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重把稍远处的另外几张菲林片拿过来叠在一起,凑在光源处对齐了套版线,再移到小西的眼前。“这是四色菲林片,你刚才看的是红版,必须四色合在一起才能看出正确的图像。”
小西低头看了一眼,“嗯”了一声,又看了两眼,指着图片叫了起来:“杨重你看,这是我!这张照片真的是在现场拍的。你看这个音箱,这就是罗拉让我搬的那个。等一等,罗拉应该就在我旁边……”
杨重也凑过来,对着胶片上的图片看了看,摇头道:“只是一个侧面,而且大部分都被你的身体挡住了。”
正在搜寻存档图片的陈旌华听到杨重的话,回头看了一眼,伸手指指灯箱柜一侧的金属文件架说:“我是昨天实在闲得无聊才去拍的,这一组一共拍了四张,那三张打印出来看了看,但没选用,应该还在架子上。”
小西把插在文件架上的纸张一把全都抓到手里,低头一张一张地翻检起来,很快就找到了陈旌华说的那三张废图片。
“这张是正面的。看,这就是罗拉!”小西把其中的一张递给杨重。
照片的角落里不太显眼的地方,一个女生靠在一架笨重的音箱上,正仰着脸微笑。在她的侧面,小西站在不远处,脸上投着块树叶的阴影。杨重看了一眼,皱了皱眉。
小西隐约听到杨重嘟哝了一句“兰德鲁斯”,不禁看了他一眼,自己又低头望着图片边端详边叹息道:“可惜脸部太小了,不太清楚。”
陈旌华闻言从电脑旁直起身体说:“这些照片都是用数码相机拍的,等我把原始图片找出来,脸部可以试着放大一下。”
杨重摇头说:“不用了。那个小伙子的照片找到了吗?”
陈旌华点点头,走到开始发出低微轰鸣的打印件旁。打印机很快吐出一张彩色图片。陈旌华把图片接到手里,看了看,交给了杨重。
照片里的背景是一片色调古怪的红色墙角,近前是一张圆桌,上面堆放着一些糕点之类的食物,几个人围桌而坐,正一齐转向镜头开怀大笑。
陈旌华指指半蹲在左边手里举着个啤酒瓶的小伙子说:“就是他。”
“知道他的名字吗?”
“我想想,好像叫梁炯。”
杨重的目光一闪,问:“看上去不像是留学生,更像是个在澳洲土生土长的孩子。没有英文名字吗?”
陈旌华又想了想,摇头说:“我没太注意。他和小周话比较多,哦,就是伊恋手下的这个女孩子。如果你想找小周多了解点情况的话,我可以把她的地址找给你。我这里应该有……”
杨重顺着陈旌华的手指看到了照片角落里坐着的那个女孩,手里握着一瓶矿泉水,圆而扁平的脸上浮着一种不自信的浅笑。
“不用了。”杨重暗暗叹了口气,把照片交给小西嘱咐他收起来,然后冲陈旌华淡淡一笑道,“陈先生,谢谢你,这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了。现在我还想请你帮最后一个忙,行吗?”
陈旌华又往电脑那边走,边走边说:“你还需要什么资料,我来找。”
杨重轻轻拉住他的手臂,从灯箱柜旁捡起他刚才顺手放下的板球棒,微笑道:“我想请你帮我演一场戏。”
“演戏?”陈旌华不自觉地握住杨重塞进他手里的板球棒。
“你的车是停在后面吗?”杨重对着陈旌华表情狐疑的脸一点头,“我们从前面来没看见有车停着。你是记者,不可能坐公交车和火车去赶新闻吧,所以我猜你的车停在后面的什么地方。”
“啊,我把原来的仓库隔成两间了,这边是报社,那边是车库。楼梯下面有一扇门可以通过去。”
“那就更好了。”杨重又低头看表。
“我们进来到现在大概是五分多钟,时间差不多。现在你拿着板球棒,假装刚刚发现小西,把他赶出去。小西,出租车还在外面等着。你出去以后马上上车,然后多兜几个圈子,到我家去等我。”杨重对小西叮嘱完,又转向陈旌华,“陈先生,能把车钥匙给我吗?我会先躲在你的车子里。等小西和出租车走掉后,你就直接到车库来,然后把车子开到附近的购物中心,在那里让我下车就可以了。”
“杨重……”小西忍不住开口。
杨重笑笑说:“小西,不用担心。我只是必须到一个地方去,但又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猜,我们还没有脱离调查官大人的监视哪。”
十七、淘金古镇
锡匠听到两轮马车的声音从小铺子的门前经过,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这是镇上的仿古马车,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沿着镇上的主要街道跑一圈,就像一百多年前那样。在巴拉腊特的这个淘金镇上,一切都刻意地保持着百多年前的样子,矿坑、老式蒸汽机械、木制的了望台、单厢小马车、采矿工人的破旧帐篷,就连马厩里的骚臭气味也是符合古意的。
锡匠穿着粗布衣服,顶着皮帽,围着围裙,坐在手工制作淘金锡盆的转轮前,用脚踩动着砂轮,千篇一律地打磨着手里的锡器。治安官的哨子又响了起来,那个老家伙大概又在街上掀哪个厨娘的长裙了。再过一会儿,骑警的马蹄声会清脆地响起,而镇尾那些中国劳工的木寨里又该飘起那种不带油脂乳酪香气的饭菜味。这个镇子仿佛落在了时间的定形魔咒里,一百年了,好像一点也没有改变过。
唯一不同的是,锡匠制作的这些锡盆如今已经不是卖给来巴拉腊特淘金的穷劳工,而是卖给来自四方的游客,有白种人,也有很多寻访祖先足迹的中国人,甚至还有日本人。
锡匠磨好手上的这个中号锡盆,走到木头柜台边,把早起打磨的锡盆都按照尺码摞好,再伸手拿过柜台深处的一件锡奶罐,打算干点更加精细点手工活。就在他低头琢磨该在奶罐上在加刻点什么花纹的时候,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锡匠感觉到有人站到了柜台前,慢慢地抬起了头,一时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站在柜台前的是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不是镇上那个装模作样的骑警,而是一个穿着蓝白格子衣服的真正的警察。警察的身后还有另一个人,长了一张中国人的脸。镇上有不少中国人的后裔,锡匠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他不知道是不是游客,看起来倒和那个满脸紧张之色的警察是一起的。
警察把一张照片举到锡匠的面前,让锡匠凑近看了一会儿,问:“你今天看见过这个姑娘吗?”
“怎么,有个中国姑娘走丢了吗?”锡匠一边摇头一边瞥了警察身后的那个中国人一眼。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这个姑娘大概是他的亲戚朋友,在淘金镇上游玩的时候走失了,锡匠在心里默默地这么想。
“你确定吗?再仔细看一看。”警察似乎有点不太甘心,把照片又举到了锡匠的面前。
锡匠把奶罐放到柜台上,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不会看错的。我的祖奶奶可也是个中国人哪。”
警察无可奈何地望向身后的中国人,摇头说:“看来不在镇子上。可是她的手机信号确实一直在这个区域里。如果人在后面山上的矿区里,那搜寻起来可就麻烦了。”
那个人说:“通知调查官吧,看看他那里有什么情况。”
警察一点头,离开柜台从铺子里走了出去。锡匠转身正想要回到转轮前去,却发现那个中国人还靠在柜台旁,眼睛一直望着外面的泥土路怔怔地有些出神。
“放心吧,乡下的路比较复杂,小道多,而且也没有路标。你妹妹很可能是迷路了,不过警察会找到她的。她是你妹妹吧?”作为淘金镇的老住户,锡匠觉得自己有义务应该安慰这个游客几句。
那人礼貌地淡淡笑了笑,点点头,神色却依然很郁闷。
“为什么做那么多锡盆呢?还有那么多尺寸?”好像是为了排遣自己的情绪,他懒洋洋地从柜台上拿起一个大号的淘金锡盆看了看,放下后又拿起了锡匠面前的那个奶罐。“这个罐子还真漂亮,多少钱?为什么不多做些这样的罐子呢?”
锡匠急忙说:“那个罐子还没做完哪,壶身上的花纹只刻了一半。你想买的话,我从里面另外拿一个给你。其实这些罐子不好卖。到这里来的游客都是来看淘金镇的,很多人都会给一家子每人买一个淘金用的锡盆,到镇那头的小溪里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淘到金屑金砂。买其他锡器的人很少。”
那人“哦”了一声,把奶罐放回到柜台上,沉默了片刻又搭讪着问:“我看这里游客并不很多啊,做那么多盆子能卖掉吗?”
锡匠从转轮旁的小架子上取来一个制作得更加精致的奶罐放到柜台上,推到那人面前,笑笑说:“看看这个罐,这是价格标签,镇上都是统一标价的。要说游客啊,现在是冷天,而且学校也还没放假,人当然不多。再过两个星期,到九月份时,天气也暖和了,孩子们也放假了,我们这儿可有的忙哪。而且,到时候那个新建的观光矿坑也该修好了,听说还要在中国打广告哪。现在不多做几个锡盆,到时候可能不够卖的。”
“麻烦你给我包起来吧,谢谢。”那人看了柜台上的锡罐一眼,站直了身体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钱包来,边拿钱边问,“难怪早上听到新闻说这里的野鸭集体迁徙,原来是开掘新矿坑造成的。这个新的观光矿坑是巴拉腊特市政厅搞的新项目吗?”
锡匠咂吧着嘴说:“才不是哪。市政厅前一年造矿工博物馆已经搞得焦头烂额了,哪里有钱再修观光矿坑啊。说起来,这倒是件有意思的事。是一个百年前老矿工家族留在中国的孩子,据说近年来发了财,前两年到这里来旅游时认了亲,后来又听说老矿工曾经和一个伙计一起挖过几个大的私坑,就在那边的山脚下,很有标志性,所以就起了这个念头要把它开辟出来,当作观光矿坑开放给来旅游的游客参观。”
那人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淡淡地说:“中国人是很讲究这种纪念的。也算是告慰祖先的一种方式吧。”
“你知道私坑是怎么回事吗?”锡匠带点喟叹地说,“那可真是赌博啊。一两个人,看准了一条矿脉,就从地面上开凿下去。那可是一百多年前啊,用的就是鸭嘴锄,再加上山上砍的桉树干,是开横坑的时候拿来当支撑用的。有的时候整整挖了两三个月,到最后发现下面根本没金子。要是这人还没饿死的话,多半还会另外找地方再开一个坑。这里的山脚下留下了不少这种像田鼠洞一样的私坑。还有人被压死在里面的,你要是下去看过就知道了,那些坑光是看看就头皮发麻,别说要往下钻了。”
“新修的坑在哪里?”那人递过张纸币问。
锡匠拍拍自己的脑袋,接过钱,把奶罐用牛皮纸包起来交到那人手里说:“瞧我,光顾说话了,这是你要的罐子。你是想去问问有没有人看见你妹妹吧?不过那边都用临时栅栏围起来了,游客是过不去的。而且这两天好像也没有开工,工地上没有人。”
“你这儿有地图吗?我想看看还能上哪儿去问一下,总是不太放心啊。”
锡匠连声说“有”,从柜台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叠当地市政厅印发的淘金镇观光图,又从围裙上的口袋里翻出一支铅笔,凑在地图上边比画边解释:“这里是镇子。这边是旧矿坑,都是些不深的浅坑,那会儿据说在地上摔一跤都能捡到金块,不过早都废了。这里是新的观光矿坑的工地。后山那边是现在的新矿,都是深坑。那头有些金矿公司的办公楼,应该有人值班,你可以去问问看。”
“那里人多吗?”那人指着锡匠用铅笔点着的新坑址问。
“啊,好多家公司的现场办公室都在那一片,也跟个小镇子差不多了,有邮局,还有鱼薯店啊酒水店什么的。”
“这里附近的历史那么久,就没有什么废弃了没人用的建筑物吗,或者工人的旧板棚什么的?”
锡匠看了那人一眼,低头想了想,又在地图上画了个圈。
“原来是有很多旧板棚,不过十几年前开始建造现在的淘金镇区时都拆除了。现在要看旧板棚就只能到镇子头上的中国劳工村去看,有些棚子还是建在当年的遗址上的。说起来,大概只有半山坡上还有一片过去守林人住的房子,不过很少有人上去,肯定没有人住,就在这里。”说着,把画过圈的那张地图掂起来,折成一个四方,递给那人。
那人说了声谢谢,一只手接过地图,另一只手接过包着锡罐的纸包捧在手里,身体依旧斜倚在柜台上,跟和锡匠开始攀谈前一样,默默地侧身望着铺子外面灰白的街道。
刚才离开的那个警察又跑了回来,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中国人,是个满脸焦躁的青年。
“杨先生,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