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亮忙凑上眼来一看,心里蓦地吃一大惊,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屏住呼吸弯下腰来,凑近狄公手掌细细打量半日,口中不禁喷喷称奇,不由压低了声音问道:“老爷,会不会是赝品?”
狄公摇摇头,满意地微微一笑。
“不,洪亮,这决不会是赝品。谁能制作得如此精妙绝伦?你看那通透的莹光,那温润的色泽,真是一件稀世之宝。董梅讲的是真话,御珠的故事不是骗局,这正是那颗波斯王进贡先皇的御珠!董梅不愧是个狡黠的高手。他果真将这御珠藏在亭阁里了,但却藏在一个任何人都不可能想到的地方。夏光搜寻这亭阁时无疑见到过这泥巢,但这没有引起他的深思。要不是这个偶然的机缘我们同样也错过了它。这乃真是天意指点,宝物合该出露。不然,这颗天下无双的奇宝永远便躺在这泥巢里了,而世上的人却一直认为御珠的传说只是一个神话,一桩离奇的公案,一个罪恶的骗局。——谁都不会相信世间真有这颗御珠在,就是圣上也早已将这御珠的事忘了。”
狄公将御珠放在手心慢慢滚动,叹息频频,又无限感慨地说道:“这么长久的年岁了,经历了多少人事变迁,流了多少无辜的血,这颗御珠如今又将重新回到圣上的皇宫——它最初也是最后的归宿。真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他小心将御珠用帕巾包裹了纳入长袍里襟胸间,一面说道:“我将这御珠交给柯元良,附上一纸我签押的官府批文,说只是由于围绕着这颗御珠生起了一桩谋杀凶案,故未能及时将这御珠之事奏闻圣上,如今凶案已破,柯元良即专程进京献宝。圣上会颁赐他崇高的荣誉和巨金的酬赏。金莲的康复将补偿他失去琥珀的苦痛,使他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至于她——琥珀夫人——我不得不要说我对她曾作出了令人痛心的错误判断,冤屈了她死去的灵魂。她与董梅从不曾有什么暖昧之事,更不曾有什么远走高飞的计划。她仅仅是想为柯元良买进那颗稀世之宝来作为她对她丈夫知遇之恩的感佩之情,而且她马上就要为她崇敬的丈夫生孩子了!他只是把董梅当作他旧主人的儿子——仅此而已。董梅偶尔也为柯元良转买骨董。她根本不知董梅与杨康年间有一段肮脏卑污的关系。我在这一点上的推断完全错了,我的心灵甚是不安,但我已经没法改正它了。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是向琥珀夫人不幸的灵魂致以歉疚之情,诚意为她祈祷,望她在天之灵宽恕我的鲁莽和轻率。”
狄公站在那里缄默了好一阵,他的眼睛凝视着花园围墙外那一片黑黝黝的曼陀罗林,若有所思。
他突然转过身来,不吭一声,急急回到翡翠墅大门楼下,牵过坐骑飞身跳上。那马也知狄公意思,扬开四蹄向白玉桥镇飞驰而去。
白玉镇的市廛上店铺刚纷纷开门,上牌街头并不见有什么行人。
一层轻轻的晨雾悬浮在平静的运河中,浊浪击拍堤岸汩汩有声。远处帆樯隐隐,笛声此起彼应,粼粼的波光映着日曦闪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岸堤上几株大树覆盖着小小的河神娘娘庙,老庙祝正握着柄竹帚在台阶上扫着落叶。他冷漠地望着远远驰驱而来的狄公——今天第一个香客,心中好生纳罕。
狄公下马来,升几步台阶走近了神庙。
殿堂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供坛上一只夔纹香炉里袅袅升浮着浅蓝色的香烟。狄公站定在供坛前,双手笼在宽大的衣袖里,抬着头默默地端详着白娘娘平静的颜面。透过袅袅的香烟,他隐约看见白娘娘的嘴唇微微弯曲,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影。
两天来的事,在眼前一幕幕飞闪而过,惊心动魄后不由阵阵晕眩。他想,他对人的理解是何等的简陋、肤浅,多年来积起的自信竟这样戏弄了自己。想到此心中一阵羞愧,不由苦笑了一声。
狄公转过身来正待要走,却见那老庙祝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狄公领悟,忙探手袖中想取出几文铜钱施舍。突然他的手指触到一块硬硬的东西,急忙取出一看,原来是一块银饼。他的脸顿时阴郁下来,那块银饼正是前天夜里琥珀偿付给他的酬金!
狄公沉默了半晌,心里隐痛阵阵。他将那块银饼递给了老庙祝,说道:“每年五月初五,你替我在这里烧一炷香,念一遍经,超度柯夫人琥珀,愿她不幸的灵魂早日升天。”
老庙祝点头接过银饼,喜出望外,纳头便鞠了一躬,蹒跚着走到殿堂一边的桌上,翻开一本厚厚的功德簿,用一支秃笔蘸了墨,歪歪扭扭地在簿上画了个数字。他那灰白的头低垂着,几乎都碰到了功德簿发黄的纸页。
狄公出了神庙,走下石阶,解了坐骑缰绳,翻身跳上正待加鞭,老庙祝突然追出到庙门口的台阶上,干瘪的手上仍拿着那支蘸着黑墨的秃笔。他颤抖着声音叫道:“娘娘保佑慈善乐施的大官人,请大官人留下仙乡宝号——”
狄公从马背上转过脸来,答道:“太原明经——狄仁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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