,是不是个消除隔阂的机会——他说。由实子说应该分清楚。而且他们说的决不是空话。
从浴缸中出来,用凉水洗了脸,他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地嘟囔,“该去看看了……”
(9)
第二天是周六,商店虽然没有休息,但正好直贵不当班。午饭后,他没说去哪儿就出了家门。由实子也没有特别追问他。没准已经察觉到了他的目的。不工作的日子穿西服出去的事几乎没有过。
到了池袋,在百货商店里买了西式糕点的礼盒。被问到是否需要礼签,他回答不需要,因为不知道用什么名目好。
乘地铁经丸之内线换乘东西线,到了木场站,然后是徒步。
在干线道路旁边的人行道上,他默默地走着。车辆不断地从身边通过,其中还有搬家公司的卡车。看到那个,他不由得想起哥哥的事情。为了挣到弟弟的学费,哥哥每天都在搬运者沉重的货物。搞坏了身体以后,急于弄到钱,才鬼迷心窍地做了那件事。那时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正是这条街道。
根本没有计划性,几乎就是冲动下的犯罪——好像是国家指定辩护律师这样说的。直贵觉得完全是那样。不管怎样,刚志盯上那户人家,就是因为对那里的老太太还有印象,而有印象的理由是那老太太曾跟他亲切地说过话。
非要偷东西的话,找个讨厌的人家不好吗,他想。可刚志不会做那样的事。
凭印象走着走着,突然,“绪方商店”的招牌映入眼帘。是写在停车场的牌子上的。直贵慌忙看了一下四周,道路对面,有一幢西式风格大门的二层住宅。
对那扇门还有印象。刚志引发的那个事件后不久,自己曾糊里糊涂地来到过这儿。可是房子好像有些变化,原来应该是平房,是不是又改造了呢?
直贵想起以前来这里时事情,本来是想向遗属道歉,可是一看到他们,就慌忙逃走了。
也许那时欠的债还要自己来还——回想着以前发生的事情,直贵想到。至少不会成为现在这样低三下四的人。
走近大门,伸手去按门铃。要是没人在家就好了!走到这一步,他心里还是有这样的想法,他有些厌恶自己。
按下按钮,听到屋里的门铃在响。直贵深深地呼吸着。
过了几秒钟,听到有答应的声音,是个男人的声音。
“突然拜访非常对不起,我叫武岛。请问主人在家吗?”
稍微过了一会儿,有人问,“是哪位武岛先生呀?”
直贵又一次深呼吸:
“我是武岛刚志的弟弟。”
这个名字他们是不会忘记的。直贵想咽下唾沫,可嘴里干干的。
没想到大门一下子就打开了。身穿短袖衬衫的男人露了出来。像是比以前见到的时候胖了些,白发也多了一些。
他脸上没有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直贵走近过来,嘴紧闭着。
隔着门扇,两人对峙着。直贵低头致意。
“突然来访实在对不起,因为我不知道电话号码。”说着,他偷看了一下对方的样子,男人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有什么事吗?”他用低而沉稳的声音问道。
“到了现在,您一定会这样想。可还是想表示一下哀悼之意。让我这样做的是我哥哥,本应早些拜访,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拖了好几年。”
“可是,怎么又突然想到来了呢?”
“那个……”他说不出话来。
“是你的问题吗?”
直贵低下了头。好几年搁下不管,为了调整自己的心态,然后突然来访——这样的行为也太自以为是了。
这时绪方打开了门。“请,进来吧!”
直贵吃惊般地看着对方的脸,“可以吗?”
“你不是为了这个来的吗?”绪方嘴唇稍微松缓了一点,“而且,还有点想让你看的东西。”
“想让我看?”
“先进来吧!”
直贵被引进的房间里摆放着褐色的皮沙发。“请坐!”他说。直贵坐到三人沙发的中央。正对面是一台大宽屏幕的电视机。直贵想起曾经听说过,刚志偷完东西后没有马上跑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事情。
“不巧,老婆带着孩子出去了。说不巧,也许应该说正好才对。”
绪方坐到带扶手的单人沙发上,去过烟灰缸和香烟。
“这个,这是些不值钱的东西。”直贵要把百货店包好的东西递过去。
“不,请拿回去。”绪方目光看着别处说道,“你来过的事儿,也不想告诉老婆她们。本来就是连知道随便让人进家都会发火的女人。而且,这看上去像是吃的东西,坦率地说,以什么样的心情把它放进嘴里呀?只是想起来就不痛快。你可能不爱听。”
“啊!明白了。”直贵把点心拿回自己身边。最初他就想过,人家可能不会接受。
不愉快地沉默了一会儿,绪方一边吐着香烟,一边盯着不同的方向,像是在等着直贵说什么。
“这房子改建过?”直贵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
“一直到三年前,我们住在别的地方。这里也不能始终让它空着,又找不到租借的人,所以我们决定过来住。可是,老婆说不愿意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我也有同样的想法,才下决心改建了。”
绪方若无其事地把事件造成的坏影响添进了委婉的语言中。没有人租借,老婆讨厌住,都是因为这家里曾发生过杀人的事。
“那个,绪方先生,”直贵抬起头,“刚才也说过,我想,能不能允许我点炷香表示一下哀悼。”
“那不行。”绪方平静地说。
马上就被拒绝,直贵不知如何是好,视线也不知朝向哪里好,低下了头。
“最好不要误解,那不是因为恨你,倒不如说是相反。你跟事件没有任何关系,杀我母亲的不是你,所以没有理由要你来烧香。对你哥哥,也请这样转告。”
“我哥哥?”
“请稍等一下!”绪方站了起来,出了房间。
等着的时候,直贵一直盯着茶几表面。礼品也罢,烧香也罢,统统遭到拒绝,不知该怎样才好。
绪方回来了,右手提着一个纸袋。把它放到茶几上,直贵看到纸袋中是扎成捆的信封。
“你哥哥寄来的,从进监狱之后每个月,大概从没有间断过。”
“哥哥也给绪方先生……”
直贵根本不知道。记得哥哥来信也从未说过这件事。
绪方取出一封信。
“大概这是第一封信。我曾想撕碎扔掉,又觉得那是逃避现实,就放了下来。当时根本没想到,能积攒这么一堆。”说着,他用下颚指了一下那封信,“你看看吧!”
“可以吗?”
“你看还有意义。”绪方说着又站了起来,“其他的信也可以看看,我稍微出去一下。”
绪方出去后,直贵打开了最初的信,信纸皱皱巴巴的,大概是被绪方团过。
直贵飞快地看着大意。
敬启者:
我知道非常失礼,但又想无论如何也要赔罪,才写了这封信。如果您读了生气的话,就把它撕了扔掉吧。我知道我没有赔罪的资格。
非常非常对不起!我知道就是几千回,几万回道歉也不会得到原谅的,可是现在我能做的只是道歉。我所做的坏事不是人做的,这是不容辩解的。在拘留所的时候,我曾几次想过去死,可又觉得那样做不足以抵罪。我从现在要开始服刑,不过我想要是什么时候能从这里出去,就拿性命去补偿。
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绪方女士的遗像前认错。可能会被说现在做那样的事有什么用?可我现在想到的只是这个。
不过,现在我连去敬一炷香也做不到。所以拜托我弟弟,去替我烧炷香。我想弟弟也许什么时候回去拜访,请不要过多责怪他,他与事件没有关系,全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如果您能读完这封信,我非常感谢。
谨上
武岛刚志
直贵想起来,刚进监狱的时候,刚志再三在信里拜托自己去绪方家的事。原来他还写了这样的信。
直贵也看了一下其他的信,每封里写的都没有大的不同。做了非常对不起的事,如果有赔罪的办法做什么都行,每晚都在后悔——说的都是些深切表示忏悔的话。再就是每封信里都是以什么形式涉及到直贵。弟弟一边辛劳着一边开始上大学了,找到工作了,像是结婚了,真觉得高兴——只有弟弟才是他生存的意义,那些心中述说着这样的事情。
不知的什么时候绪方返了回来。他俯视着直贵问,“怎么样?”
“一点也不知道哥哥写了这些信。”
“好像是。”绪方坐回原来坐的地方。“可是,我知道他一直在给你写信。因为他的心中,经常提到你的事。”
“是不是另外没有什么可写的呢?”
“也许。可是坦率地说,这些对我来说,是令人不快的信件。”
绪方的话,让直贵猛然挺直了腰。
“他悔恨自己的过失能够理解。可是不管怎么道歉、反省,母亲被杀的遗憾也不能消除。”绪方用手指弹了弹装有信件的纸袋,“告诉弟弟的近况也令人憎恨,甚至让人觉得,虽说进了监狱可还是挺幸福的。几次我都想告诉他,再也不要给我写信了!可那样做也显得愚蠢,所以决定彻底忽视它。觉得要是从不理他,他慢慢地就不再来信了。可是,我搞错了,他的信从来没有间断过。我终于明白了,这对他来说,就像是《般若心经》一样。只要我这边不叫停止的话他就会永远继续下去。可是我叫停止究竟好不好呢?我也感到迷惑。如果不让他写信就意味着事件完全结束了。让事件结束好不好呢?坦白地说,我还没有完全下决心接受事件的终结。”
绪方从纸袋里又取出一封信,把它放在直贵面前。
“这个时候,收到了这封信。说结论吧,这是他的最后一封信。”
直贵吃了一惊,来回看着绪方和那封信。
“看了这封信,我下了决心,该让事件结束了。”
直贵伸手去取那封信,“我可以读吗?”
“他好像不愿意这样。我想你应该看看,这封信就给你了。”
直贵两手拿着信封,没有勇气取出信纸。
“直贵君,是这样称呼吧。”绪方说,“我想,就这样吧,就在这儿结束吧,一切。”
“绪方先生……”
“彼此,都很漫长啊!”说着,绪方眨着眼,抬头望着屋顶。
尾声
再次凝视着反复看过多次的乐谱,直贵深深地吸了口气。心脏的跳动加快,始终平静不下来。想到大概到结束为止都摆脱不了这种状态,他又叹了口气。
寺尾看到他这个样子苦笑着。
“干吗是那副可怜的表情啊!又不是在日本武道馆举行实况转播,放松些干吧,放松!”
直贵的表情还是很紧张。
“做不到呀,所以才发愁呢。已经多少年了,没在人面前唱过歌了。连卡拉OK都没去过。”
“你没事儿的!而且今天的演奏会,不是让他们听好听的歌儿的。他们需要的是治疗。只要让大家心情高兴就行了。”
“嗯。我知道。”直贵点点头。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运动场上没有人的踪影。那个运动场是用来干什么的呢?他想。过去在深夜的电视节目中,看到过服刑者打棒球的电影,刚志是不是偶尔也有尽情奔跑的事呢?
再往前可以看见灰色的高墙,隔断与外界联系的高墙。墙那边就一点也看不见了。只能看到蓝色的天空。即使憧憬着外面,在这里也只能想象。哥哥就是看着这样的风景过了好几年啊——直贵把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