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新妇之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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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新妇之理(上)-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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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了。耕作,你不必退下,在一旁待命吧。”
  耕作尽可能将庞大的身躯缩得小小的,一样低着头,第三次说“是”。
  此时,未亡人才总算看开什么似的,将视线转向伊佐间和今川。
  “失礼了。幸会,我叫织作真佐子。由于正在服丧,请恕我以如此不体面的模样出来见客。承蒙两位允应我唐突的请求,至为感谢。”
  仔细一看,妇人们仍然穿着丧服。因为实在非常适合她,毫无不协调之处,伊佐间根本没发现。今川似乎很熟悉这种场面,他说:“感谢您如此慎重其事的接待。鄙人在青山从事古物买卖,店号待古庵,敝姓今川。虽然只是一介古董商,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以大舌头的今川来说,这番招呼倒是说得相当顺畅。接着今川指着伊佐间说:“这位是介绍我来的朋友。”伊佐间只报上自己的名字,行了个礼。
  真佐子深深行礼后,问道:“你知道舍下的状况吗?”今川回答:“大致明白。”未亡人幽幽地微笑,说:“那么还是先请你看看再说吧。”她把所有人请到隔壁房间去。
  通往隔壁房间的漆黑门廊就在房间入口的正对面。不是在走廊,而是在室内。看样子,隔壁房间只能从这个房间过去。
  打开门的刹那,今川“唔唔”低吟出声。
  古纸的香味,墨水的香味,霉味,灰尘的气味。
  这里同样有个可以瞭望樱树林的大窗户。那道窗户以外的墙壁挂满了挂轴和匾额。中央的大洋桌上则堆满了细长的木箱子和纸卷。
  这个房间是收藏书画的房间。
  今川立刻鉴定起墙上的画。
  “这是雪舟【注】(雪舟'一四二〇~一五〇六'为室町时代的禅僧,日本水墨画的集大成者。曾经渡明学习中国水墨画。)的三幅对……不,这是描摹的,可是笔力精深,可能是某座寺院挂在佛像前的吧……哦哦,不得了。”
  今川像狗一样,开始鉴定。
  他原本就松垮垮的嘴巴变得更松,看起来邋遢到了极点,但是眼神异样严肃,一下子说着云谷【注】(云谷等颜'一五四七~一六一八',安土桃山时代的水墨画家。作品多为屏风画。)、山乐【注】(狩野山乐'一五五九~一六三五',安土桃山时代的画家。)、周文【注】(周文伟室町中期的画僧,为室町幕府御用画师,生卒年未详。),一下子又呢喃着真货、赝品,似乎愈来愈兴奋,最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这幅达摩像是牧、牧溪的画。竟然不是临摹……不,粉本(原指图画的草稿,此指画家参考所画的临摹作品。)。这是真迹。不不不,好像是真迹。”
  “这很厉害吗?”
  “牧溪是中国南宋的禅僧。如果这是真迹,我是头一次看到。这是真迹吗?”
  “你这样根本不是鉴定嘛。”
  只是在赞佩而已。今川辩解:“这种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看得到的。而且就算这不是真迹,这么棒的画也难得一见。”
  鉴定人兴奋极了,两相对照,丧服的委托人冷静地说:“这里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先夫出于兴趣搜集的,不过那副达摩像是敝家族代代流传下来的。根据刀自的话,那原本是足利将军家赐予某人的画,由于种种因缘际会,送到了领主植村大人手中,在宝历元年(一七五一),六代恒朝大人被逐出领地时,赐给了织作家……”
  “哦,那就是真迹了。”
  伊佐间感到一抹不安。作为朋友,他自认为非常清楚今川的人品,但是今川身为一名古董商的鉴定功力究竟如何,他完全不明白。
  感觉不可靠的鉴定人接着拿起写有文字的匾额。
  “那副书法是外子入赘时从越后带来的,据说是良宽【注】(良宽'一七五八~一八三一',江户后期的禅僧、歌人,精通书法、汉诗、绯句及和歌。)的字迹。”
  “哦,良宽的作品大部分是在越后做的,这个……大概是赝品。”
  马上就判断出是赝品,表示今川还是可以信任吧——伊佐间稍微放下心来。大略看过以后,真佐子指示另一道门。这道门的造型与之前的房门完全相同。
  “陶器、瓷器类的收藏在这里。”
  打开一样漆黑的门之后,里面是一间构造相同的房间,摆着相同的洋桌。
  不管桌上还是桌下,就连椅子和地板上都堆满了数量惊人的壶、茶碗及木箱等等,堆积如山。数量多成这样,也失去了珍奇感,虽然的确是很惊人,却是一种近似仁吉仓库里的破烂的惊人,教人啼笑皆非。
  “我对这些完全不懂,不过先夫曾说,这个木箱里的花器,是以六十万圆买下的。”
  “恕我拜见。”
  今川慎重地拿起木箱,恭恭敬敬地检视后,取下盖子,把脸凑上去。今川的动作看在伊佐间眼里,仿佛是在用鼻子鉴定。
  “青瓷……凤凰耳花瓶?哦,……这被骗了。青瓷的真假很难分辨,但这个再怎么样也应该看得出来。这如果是真的,就是国宝了。箱子……哦,骗人的手法也相当高明。这个嘛,卖得好顶多十圆吧。”
  “十圆……”
  伊佐间忍不住出声,相当于六万倍。伊佐间吃惊之余,望向真佐子,但她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不仅如此,她还说:“那个人真是不识货,以为这些都是真的,就这么进了坟墓,也算是幸福吧。”
  普通人是说不出这种话来的。
  话虽如此,雄之介这个人就像妻子说的,似乎对陶瓷类毫无眼光,今川鉴定下来,有一半都是赝品。
  “虽说是赝品,也是相当不错的对象。不过这下子伤脑筋了,我身上并没有那么多钱,可以买下这里全部的东西。”
  “无妨。”
  “咦?”
  “廉价抛售也没关系,我并不是想要钱才卖的。这些东西若是就这么搁着,绝不会有好事。我希望它们能够通过适当的途径,有个适当的归宿。”
  “可是……”
  “老实说,就算免费奉送也无妨,只是那样情理上就说不通了。请你随意开个价吧。”
  今川露出再怪异不过的表情,他现在的立场和昨晚的仁吉相同。
  “恕我冒昧,您所说的不会有好事,是指……”
  “不会有好事的,有不肖之徒妄想拿这些东西去变换金钱。依你刚才的鉴定,这里有一半是赝品。但若是被利令智昏的人拿去抛售,连赝品都会成真品……不是吗?”
  耕作老人在角落低着头,顿时浑身一震。伊佐间马上就察觉所谓的不肖之徒,指的就是耕作的儿子。
  “只要亮出织作家的名号——不,或许他会拿出柴田的名号——就算是一眼就看出来的赝品,也会成了真品吧。织作家就算被骗,高价买到了假货也无所谓,但是从织作家流出赝品……这我绝不能忍受。”
  “哦……”今川似乎左右为难,睁着那双锂鱼旗般的大眼睛望向伊佐间。
  伊佐间上下动了动眉毛回应他。不过他动了动眉毛之后才想到,别人可能会觉得他这个动作是在瞧不起人。
  “不仅是书画古董,书房里也有许多古今书籍。有些年代久远,或许有一些佳品。但是这些对于现在的织作家来说,皆是无用之长物。愈是珍贵的物品,就愈应该送到值得拥有它的人手中。我不打算让它们沦为无赖之徒的亵玩之物。”
  毅然决然,但……
  ——看起来好寂寞。
  伊佐间这么感觉。虽然是慢慢地,但伊佐间慢慢欣赏起这名看起来实在不像年逾不惑的妇人了。
  伊佐间就这样移动到窗边,眺望被窗户框起来的下界。庭院十分辽阔,这是建筑物哪一边的庭院?还是中庭?伊佐间完全不清楚这扇窗户面对哪个方向。樱树林绵延不绝,在树木的空隙间,树木的另一头……
  ——墓地。
  看得到一块墓碑。
  ——那个叫雄之介的人,也埋在那底下吗?
  黑色的窗框。含苞待放的樱树。墓碑。闪光。
  ——闪光?
  是蓑火【注】(一种妖怪,属于怪火的一种,雨天时蓑衣上冒出点点如莹火虫般的火光。称蓑火),今早看到的光。
  它很快就飘进弥漫在樱树与墓碑之间的春霞中,消失了。不管再怎么极目远眺,也不晓得该往哪儿找了。窗中处处是樱树,无法确定坐标。伊佐间再次感觉到一股伴随着恶寒的预感。
  “等一下、等一下、不可以!”
  吵闹的,挣扎般的喧嚣声驱散了伊佐间的预感。
  他游移在窗框中的视线被用力拉向声音的方向。“啊,少爷!”是之前听过的女佣的叫声。“别挡路,让开!”叫骂声跟着传来,真佐子猛地转头望去。
  黑色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是谁准许你这样为所欲为的……”
  黑框中站着一名男子。
  合身的丧服穿得邋遢无比。
  白衬衫的纽扣一直到第三颗都没扣上,领带塞进胸前口袋,右手拿着威士忌小酒瓶。从男人的模样来看,他明显已经喝了超过小酒瓶里的液体好几倍的量。男子歪七扭八地站着,左肘靠在黑色门框上,粗暴地开口:“……丧主只要顾着服你的丧就是啦!”
  这个人——应该就是是亮了。
  真佐子缓慢地转动身体,与不肖的入赘女婿对峙。
  伊佐间也忍不住戒备起来。
  是亮的身后,刚才的阿节手足无措,露出一副“糟糕了”的困窘模样。一名和真佐子一样穿着和服丧服的妇人现身,推开女佣,抓住男子。
  “老爷,请您节制……”
  “不要碰我!”是亮咆哮,粗鲁地推开女人。妇女蹲了下去,依然说着:“请不要这样……”
  “你敢对老公有什么意见!”
  “不是的,您酒喝多了。”
  “啰嗦!混账东西!”是亮怒吼,一脚踹上妇人,但妇人蜷着身子忍耐,然后低头绕到前面,朝着野蛮的入赘丈夫下跪说:“老爷,母亲她只是……”
  “让开!你娘把我当白痴看哪!你老公被人家当白痴耍,你难道不觉得不甘心吗?”
  “可是……”
  “不许顶嘴!”男子做势又要踢,丧妇人抱住他的脚。真佐子或许是受不了妇人那可怜的模样,大声一喝:“茜,住手!可以了。就算是这种人,也还有辨解的余地吧。你退下。”
  ——茜。
  伊佐间惟一没有在送葬队伍中认出来的女儿。
  她的头发松开,没有化妆的脸上一片惨白。
  ——这个人就是茜?这就是妻子的典范?
  她确实是个罕见的美女,但是与她的妹妹们截然不同。茜没有奏那种人工美,也没有碧那种神秘的氛围,更别说具备母亲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茜的脸还稚气未脱,感觉柔和、温顺。
  一双杏眼水汪汪的。
  长长的睫毛湿了。
  ——不适合她。
  伊佐间心想,这种状况一点都不适合这名女子。天真无邪的笑才能衬托出她的美——茜应该是这样的人才对。茜并非不显眼,也并非个性内敛,而是憔悴、垂头流泪扼杀了她原本的魅力。
  那么,就像仁吉说的,从她脸上夺走了笑容的是亮不配当一个男人吧。伊佐间也同意仁吉的话。话虽如此,如果惟恐有遭遇这种事才能够称为妻子的典范,那么这种典范真的是去吃屎算了。
  茜微微颤抖,站了起来。
  是亮对妻子似乎毫不关心,一面恐吓说“岳母,你好大的胆子哪”,一面摇摇晃晃地前进,双手“砰”一重重拍打在桌上。
  “我问你一句话,你想把这些古董怎么样?你死掉的老公可是这么说过哪:‘我是家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连一粒灰尘都不许给我擅自拿去。’老公一死,一切都不算数了是吗?葬礼昨天才刚结束,连遗物都还没分,你就打算把这些东西卖掉是吗?这个家的家长是谁?不是我吗?那么这个家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动,不是吗?你说啊!”
  是亮以蛇蝎般的铮狞面孔瞪着真佐子。
  耕作垂着头,挤出声音似地叫道:“是、是亮!你……”
  他用力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握拳。“……你以为你是在和谁说话!”
  耕作总算说完这些,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瞪住儿子。是亮瞥了他一眼,小声地说:“啰嗦。”
  耕作又要发作,是亮打断他大叫:“闭嘴,叫你闭嘴……你这个下人!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你可是个下人啊!你那是下人对主子说话的口气吗?混账东西!”
  是亮仿佛被自已的话给激怒,愈来愈激动,狠狠地转向耕作,挥起手来。
  “说起来,都是因为你是个低贱的下人,我才会被人家看扁!这个死老太婆会瞧不起我,公司那些人会用白眼看我,全都是你害的!”
  “是亮!”真佐子抓住他挥起来的手。
  是亮突然露出害怕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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