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办不到。屋子不肯放我走。只要楼上那些房间依然拥有我的一部分,我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这栋屋子一方面想要治疗我;另一方面又想要吞噬我。于是我不断尝试着面对自己的恐惧,而在每次失败之后又失去更多的自我。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挤满不同版本的我,大家都没有转身的余地了。」
她试图挤出笑容响应自己的冷笑话,可惜并不成功。她咬了咬下唇,突然偏过头去,不让哈特看见她眼中的泪光。他很尴尬地坐在原地,想帮忙又不知道从何帮起。朋友自墙上浮现,飘过餐桌,像是条围巾一般围绕在波丽颤抖的肩膀之上。
「好了,好了,不要这个样子,小花瓣。没事的,妳不再孤独了。妳的问题在于长久以来妳都是独自一个人面对问题。难道过去从来没有人想要跟妳一起上去看看那个房间吗?」
「没有。我从不让人进入屋内,就连苏珊也一样,而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唯一可能有办法帮助我的人是我妈妈,但是她一定不会了解的。她很可能会说一切都是我的错。她是在我十八岁的那年去世的,就是在我第一次试图面对那个房间并且失败之前。那部分的我从窗户中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葬礼,而八岁的我则在另外一个房间里面观看。那之后,我就独自一人在屋子里面生活,越来越孤独。没有人来造访,他们可以感觉到四季屋蕴含了越来越强大的力量。那股力量十分善妒,不希望任何人前来搭救我。我很惊讶你竟然进得来。你一定非常坚强。即使是刚刚试图杀害你的时候,我心中的某一部分就已经很确定你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打从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不平凡了。」朋友说道。「一切都会没事的。詹姆士和我会帮助妳度过难关。我们从最年轻的妳,八岁的妳开始,一路追溯下去,直到找出问题的根源为止。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把它狂扁一顿。」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哈特道。「我可以和你私底下谈一谈吗,朋友?去走廊上讲?」
「当然可以,詹姆士,但是不能等一下吗?」
「不,我不认为可以等。」
「喔,那好吧。真是不好意思,亲爱的,我们不会谈很久。妳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波丽道。「我早就习惯一个人了。」
哈特站起身来,走到走廊上,朋友跟在他的身后沿着墙壁滑了出去。哈特轻轻关上厨房的门,向旁边走开一段距离,然后看向自己的影子。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这个女人需要专业的心理谘商!很显然地,她小时候遭到父亲性虐待,在恐惧、羞愧,以及罪恶感的压迫之下,她宁愿压抑记忆也不愿意坦然面对。这些所谓的其他部分的自我很可能只是多重人格的具体表现。她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天知道两个好心人会对她的内心造成多大的伤害!」
「心理医生帮得上忙的话,早就帮了。」朋友冷静地说。「她一辈子都在承受这件事,我很肯定她已经试过所有可行的办法。我们帮得上忙,吉米。我们很特别。你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你和她一样失去了童年;我的特别之处则是在于我不是真实存在。没有东西伤得了我,没有东西吓得倒我,不管面临什么样的危险,我都可以保护波丽。在等待你回来的那段日子里,我学会了很多很多东西。况且她说得没错,吉米。你拥有强大的力量,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但是我感觉得出来,像是某种深埋地底的机械所发出的呜鸣声,静待着某人按下正确的启动按钮。这件事我们非干不可,吉米。波丽需要我们的帮助。」
哈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了出来。「我有非常不祥的预感,朋友。除了波丽之外,这屋子里面还存在着别的东西。我感觉得到对方在观察我们、等待我们。如果我拥有什么神奇的力量,我也一点概念都没有。但是你说得也没错,我们不能弃波丽于不顾。就算只是为了不要让她再拿刀子来砍我也好。如果我注定会有邻居的话,我可不希望邻居是个会拿刀砍人的疯子。」
「你变得非常愤世嫉俗,吉米。我有点不能接受这样的你。」
「这叫实际,不叫愤世嫉俗。还有,叫我詹姆士,不要叫吉米。听着,我已经说要帮忙了,不是吗?我只是觉得要小心为妙。好了,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点开始吧。」
他微微一笑,朋友则是摇了摇头,然后一起走回厨房。波丽背对他们站在窗前,默默不语地看向窗外。她紧紧抱住自己,似乎突然感觉很冷,又像是在克制自己不要发抖一样。听见他们回来,她并没有转头去看。
「在你们出现之前,我随时都在担心受怕。」她缓缓说道。「我害怕过去可能发生过的事情,害怕躲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的东西,害怕他随时都会召唤我上楼。但是我始终没有了解到恐惧的真义,直到你们出现,带给我希望为止。我迫切地想要摆脱过去,但是可能失败的恐惧却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不要担心,」哈特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把妳一个人留在这里。如果我没办法帮妳摆脱这一切,至少还可以请妳过个马路到我家去住。妳在那里会很安全的。」
「你不懂。」波丽道。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但是冷淡的目光中却不存有任何希望。「我无法离开。房子不会让我离开。不管躲在楼上的是什么东西,总之都是在我的帮助之下壮大成形的;是我给了它力量,使它得以控制我。而我心里很明白,毫无疑问,它宁愿杀了你我,也不愿意放我走。」
哈特很想上前拉起她的手臂安慰她,但是她脸上的痛苦却形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好了。」他说。「计划是这个样子。我们上楼,进入八岁的那个房间,然后一间一间地搜,找回所有妳失去的自我,将它们重新融入妳体内。先让妳拥有完整的自我,然后再进入最后的房间,将一切事情彻底解决。」他微微一笑。「我不是刻意表现信心,好像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样,总之这一切都要看妳。相信我,波丽,我想不出任何一个不该尝试的理由。即使我并不记得,但是我们曾经是朋友。我发誓会尽我所能地帮助妳,朋友也会。以前妳之所以失败是因为独自面对的关系,如今我们跟妳站在一起了。我们不会让妳失望的。我们不会让妳失败的。准备好了吗?」
「没有。」波丽说。「但还是走吧。」她放开紧抱胸口的双手,走过来站在他的面前。「以前的你是个邋遢的小鬼,衣衫不整、蓬头垢面。而我则是个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女孩。但是我最喜欢跟你在一起玩,还会告诉你很多我不敢告诉别人的秘密。你离开的时候,我以为世界末日到了;当时我好恨你一声不响地离开,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把我留在这些可怕的事情之中。坦白讲,我想这也是刚刚想要杀你的原因之一。但是现在你回来了,我心中再度燃起了希望。自从你进入屋内,屋子整个感觉都改变了。或许你命中注定要回到此地,帮助我离开。有时候,影子瀑布就是这样子。但是詹姆士……你体内只是可能隐藏了强大的力量,但是这栋房子却肯定拥有强大的力量,许多年来利用我的罪恶与苦难所累积而成的力量。这股力量真实存在,就和我一样真实,而它一点也不希望我能够重新找回完整的自我。我不知道一旦它认定你是敌人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你没有必要这样做,詹姆士。」
「不,我有必要。」哈特道。「我们是朋友,不管记不记得都是朋友。带路吧,波丽。」
她面露微笑,伸出一根手指放上自己嘴唇,接着又压在他的嘴唇上。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厨房,哈特及朋友跟在她的身后来到走廊。波丽的背影看来昂首阔步,只有微微紧绷的肩膀透露出她体内絮乱不已的思绪。走廊似乎比刚才昏暗,压力十足,哈特心中逐渐浮现一股想要伸手扶住墙壁以确定墙壁没有向走廊中央挤压而来的需求。不过他没有真的这么做。他不想做出任何可能令波丽分心的事情,怕会摧毁她好不容易建立出来的信心。他并不清楚波丽究竟有多勇敢、有没有办法面对纠缠她一生一世的梦魇,但是她的勇气已经足以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是在匕首袭击事件之后,不过他发现自己很喜欢波丽,并且决心要帮助她逃离过去的束缚。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波丽突然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停下脚步,哈特差点撞上她。
「这里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她轻声说道。「当年我八岁,妈妈出门了,我独自一个人在这里玩耍。爹地人在楼上。他叫我上楼,于是我就上楼,接着事情就发生了,不管是什么事情,总之我的生命在那之后就再也不一样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房门,毫不畏缩地步入房内。进房后,她跨向旁边,好让哈特也跟着入内。他进房时双手紧紧握拳,但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个房间平凡得出奇,装潢优雅,家具舒适,午后的阳光自窗外洒来,有如金色的醇酒般在地毯上流动。波丽迎上前去,在火炉前半跪下来。
「当时我就在这里,一个留着两条辫子的天真女孩,蹲在火炉前玩着拼图,不过拼得很差。就我的年纪来讲,那个拼图太难了,但是我不肯对自己承认。当时的我十分认真地看待任何挑战。我的一部分至今依然存在于此,不停地拿起拼图碎片,慢慢地拼凑它们,静静等待父亲的叫唤。」
「波丽!上来。我需要妳。」
声音很嘶哑,很紧绷,是男人的声音。这声音不断在房间中回荡,过去的回音至今依然不肯消逝。波丽站起身走到门外,哈特立刻跟着出去。波丽不疾不徐地步入走廊,来到楼梯底下。她没有转头看哈特,只是对着他的方向伸出手。哈特牵过她的手,和她一同踏上楼梯,迎向过去。天色似乎更加昏暗,仿佛太阳都已经下山了一样。四面八方都是阴影,朋友好似一头守卫犬般紧紧跟在他们脚边。哈特感觉到波丽体内逐渐高张的紧张情绪,有如拉满的弓弦一般,不过她还是极力自制。不管这股自制力是出于勇气还是出于绝望,总之都支持着波丽继续走下去。哈特紧紧握住她的手掌,试图将自己的勇气传入她的手心。
如果你在上面的话,波丽的爸爸,我这就来找你了。如果你还活着,我会杀了你;如果你已经死了,我会把你挖出来鞭尸。我一点也不记得你,但是你对波丽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我会不惜任何代价从你的手中救出波丽。不惜任何代价。
他们抵达二楼,波丽手里一紧,突然将哈特的手掌握得隐隐作痛。她没有等待哈特反应,随即迈开大步迎向前去,推开了眼前的一道房门。门缓缓开启,她微微迟疑。哈特精神紧绷,还以为会发生什么事,但是结果什么也没有。
「我八岁,独自玩耍,听见父亲的叫唤。我首先来到这个房间,因为我想要拖延时间。我不记得为什么,只记得自己很害怕。我现在依然很害怕。」
「妳这次不再是一个人来了。」哈特说。「朋友和我都跟妳在一起。」
「我还是很害怕,只是这次没有怕到裹足不前。」
她踏入房间,接着很快地弯下腰去,好像突然之间胃部抽筋一样。她浑身颤抖、身体蜷缩,像折迭式的玩具一般越变越小。她的手自他掌心滑脱,变成一副小女孩的模样,穿着小女孩的可爱洋装,站在他面前。她迅速抬起头来,以成年人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接着转过身去望向窗外。哈特和她并肩走去,看着窗外的春景。
「我来过这里太多次了。」小女孩说道。「每当那个声音呼唤我,我就会上来。如果我不上去的话,它就会一直呼唤、一直呼唤,直到我上来为止。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不管待会儿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没有机会再度以小孩子的样子前来这个房间。我从不知道永远失去童年是什么感觉,不知道再也无法经历童年是什么情况。我会想念身为小孩的模样,但是只要能够获得自由,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伸出小小的手掌来到他的身旁,他则小心翼翼地将之握在手中。她的手看起来好小、好脆弱,只看得他怒气大发,瞬间抛开了所有恐惧与不安。她转过身去,离开春季房,进入走廊,短短地看了对面房间一眼,然后沿着走廊走向隔壁房门。哈特回头看着没有窗户的房间那扇紧闭的房门。他可以清楚地听见房内传来浓重的喘气声。那个声音听起来并不全然属于人类。尽管波丽的目光没有在那扇门上停留,但是哈特依然可以感到门在波丽心中掀起的那股恐惧与诱惑杂陈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