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血红。
白姬穿着一袭俊鹘衔花纹样的白色男装,静静地站在廊檐下,舒袍广袖,风姿如仙。元曜站在白姬身边,捧着一个木匣。木匣中放着五色土捏成的武后泥像。——白姬今晚打算去大明宫中收韩国夫人的‘果’。元曜随她前往。
白姬望着天上的血月,道:“今晚是血月呢。”
“什么是血月?”元曜好奇。
白姬一展水墨折扇,道:“血月,乃是亡灵之月,充满怨气的亡灵在人间徘徊,散发心中的怨恨,月亮也因为吸收了怨气而变成血红色。在血月之夜出门,脚不能沾地,否则会有灾厄。”
“脚不能沾地?那我们怎么去大明宫?”元曜挠头。难道,乘风飞去么?
白姬道:“黄昏时,我已经约好了火轮鬼车,它会来接我们。”
“火轮鬼车?”
“喏,来了。”白姬一合折扇,遥指夜空中的某处。
元曜抬头望去,只见两团火焰出现在夜空中,流星般滑过,渐渐接近,越来越大。两团火焰落在缥缈阁的后院中。原来,是一架双轮车。车身雕刻着地狱诸鬼的图案,十分诡丽,布幡飞舞,流苏飘摇。两团火焰是鬼车的左、右两轮。拉车的是一个浑身漆黑的鬼,它青面獠牙,身高八尺,浑身肌肉暴凸,看上去凶狠残暴。
“白姬,请上车吧。”车鬼眦目道。
白姬走到车前,车鬼蹲下,伸出巨掌。白姬踩着车鬼的手掌为台阶,上了车中。元曜也走了过去,车鬼面目凶恶,他吓得双腿发抖,根本不敢踩它的手。但是,不踩又上不了鬼车,元曜心中犯难。
车鬼用牛一样的巨大眼睛瞪着元曜,元曜惊惶。
车鬼突然挺直了身板,伸出巨臂,一把抓住元曜的衣领,将他拎起,放进了车内。
“唔,谢谢。”元曜道。
“不客气。”车鬼雷声道。
“车鬼,在子时前抵达大明宫。”白姬道。
“好。”车鬼道。
一阵风卷过,车鬼拉着火轮鬼车离开地面,奔驰在夜空中。血月下,夜空中,不知道从哪里跑来几只身材矮小,戴着高帽子的鬼,它们有的吹着短笛,有的敲着皮鼓,围着火轮鬼车跑。它们吹奏着欢快却空寂的曲子,晃晃荡荡地和鬼车一起行向大明宫。
诡异的血月,缥缈的流云,燃烧的妖车,空灵的鬼曲。一切仿如梦幻般不真实,元曜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白姬,这……这太神奇了呀。”
白姬笑道:“坐火轮鬼车夜行,总是很有意思呢。啊啊,我喜欢这欢快的曲子,以前好像没有听过。”
元曜道:“仔细听,这曲子很幽冷。”
“毕竟,是鬼吹奏的呀。轩之不能太过苛求。”
“也是。”元曜笑道。
元曜乘坐鬼车,踏月行歌,完全没有看见今夜长安城的街道上,无数无法去往彼岸的亡灵破土而出,在街衢中游走、徘徊。它们或者凄厉哭号,或者互相撕咬,发泄着积郁心中的怨恨。今晚在街上夜行的人,注定将成为百鬼的食饵,被撕成碎片,吞入鬼腹,连月也染成了血色。
子时差一刻,火轮鬼车停在了离九仙门有些距离的地方,奏乐也停止了。
车鬼回过头,对白姬道:“大明宫有结界,没法靠近,只能到这里了。”
“嗯。”白姬点头。
白姬踩着车鬼的手下车,遥遥望向大明宫。
元曜鼓足了勇气,还是不敢踩车鬼的手。车鬼伸手,把元曜拎下了车。
白姬从衣袖中拿出一块金子,递给车鬼,“有劳了。今天的曲子很不错。”
车鬼大声道:“今天是新曲子,要两块金子。”
白姬拿出三块金子,递给车鬼,“多出的一块,算打赏。”
“多谢。”车鬼瞪眼道。
车鬼拉着火轮车走了,妖鬼们也跟着火轮车走了。
原来,车鬼载人居然要收钱财。元曜在心中咋舌。
白姬走向九仙门,元曜急忙跟上。
“白姬,你今天倒是出奇地慷慨呀。”元曜道。
白姬道,“啊,今夜乘坐火轮鬼车,半路少了很多麻烦,又听了很好听的曲子,心情愉快,慷慨一些也是应该的。”
元曜叹道:“小生真希望你在发月钱的时候心情也愉快一些。”
白姬一展折扇,笑道:“轩之不必有所期待。我心情再愉快,也不会给你涨工钱的。”
“呃。”元曜被噎住了。
真希望老天爷落下一个惊雷劈中这条吝啬、狡诈、贪财的龙妖!欸,不对,龙应该是不怕雷劈的吧?元曜一边在心中诅咒白姬,一边纠结苦恼。
九仙门外,除了守卫的金吾卫,还站着一身男装的上官婉儿。她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俊脸满罩寒霜。见白姬和元曜从黑暗中浮现身形,她脸上的寒霜才融化了一些。
白姬笑道:“路上有些延误,来晚了一些,劳上官大人久等了。”
“哼。”上官婉儿冷哼一声,以示自己的不满。
上官婉儿领白姬,元曜走进大明宫,向紫宸殿而去。
月红如血,夜云缥缈,两名提着橘色宫灯的侍女在前面照路,上官婉儿、白姬、元曜随行,五个人的影子拖曳在地上,细长而诡异。
五人路过太液湖。
太液湖边,十分凄寂,风声低沉如呜咽。
白姬突然回头,对着黑沉沉的水面诡魅一笑,她无声地翕动红唇,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一阵风吹过,湖畔的木叶飒飒作响,似乎在回应白姬。
元曜暗暗心惊,白姬在干什么?
紫宸殿,灯火通明,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披坚执锐的金吾卫。
“哟,这阵仗可真惊人。”白姬一展折扇,笑道。
上官婉儿道:“今天下午,第二道金符也掉了。为了天后的安全,只能让金吾卫彻夜守卫了。”
“这样的阵仗一夜两夜倒也无妨,常年这样可就难堵长安城中的悠悠众口了。”白姬笑道。
“这就是让你来解决这件事情的原因。今晚,你就把事情解决了。”上官婉儿没好气地道。
“看在五千两黄金的份上,我会努力的。如果,上官大人肯给一些额外的赏赐,我会更努力的。”白姬笑道。
“休想。如果天后有闪失,你也别想活着。”上官婉儿冷冷地道,她快步走向殿内。
白姬望着上官婉儿的背影,摊手:“她真没有幽默感。”
元曜冷汗,道:“是你的幽默感太冷了。”
“轩之也没有幽默感。”白姬不高兴地飘进了殿内。
“唉,好冷。”元曜叹气。
紫宸殿内,地板上,镜台上,床榻边,到处都点满了烛火,照的殿内仿如白昼,一点儿阴霾也没有。因为灯火点多了,殿内的空气十分燥热。元曜行走其中,热得汗水不断地滑落额头。
内殿中除了武后之外,没有半个人,宫人们都在外殿守候。——武后多疑,在她觉得惶惶不安时,绝不会让任何人靠近她。
武后站在大殿中央最明亮的地方,她只穿着一件入寝时穿的金色鸾鸟纹单衣,梳着半翻髻,发丝有些凌乱。她的表情十分惊惶,心中的不安全写在了脸上。
听见脚步声,武后回头。看见上官婉儿、白姬、元曜,她紧蹙的蛾眉舒展开来。
白姬、元曜见礼毕。
武后退到铜镜边坐下,疲惫地道:“白龙,让她消失。”
白姬笑了,“我想,天后‘死’去,她就会消失了。”
“一切随你。我累了。”武后道。
白姬道:“那么,撤走所有的金吾卫,撕掉光臧国师的金符,弄灭不必要的灯火,遣走多余的宫人。”
“不行。这么做,太危险了。”上官婉儿反驳道。
武后道:“听她的,照她说的做。”
“是。”上官婉儿只好道。
金吾卫全都撤走了,光臧的咒符也都撕掉了,灯火熄灭到只剩下一盏,宫人们也都被遣回各自的住处去睡觉了。紫宸殿变得黑暗而安静,像是一只沉睡的兽。
白姬拿出武后的泥像,她向武后讨了一根头发,绑在泥像的脖子上,又让武后对着泥像的嘴吹了一口气。
武后皱着眉头照做了。
白姬对武后笑道:“好了。现在,泥像就是天后了,您和上官大人可以离开紫宸殿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和轩之就行了。”
武后闻言,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哀伤,她不打算离开,“哀家希望,能够看着你解决这件事。”
元曜猜想,武后大概还想见一见韩国夫人吧。毕竟,她们是姐妹。
白姬道:“您留下,也许会有危险。”
武后不动声色地道:“事成之后,赏赐再加一千两黄金。”
“天后请务必留下,我一定确保您的安全。胆敢伤害天后者,我一定一口将它吞下。”白姬大声道。
元曜、上官婉儿冷汗。
武后满意地点头。
白姬将武后的泥像放在床榻上,盖上薄被。一个晃眼间,元曜好像看见武后正在入睡。
白姬伸手拿起桌上的朱砂笔,龙飞凤舞地在六曲鲛绡屏风的左右两边分别写下了一串咒语。
白姬道:“请天后、上官大人站在屏风后,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也不要发出声音。”
武后、上官婉儿走向屏风后面,静静地站着。
白姬将三枝烛台上的烛火吹熄了一盏,殿内变得昏朦而寂静。
白姬倏地化作一条手臂粗细的白龙,悠悠地飘向房梁。
元曜傻傻地站在大殿中央,等白龙盘踞在房梁的阴影中,藏好了身形之后,他才蓦地反应过来,生气地道:“白姬,小生怎么办?”
白龙探出头,“啊,一时没注意,漏了轩之。唔,轩之也去屏风后面吧。”
“大胆!一介平民,又是男子,怎么可以与天后同立于屏风后?!”上官婉儿道。
元曜也很窘迫,觉得不妥。
武后却道:“无妨。白龙特意带来的人,必有过人之处,也许是一位道法高深之人。”
元曜更窘了。
白姬顺着武后的话胡诌道:“天后慧眼,轩之虽然看着呆傻,其实在玄门道术上造诣很高,比光臧国师还要厉害,乃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武后信了几分,请元曜去屏风后,并对他刮目相看。元曜不敢多做解释,窘得恨不得爬上房梁去掐死白姬。
白龙盘在房梁上,武后、上官婉儿、元曜站在屏风后,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风吹过宫殿,沁骨地凉。
元曜站在武后身边,紧张得要命,连呼吸也不敢太大声。他偶尔一抬头,还会对上上官婉儿充满戒备和敌意的眼神。
元曜心中忐忑,度秒如年。
武后怔怔地望着屏风的画面,陷入了她自己的思绪中,既没有察觉元曜的忐忑,也没有在意上官婉儿的警戒。
武后、元曜、上官婉儿各怀心思地站着,烛台的灯火一闪一闪,明明灭灭。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寒凉入骨的夜风吹入,卷来了黑色的牡丹花瓣。
元曜眼见黑色的花瓣从屏风底部的缝隙中飘入,落在他的脚边,心中发悚。
鲛绡屏风很薄,透过屏风隐隐可以看见大殿中的情景。一团黑影走进了大殿,一边走,一边凄厉地道:“妹妹,你在哪里?我好恨……好恨……”
韩国夫人来了。
武后、元曜、上官婉儿屏住了呼吸,安静地观望。
韩国夫人四处徘徊,寻找武后。一个晃眼间,她看见武后闭目躺在床榻上。她走向床榻,心中涌起强烈的恨意,双目渐渐变得赤红如血。
“我好恨……好恨……”韩国夫人走过去,用手扼住武后的脖子。
武后睁开眼睛,恐惧地挣扎。
韩国夫人愤怒更甚,她张开口,咬向武后的脖子,撕裂了血肉。鲜血从武后的脖子上汩汩流出,染红了床榻。
韩国夫人化身为厉鬼,一口一口地撕扯武后的肉,一边怨怒地道:“好恨……好恨……”
武后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抽搐。
韩国夫人满脸鲜血,狰狞地望着武后,似哭似笑,“哈哈,终于杀死她了呀——”
韩国夫人发髻上的黑牡丹中传出了魏国夫人的声音,“嘻嘻,杀死她了,杀死她了。”
“杀死她了……可是,还是好恨……”韩国夫人的眼眶中涌出了血泪,血泪滑落眼角,她喃喃道:“为什么还是好恨……好恨……我恨得到底是谁呢?是谁呢?”
黑牡丹没有回答韩国夫人的疑惑,它的颜色更深,更诡异了。
韩国夫人将武后的头从脖子上扯下,鲜血四溅。鲛绡屏风离床榻不远,上面也溅了一滩刺目的猩红。
元曜、武后、上官婉儿吓得牙齿打颤,脸色煞白。
元曜心念电转,满头冷汗。韩国夫人的恨意也太深了吧?她杀死的虽然是泥人,但是这情形也还是吓死人了。如果泥人真是武后,后果真是不堪设想。韩国夫人已经杀了“武后”,达成欲望,为什么还没有离开的意思?白姬到底在干什么?怎么还不现身?
韩国夫人抱着武后的头颅,与她的瞳孔涣散的眼神对视,迷惑地道,“我恨的,到底是谁呢?是谁呢?”
韩国夫人站起来,抱着武后的头颅走来走去,神色疯狂,“我好恨……好恨……”她猛一抬头,看见了铜镜里自己的容颜,一刹那间,幡然醒悟,她指着铜镜里的自己,道:“啊,我恨的人……是她……是她……”
韩国夫人把武后的头颅抛开,奔向铜镜。
头颅凌空划过一个弧度,正好砸在屏风后面的元曜的肩膀上。元曜下意识地伸出手,正好接住了。他把头颅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