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她的身高,足足有一百七十公分,搞不好接近一百八,总之比个头矮小的我还要整整高出一个头;手脚细长,说得难听一点,就像大展肢体的蜘蛛一样。
有人形容她的体型宛如超级名模,实在相当贴切。事实上,她的服装品位也有些与众不同,常穿着宛如破布——换句话说,只有在时装秀上菜看得见——的奇装异服,若无其事地漫步于校园中。
而她的轮廓又深,充满洋味儿,因此格外引人注目。自入学当天起,她便被称为‘那个模特儿般的女孩’,成了街头巷尾的名人;不光是学生,连教职员也一样,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然,我在相识前就已经听过她的传言,觉得她是个难以接近的人。抱有这种观念的似乎不止我一个人,因为总有些夸张至极的风评跟着她。比如说把某追求者打成半身不遂、其实是个专收洋妞的重度蕾丝边之类的,要说扯是很扯,却叫人无法完全否定。如此这般,高濑千帆这个女人的荒谬形象,便在本人无涉及之处不断地被制造出来,兀自壮大。
或许因为这种形象之故,高千总是独来独往;不过,她毫无阴暗之色,看在我眼里,反倒是在享受孤独一般——直到漂撇学长开始调戏她为止。
“可爱得让我想一把抱住!既然想装大人,不如今晚行动吧?呐?高千,要不要和我发展成大人的关系啊?唔,来嘛!来嘛!”
虽说世界浩瀚,但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高千如此放肆的,恐怕只有漂撇学长一个人。说归说,他能采取这般‘流氓’的态度,绝不是因为高千对学长心房另开之故。
说穿了,即使再怎么挨女孩子痛骂、被高跟鞋践踏,漂撇学长也绝不会受伤——如此而已。
借由堪比铁丝般的神经与生有硬毛的心脏之故,学长见到女孩子总是以甜言蜜语代替招呼;无论对方是高千或是其他人,无论被一笑置之、吃拐子、视为变态,他也不怨不闹,依然若无其事,脸皮犹如铜墙铁壁。当然,将漂撇学长这个绰号更加缩短为小漂、以对待晚辈的口吻交谈之类的小事,他更是不放在眼里。
由于倔不过漂撇学长,高千只得应付应付他。学校里的人似乎也明白这一点,见到他们并肩走在一起,也绝不会以情侣等有色字眼来形容他们。顶多说他们是搭档,当成搞笑组合来对待。
“真是的,要泡妞晚点才泡嘛!”既然漂撇学长这个甘草人物回来了,即使曾有尴尬也不成问题——大为安心的小兔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我们刚才在讨论要点什么菜,学长想吃什么?”
“什么?吃的啊?那就问主角吧!小闺,你想吃什么?”
“咦?我不知道……”
受到高千委婉斥责而消沉的小闺似乎已重新振作起来,连对宫下学长都能从容地展现礼貌性微笑。
宫下学长似乎也为自己的孩子气反省,回了个腼腆的笑容。见状,小兔和岩仔两人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当然,我比他们两个更为松了口气。
再没有比酒席上的争执更惹人讨厌的事了,真的。
“这家店有什么招牌菜吗?”
“咦?这里啊?嗯,这里啊……喂,匠仔!”漂撇学长由小闺转向我。“这里是你推荐的吧?有什么招牌菜?”
最后,让我做个迟来的自我介绍。
我的名字是匠千晓,通称匠仔。
“这家店有没有那种菜单上没印的私房菜,或是可以拿来当话题的料理?”
“呢,倒也不是没有啦!”
“好,那就交给你了,好好点菜吧!”
“是、是!”我从容地走出包厢,前往柜台。
就像大家觉得高千与漂撇学长形影不离一样,他们似乎也认定我是学长的固定酒伴;当然,这是正确的。或者该说,漂撇学长和我之间的交集,就只有‘酒’一项。
如前所述,漂撇学长最爱找人喝酒;但一般人不见得和他一样老闲着没事干,所以有时会邀不到人;这种时候,他的‘保险’就只有我一个。简单地说,因为我是个绝不会拒绝酒约的男人,极获漂撇学长的重视,因此才能加入他的‘朋友圈’。
我拜托熟识的店员拿些新鲜的玩意儿出来,回到包厢时,气氛已是一片祥和;真难想象这和刚才差点大吵一架的是同一批人。
我深深感叹漂撇学长那得意忘形性格的伟大之处,同时也明白这是有高千在做抑制,方能获此成效。正因为有这两个人维持平衡,众人才能适度地喧闹欢腾;就这层意义而言,他们俩真的是最佳拍档。
“——啊,糟了,我该回去了。”
小闺如此宣言时,离晚上十一点还有十五分钟左右。
“咦?你在说什么啊?还早啊,还早!”当然,漂撇学长试图挽留。“现在正要开始咧!”
“真的不行啦!我明天得早起。”
“早起是多早?”小兔一喝醉,那溜溜的大眼便如她的绰号,染得与兔子一样红,看来更加闪亮。“你当然是搭飞机去吧?”
“嗯,搭早上第一班。”
“你会在东京……”岩仔原本就茫然的五官在染红之后,显得更加失焦。“过一晚吗?”
“我,我会直接到成田去。”小闺似乎也醉意十足,还特地兴高彩烈地重复说明早已众人皆知的行程。“在成田搭飞机前往洛杉矶,然后在洛杉矶转机,飞往坦帕机场;瑞秋会开车来坦帕接我。”
“你是一个人去东京啊?”平时鲜少脸红的宫下学长今天好像喝了不少,眼角泛红,表情变得松垮垮的,真是浪费了他那张眉清目秀、可媲美歌舞艺伎演员的俊脸。“没人送行?”
“本来我爸要跟我去,跟到成田。”小闺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解放感。“他说要送我一程,我以为是送到机场,谁知他竟然说要送到成田!我真想叫他别跟来,但依我爸妈的个性,说了也不会听。让爸爸跟着上飞机,真是丢死人了;我原本已经做好觉悟了呢!真是好险。我知道这样说不好,不过我真的很感谢选在这个时候死掉的亲戚。”
“那今天就到此散——”
“我还没喝够!”漂撇学长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打断正要宣布散会的小兔。“去第二摊吧!”
“主角要离席了耶!”高千担心漂撇学长会硬拉着小闺到下一家店去,立刻出言劝止。“别喝了,你也没钱。”
“没关系,船到桥头自然直。”
“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借你的。”
“不用你借,到不必花钱的地方喝就行了。”
“有那种地方吗?”
“有,就是我家。去我家继续喝吧!”
“不行!”高千缓缓地对漂撇学长投以尖锐的视线。“人家不久之后就得横越太平洋,得先给她充分的睡眠时间。”
“好啦,知道啦!那就扣掉小闺一起喝吧!”
在居酒屋大肆喧哗的我们,目送小闺消失于灯火通明的夜晚人群之中。好!为了庆祝小闺远行,我们来高喊三声万岁——漂撇学长吵着要大家一起做,而阻止他便是我和岩仔的工作。
“没问题吧?”岩仔莫名不舍地目送小闺的背影。“该不该派个人送她回去?看她喝得挺醉的。”
“应该不要紧吧!”小兔打了个大呵欠,耸了耸肩。“虽然刚才还穿错我的靴子,不过没问题啦!这里离大马路很近,她不也说过坐计程车很快就到家了?”
“好,那接下来全员到我家集合!”
虽然漂撇学长如此高声宣言,但并不会事事都尽如他意;首先是宫下学长以昨晚几乎没睡、太过伤身为由,先行回家。
此时漂撇学长还算冷静,大概是觉得少了个带把的也无所谓吧!然而,当高千与小兔齐声表示要回去时,他便慌了手脚。
“喂喂喂,哪有人这样的啊?两个人一起走那是犯规,至少留一个吧!难道你们要我们几个臭男人闷着头一起喝酒吗?”
“你到底对我们有何期待?”高千撩起一头小波浪卷发,耸了耸肩,冷冷地说道:“像酒店小姐一样为你服务?”
即使身处熙熙攘攘的闹市区,高千的身材依旧格外醒目。不时有醉汉一脸感叹地靠向前来,频频打量她;一被她用铿锵有声的凌厉目光瞪视后,又发出怪声、拔腿逃跑,大概误以为她是干那一行的女人吧!高千的美貌与其说是绚丽,倒不如说是充满魄力;而这一点似乎是公认的。
“这种期待也有啦!”学长真老实,“啊,不对!我说追求的不是那种下流的东西,而是,呢……瑰丽的气氛。”
“有你一个就够瑰丽啦!小漂。”
“高千,别说这种超现实的风凉话嘛!就是因为我们老做这种无关紧要的交流,才会迟迟无法成为成人关系。”
“无所谓啊!反正有小兔陪我。”
“呜哇!好可怕!”扭着身躯的小兔嘴上虽然这么说,却是一脸高兴地勾住手臂,依偎在高千身旁。“嘻嘻!”
“就这样喽!大家晚安。”
目送如情侣般勾着手并消失于人群中的高千与小兔,漂撇学长仰望夜空。
“可悲、可叹!为何那么正点的美女们要互相安慰?这不是浪费吗?!”
“不……即使学长这么问我……”
“该说是暴殄天物?毫无意义?不……也不是毫无意义,应该说让我也参一脚呢?——唉,算了。”该死心的时候就死心,是漂撇学长的长处。不,其实他该死心的时候还是不死心,只是情绪转换得很快而已。“我们也走吧。”
如此这般,前往漂撇学长家的,就只有绝不拒绝酒约的我和来不及逃跑的岩仔。三个男人为了节省计程车钱,一面聊着旁人听了会闷死的愚蠢话题,一面走了近三十分钟的路。
漂撇学长住在大学附近的独栋平房中,虽然是租金便宜到令人不敢置信的老旧木屋,却是两层建筑,房屋数量多到一个人住会遭天谴的地步。就我观察,漂撇学长应该是为了把家里变成学生们的集会所,才特意租下这种家庭用的房子来住。
“呐……学长。”
岩仔以莫名严肃的表情呼唤兴致勃勃地准备冰块等东西的漂撇学长。
“嗯?干嘛?”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可以啊!要问什么尽管问!”
“高濑真的是那个吗?”
“那个是哪个?”
“就是……对男人没兴趣的那种性向啦!”
“哦,蕾丝边啊?谁知道?”他一面耸肩,一面迅速替自己和岩仔调了杯水酒,又递给我纯酒与解酒饮料。别看他这副德行,其实做起事来一板一眼。“是有这种传言啦!”
“到底是不是?”
“人家的性向我哪知道?匠仔,你知道高千是不是蕾丝边吗?”
“学长都不知道了,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高千自己的确也没否认过那个谣言。”
“事实上,她比一般男人还受女孩子的欢迎。”
“这一点真让人羡慕啊!”
“那……那她真的是喽?”
“喂,慢着、岩仔,我们不是说了?”漂撇学长以手背拭去嘴角垂下的水酒。“我们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
“可是,学长,你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高濑的性向啊!”
“这是个人隐私,我这个外人好奇也没用啊!”
“好、好过分!”岩仔不知怎么了,突然俯卧在榻榻米上放声大哭。“不、不用整我整得这么明显吧?”
“啊……啊?”漂撇学长一脸错愕地与我对望,又抓了抓脑袋,结结巴巴地问道:“什、什么跟什么啊?岩仔,喂,你在说什么啊?”
“呜呜,每次都这样,整我、排挤我!”
“没人整你啊!也没人排挤你。”
“可,可是,可是,可是!”岩仔那张本来就因醉酒而泛红的圆脸涨得更加通红,简直快要破裂了一般;他吸着鼻子说道:“你们两个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整我,排挤我!好过分,好过分!”
“好,好啦!喂,岩仔,你冷静一下……”
“我,我从以前就是这样,每次都被排挤。上托儿所和幼稚园的时候,班上的小孩都快快乐乐地玩在一起,但不知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被排挤。”
“喂,我说啊……”
漂撇学长开口,又死心地摇摇头,哑然而止。他对我投以莫可奈何的眼神,并叹了口气。
岩仔醉得相当厉害,不知是什么成了导火线,让他幼时的痛苦回忆倾巢而出,一发不可收拾;而他似乎是那种醉酒便开始哭泣的人。
“后来,后来,我就鼓起勇气去加入他们。结果,结果,我一去,所有男生和女生都立刻停止玩耍,以一种别有含义的眼神看我。呐,你们懂吗?你们懂吗?学长,你能了解这种充满疏离感的寂寞感觉吗?”
“嗯,嗯……好像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