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个失望的小孩子一样骂了几句脏话,然后遁入时间之中,当场消失不见。黄光隐去,昆虫纷纷转移目标,对着我跟乔安娜火速追来。
乔安娜此时已经恢复冷静,专心地将打火机举在身前开路,有如拿着十字架驱赶不死怪物一样。我发现火焰似乎比之前小了点,不过并没把这想法说出口。反正要嘛就是有火,不然就是没火,总之多说无益。昆虫到处都是,随时可以追上我们,只是它们依然无法进入火光照耀的范围。有些虫跟狗差不多大小,有些则跟猪差不了多少,管它是哪一种虫,反正我通通讨厌。我们借着火光奔入虫堆,所有的虫都不到最后不肯让路。它们张开血盆大口,看来就跟抓熊用的陷阱没什么两样。我再度偷瞄打火机一眼,对那火焰的大小很不满意。打火机的瓦斯绝对撑不到边界,一旦火熄了,就表示我们也完蛋了。眼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只好再度召唤天赋,试图找出一条能量之道。
在夜城有许多所谓的能量之道,这些通道对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名称。笃信科学的人称之为牧线,崇尚魔法的人就叫它彩虹桥。普通人看不见这种光明大道,只有像我这种心眼通天的人物才能使它们现形。这种路乃是有形的物质与无形的能量合而为一的存在,据说只要你够胆子行走其上,就有可能实现心中最深沉的愿望。
幸好即使到了如此荒凉的年代,能量之道依然存在。我锁定了一条通往边境的能量之道,以心灵力量将之化作实体,带入物质境界。一条清晰明亮、闪闪发光的道路在我们眼前现形,在这道全新的光源照耀之下,所有昆虫仿佛遭火灼伤一般向两旁跳开。乔安娜跟我手拉着手冲上光道,每一脚踏在路上都溅起一阵闪亮的火花。
然而此刻我已无力可跑了。运用天赋耗力极巨,而我今天用了好多次,并且每次几乎都弄到精疲力竭为止。我开始付出代价了。我的脑袋剧烈抽痛,除了眼前的光道之外看不见任何东西。鼻孔中冒出大量鲜血,流过下巴,滴到地上。我的双脚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乔安娜拖着我,凭着一股意志力继续前进。我明知边界越来越近,但感觉上依然远在天边。就像是做着不管如何努力,始终都在原地奔跑的噩梦一般。乔安娜在我耳边大叫,但是我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昆虫就像邪恶的天罗地网,团团将我们围住,怎么也看不到出路。
尽管身心俱疲,我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虚脱无力,跌倒在地。我重重地撞在光道之上,任由许多闪亮的能量窜入体内,然而这些零星的能量并不足以帮我再度站起。我虚耗过度,怎么也爬不起来。无数昆虫挤在光道两旁,瞪大无情的复眼狠狠地看着我。乔安娜试图将我扶起,但是我实在太重了。我翻身平躺,抬头看她。
“快逃吧。”我说。“我只能把你带到这里,剩下得靠你自己了。边界就在前方,我已经开启一道回家的门。去找你女儿,乔安娜。好好对她,就当是对我的一点怀念。”
她手一松,我的手臂当即软绵绵地摔在光道上,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不会丢下你。”乔安娜说。“我做不到。”
“你当然做得到。要是我们两个都死在这里,你女儿怎么办?别担心,我不会让它们活捉的,我保证。或许……只要我现在死在这里,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有时候时间就是这么有趣。好了,快逃吧,算我求你。”
她低头看我,脸上突然一片茫然,所有情绪通通消失。或许她是吓呆了,也可能只是在衡量情势。接着她转过身去,看向眼前那个无形的边界。她打算把我留在这里等死,我感觉得出来。我有一点恨她,但又希望她赶快逃走。我一直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在夜城之中,也一直希望自己死时是独自一人,不要连累任何人。但是到了最后,乔安娜还是转回身来,脸上的茫然消失,坚定的表情浮现,再一次以双手抓起我的手臂。
“起来!”她大声道。“可恶,给我站起来,混蛋!我们已经走这么远,哪有在这个时候放弃的道理?我绝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要是不起来,就是连累我陪你一起死。不要闹了,起来!”
“这样啊……”我说,至少我认为自己是这么说的。“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在两人齐心合力之下,我终于再度站了起来,一跛一跛地在光道上前进。每踏出一步,我都以为会是此生最后一步,但是乔安娜总能帮我挤出力气跨出下一步。她半扶半背地支持着我走下去,嘴里说着安慰的言语,偶尔还搭配几句激励式的咒骂。在所有昆虫的怒吼声中,她就这么一路拖着我来到边界,闯进我所打开的时空缝隙,终于回到属于我们的年代。
我们瘫倒在湿淋淋的街道上,大口喘气,享受着象征城市活力的各种喧嚣噪音。闪亮的霓虹、繁忙的交通,还有人潮,到处都是人潮。满天星斗洒落天际,一轮明月照耀地球。回家的感觉真好。我们并肩躺在人行道上,路人绕道而行,全然无视我满身的鲜血。夜城是个人人自扫门前雪的好地方。我静静地看着月亮,默默在心中说着抱歉。很少人有机会预见自己的行为将为未来造成多大的影响;也不太可能知道一旦自己当真搞砸,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我考虑是不是该告诉艾迪我们在那个未来所看见的景象,最后还是决定算了。有些未来还是不要预知比较好,即使对刮胡刀之神来说也不例外。
未来并非既定的,这点我早该知道,因为之前就已经看过不少例子。可是不管既不既定,我就是感到内疚!即使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才导致出那样的未来。
“你不该去追查你妈的下落。”未来艾迪的话在我脑中回荡。我一直对抛弃自己的母亲感到好奇,时常想到那些关于她不是人类的种种传说。在每个失眠的夜里,我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如此执着地帮助他人寻找失物,是否只是因为我找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嗯,至少今后要是再失眠的话,我有别的主题可以胡思乱想了。
我看向乔安娜。“你知道,有那么一刻,我真的以为你会弃我不顾。”
“有那么一刻,”她缓缓说道。“我的确打算自己逃命。我很惊讶,不了解那种想法是怎么来的。”她耸肩。“那感觉……很奇怪,仿佛我体内有个声音要我不要帮你。别问我,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像一个捉摸不定的记忆突然被唤醒了一样……唉,管他的,我们都逃出来就好。别躺了,快赶去布莱斯顿街吧。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害我都好想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最好是值得我们这么大费周章啦。”
“凯茜就在那里。”我说。
“而我们会找到她的,不管这回惹上什么麻烦,我们都会帮她处理善后。这是当务之急,其他的事都可以等,对吧?”
“对。”我说,虽然根本不清楚凯茜惹的是什么麻烦。
等我终于发现是什么麻烦的时候,当然,一切都太迟了。
①艾尔·卡彭(AI Capone),一八九九年出生于纽约布鲁克林区,二、三〇年代芝加哥黑帮巨头。
第八章 鹰风炭烤酒吧
见识过世界末日,谋杀了最好的朋友,并且发现自己必须放弃追寻一生的最重要目标之后,我决定该是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的时候了。很幸运地,这附近刚好有一家很棒的夜总会,于是我牵着乔安娜的手一同向那间店前进。在夜城,如果不懂得把握机会休息,任凭你意志力多么惊人也是迟早要崩溃的。由于布莱斯顿街近在咫尺,乔安娜并不想休息,不过我十分坚持。她毕竟也累了,争论几句之后,也就认命地乖乖跟着走。
鹰风炭烤酒吧是个观光景点,即使在充满黑暗奇迹的夜城,它仍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丽建筑。为了让乔安娜开开眼界,我还特别在酒吧门口停驻一会儿,不过她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太可惜了,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奇景。六〇年代的建筑风格,完美无瑕的奇幻遗迹,洛可可式的亮彩霓虹,颜色鲜艳的艺术海报,凡此总总,绝对足以在人类视网膜上留下深刻的烙印。印度格子门礼数周到地为我们而开,令人怀念的六〇年代气味扑鼻而来,焚香加精油,十几种不同的熏烟,外带各式各样鲜美咖啡的醇醇香味,简直有如置身天堂。至于某些复古的男性发油味儿,那就不提也罢了。
里面就像往常一样挤得水泻不通,空气中回荡着六〇年代的流行金曲。我一边跟一些熟面孔微笑招呼,一边领着乔安娜穿越迷宫似的桌阵,想在后面找个比较隐密的位子坐下。陌生人酒馆是我用来谈论生意的地方,而鹰风酒吧则是拿来沉静心灵的所在。乔安娜看着眼前的塑料桌椅,显然十分瞧不起这种风格,不过还是毫不考虑地坐了下去。我真希望这是因为她终于肯相信我的品味的关系。我假装研究那份超大尺寸的手写菜单,乔安娜则一边闻着结合各种文化的综合香气,一边满脸狐疑地打量四周。鹰风炭烤酒吧里总是有一堆东西值得欣赏玩味。
这里的装潢以迷幻式的灯光效果为主,再以墙上、地板跟天花板上的大片鲜明色彩为辅。一台跟电话亭差不多大小的点唱机不断地播放着六〇年代的经典名曲,丝毫不理会投币顾客所点播的任何歌曲。刚播完奇想合唱团的“艳阳高照的午后”,紧接着又是爱恋满匙的“白日梦”。我一边随着音乐踏着节拍,一边偷看乔安娜的反应。附近几桌的客人都是来自遥远时空的旅人,从仗义助人的英雄到无恶不作的坏蛋,一切角色应有尽有,另外还有几个只有在这里才能真正享受悠闲的家伙。他们是知名的人士,是权力的中心,是人们绝对想象不到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大人物。
音速杀手正在对诺丁岭巫师展示全新震动枪;维多利亚探险家则在一旁请脱衣舞娘畅饮极品香槟。琥珀王子跟往常一样独自一个人坐在角落,试图回想自己究竟如何来到此地。崔西五兄弟五①全员到齐,同桌共饮形成难见的奇景。远方角落坐了一群科内利斯帮的人,正七嘴八舌地研究一叠根本没打算要付的账单。我忍不住笑了,这里还是一点都没变。当然,这也正是这家店吸引人的地方,因为鹰风炭烤酒吧是一间完全不受时间流逝影响的地方。
场地中央有两个装饰华丽的大金笼,里面各有一名身穿清凉羽毛装的摇摆舞者在尽情摇摆。其中戴着银色假发的那位还对我眨了眨眼,我则礼貌性地以笑容回报。一名身着八吋粉红细根高跟鞋,塑料迷你裙,男性大衬衫,顶个美丽蜂窝头的女服务生路过我们桌旁。我站起身来,脱下外套,比了比上面的血迹,女服务生开心地对我点点头。
“喔,没问题,约翰,你要什么都有,宝贝。欢迎回来,小老爹,日子过得不错嘛!想要点餐了吗?”
她嘴里嚼着口香糖,讲话的语调很高,不过语气听起来十分真诚。我坐回椅子上,把菜单拿给她。
“麻烦你,薇诺妮卡,两杯可乐就好了。还有外套请尽快洗好,我还赶着办案。”
“你随时都有案子要办呀,亲爱的。有任何来自未来的建议吗?”
“投资计算机。”
“太棒了!”
她扭腰摇臀地走开,曲线摇摆得好似汪洋中的一条船。友善的手掌自四面八方而来,不过全部让她熟练巧妙地闪过。一个家伙站起身来朗读诗歌,当场被大家丢了一堆垃圾。音乐转变成野兽合唱团的“日升之屋”,不过是未经审查的版本,绝非任何专辑里可以听到的。乔安娜凑在塑料桌上看我,眼神中传达一种不满的情绪。
“你该不会是带我来到一间品味低下的六〇年代主题餐厅吧?我经历过六〇年代,那种经验一次已经太多了。再说我们可没时间等他们把你的外套洗好。我感觉得到凯茜就在附近。”
“我们就算在这里待上一个月,外面的时间还是一样的。”我静静地说。“这是个没有时间流逝的地方。他们的洗衣服务可是非常特别的,所有衣服都是运到中国去洗,保证干净无比,不留痕迹,就连裹尸布上的陈年污垢也能彻底洗净。不但添加两倍洗衣精,而且绝不额外收费。”
“我需要的是酒。”乔安娜郁闷地道。“不是什么天杀的可乐。”
“相信我,你会爱上这里的可乐的。因为这家店绝非什么六〇年代风格重现下的产物,而是实实在在来自六〇年代的炭烤餐厅。”
“喔,天啊。不会又是时间裂缝吧。”
“不算是……最早的鹰风炭烤在六〇年代乃是所有冒险家跟各种精神象征的聚集地,深受各界大众喜爱,只可惜在一九七〇年的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原因据说是鹰风炭烤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