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挂下来的火炬发出热烈、颤动的火光,把他们围在当中。表现田园景色的壁画布满了几扇门和门之间的墙壁。
“请坐。你想喝些什么? ”
杰瑞米还没来得及回答。
“威士忌。”
杰萨贝尔站在通向主楼的门洞下。
“你还是喝威士忌,对不对? ”
他一言不发地表示赞同。
她穿着件红色紧身连衣裙,手里夹着根长烟嘴,烟嘴头上一支香烟正燃着。
凯奥拉兹观察着他们两人的反应,然后表示:“我有一瓶很好的威士忌。抱歉,少陪了。我再也受不了家里的佣人,我把他们差不多全都辞退了。总之,还是自己来的好。”
说着,他从一扇边门走出去。
坐着的杰瑞米见杰萨贝尔靠拢过来,就站起身。
“别假献殷勤了,”她一边说一边走到对面坐下,“怎么,来这儿不是很难吧? ”
“我有地址。”
“我不是说找路,我说的是,作这个决定。”
她猩红的嘴唇上有一抹嘲讽的笑容。
“你,不愿意把我称作‘夫人’,却来到我们这个和美的家,一定伤了你不少的自尊心。”
“这和自尊心没有关系。”
“哦,对,那叫什么呢? 只不过是感情? ”
“一种柔情,和我们的过去有关系。”
她笑得更欢了。
“当然……我忘了,对不起。”
凯奥拉兹回来了,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三个玻璃杯。他向侦探送上威士忌,给妻子一杯香槟酒,然后自己也拿了一杯,和她相依相偎地坐在一起。
“亲爱的先生,我把今天这个晚上都留给你了。”他说道。
“首先,先生,我希望问你,你是否读过调查报告了? ”
百万富翁扬起一根眉毛,打趣地盯着他:“照你看呢? ”
“事情本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很遗憾,希望你能明白这点。”
“事关我的利益,我认为我完全有权保护我的利益,如果这有违你的程序的话,那也没办法。我们在这里天高皇帝远,灵活性是这里有的唯一好处,如果不加利用,那也就太可笑了。”
杰瑞米喝了一口酒,决定出手。
“你可能会被列入嫌疑人名单,你如果读调查报告,就会发生些问题。”
“我? 嫌疑人? ”
真是太荒唐了,他只能发笑。
“你是丢了魂啦? ”杰萨贝尔叫道。
“我很严肃。此外,你晚上都做些什么,凯奥拉兹先生? ”
“侦探先生! 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解决案子,帮助我,还是来栽害我? 你把态度放明朗了,我得知道谁是我的盟友,谁是我的敌人。”
杰瑞米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了,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我不是来为难你的,先生,我尽我的职责。如果我不这么做,有人会在起诉时利用这个错误,为罪犯开脱。”
他逼出个尖尖的声音模仿道:
“‘麦特森侦探,如果你还没审问过这桩案子里的所有角色,怎么就能排除其中的人昵? ’这样的话在律师的嘴里对我们的指控可是非常不利。”
凯奥拉兹一口喝完杯子里剩下的香槟酒。
“很好,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
杰瑞米观察着他,试图看穿他商人的外壳,探测他真实的内心。
他滴水不漏。除了光溜溜的外表——整齐的中分发线就是代表——什么也看不出。他冷得像条蜥蜴。
“我很钦佩。”侦探终于说道,“首先,你晚上都在哪里? ”
凯奥拉兹似乎被这个问题逗笑了,他把手搁在他妻子的手上。
“这里,在家里。有的时候在吉泽的美纳家饭店。”
“你是一个人睡觉吗? ”
“这算什么问题? ”
“请回答。”
杰萨贝尔说道:
“你了解我,杰瑞米,你该知道是什么样的。”
杰瑞米咽下她的言下之意,不让自己的想象力占据上风。
“我想听先生的回答。”他反驳道。
“不,我不是一个人睡的,杰萨贝尔和我在一起。”
“那,发生凶案的晚上,她就是你不在现场的证人? ”
“当然! 如果我需要不在现场的证明的话……不过,我认为,我们还没到这一步,侦探先生。”
杰瑞米又喝了一口,酒烧得很。
“你该承认,这个不在现场证明有点轻巧,”他说,“只要那个人睡得沉些,可能,就很难确认她的同室整个晚上都在。”
“但我能够打保票。”杰萨贝尔坚持道。
杰瑞米不作回答,他走得太远了,他逾越了工作范畴,让妒嫉心混进了理智的思考,他会失去信誉,遭人耻笑。
他在自己面前竖起一个手掌,表示道歉。
“很好,我不得不提这些问题,我肯定你们能够理解。”
杰萨贝尔漫不经心地把烟蒂扔到圆庭中央的池子里。她的丈夫咬紧牙关,避免在侦探面前大吵大闹。他渐渐消掉怒气,对侦探说道:
“我好像听说,直到昨天为止,还没有一条可靠的线索,事情是不是有了转机? ”
“我很抱歉,但是我不能和你讨论这个,这不是针对你,请不要往心里去。可以说,案子调查在照常进行。”
凯奥拉兹正要回答,表情却完全变了。刚才还冷漠的他,现在几乎显出温和的样子。
“嗳? 你起来干什么? ”
杰瑞米跟随他的目光看去,凯奥拉兹已站起身,迎向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孩子从那些木头门中的一扇后面走出来。小家伙长得和他父亲一样精干。他一手抱着个小熊玩具,另一只手拿着枚洗礼纪念章。
“我向你介绍我的儿子,侦探先生。乔治·凯奥拉兹。”
杰瑞米向小孩招了招手,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来,跟我来,”凯奥拉兹又用与他不相称的温和语气对孩子说道,“你应该上床睡觉,明天,你还要上兰提尼夫人的钢琴课,如果你不睡觉,就没有力气去坐电车,就像上学一样,你……”这个商人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对他说着。
一只温暖的手掠过杰瑞米的膝盖。
“你留下晚餐吗? 你好不容易来一次,不趁机享受一下太可惜了……”
阿齐姆守着的那个屋顶有些年头了:与其说壮观,不如说让人担心。从一头到另一头,地面上全裂了缝,比手掌上的纹路还要多。
得从一个打开的活板门爬上屋顶,从那儿,一把梯子的两条杆子戳出来,就像是暗中躲藏着的魔鬼头上的角。
两只木头撑脚扎在潦草挖出来的洞里,它们是用来支撑布顶的,布顶下晃荡着两只吊床。一缸水和一罐蜜枣是仅有的储备,摆在这个藏身处的毯子上。
阿齐姆在一张吊床上昏昏欲睡,呼吸透过胡子发出嘘嘘声。和他一起守夜的伙伴,一个叫卡里尔的年轻人靠着屋顶栏杆坐着,两条手臂搁在摇晃不稳的老护栏上,守着黑夜。
正当整个街区在黑暗中沉睡的时候,主干道上发出些微微的光亮,随着灯笼里蜡烛的燃烧,忽深忽浅。
大家守候埃尔一伽玛里亚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卡里尔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会冒出信号的不同哨所。没有一点儿动静,没有一点儿光线。
睡意在城市上空编织出一条寂静的大衣,让声音沉闷,思维麻木,身体疲乏。
年轻人向后一滚,站起身去抓了一把蜜枣。侦探还没打鼾。尽管在休息,可他是那么焦躁不安,不能完全放松下来。
远处,一扇百叶窗咔地关上,把卡里尔吓了一跳。
阿齐姆张了几下嘴,然后陷入温暖的梦乡。
卡里尔开始在屋顶上慢吞吞地来回走动。昨晚的兴奋已经低落,现在,时间之纱过滤了一切激动情绪,只留下厌烦。卡里尔坐到栏杆上。
他又品尝了一只蜜枣,身子哆嗦着。
铺盖在吊床上,他犹豫着要不要取来披在身上。白天,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夜晚,天气却可以变得很凉。今年,从沙漠吹来的风打定主意把春天给吞没了,给埃及早早送来了夏季。
如果这样可以避免蝗虫虫灾,也是件好事,卡里尔想道。
他一边打哈欠,一边把手臂举向天空。
临时座位上的一块石头松动开,立刻落到十五米以下的黑暗街道里消失了。
卡里尔身子也向后倒去。
周遭一片死寂。
他连吃惊都来不及。
他的手向着正把他带向半空的护墙迅速落下。
手指在虚空中乱抓。
指甲划在什么东西上。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把手握紧,收缩肚子,身体危险地向着死亡倾斜。
卡里尔慢慢地荡回安全的一边,气也不敢喘。
他摔倒在屋顶有裂缝的地上,哆哆嗦嗦地轻声感谢真主。
他差一点就落到下面的泥地上砸死,头颅像个陶罐一样摔成碎片,脑浆溅到垃圾上。卡里尔转向星空。
真的,只差一点。
如果裹在被单里的话,他就不会这样脱身。
空气忽然显得更加清新。
木梯子发出咔的声响。
卡里尔转向活板门。没人。
他走近去,皮拖鞋在灰尘里拖过,附身朝洞里看,一手扶着梯子的一根杆子。
下面漆黑一片,卡里尔什么也看不见。
梯子的一条横档又发出咔的一声。
卡里尔蹲下身,把头探进方形的黑洞。
可能是一楼的那个姑娘?
“有人吗? ”他低声问道,“米娜,是你吗? ”
一团东西伸展开来,就在他脸下一米的地方。
一只奇怪的脑袋在夜色中轻轻转过来面对着他。
两只黄色的眼睛。
不是人的眼睛。
卡里尔叫喊着向后一跳,他支撑着梯子,好躲得更快些,可梯子却晃动起来。
发怒的猫叫声从洞里传上来,被赶走的猫咕哝着逃跑了。
阿齐姆迅速下了吊床,已经跑到伙伴身边,一只手按着挂在腰间的枪。
“是什么? ”他还没醒透,结巴着问道。
卡里尔笑起来,那是轻松的笑声。
“什么? 到底是什么? ”阿齐姆没有这份兴致,他追问道。
“没什么,只是头猫。这只猫让我吓了一跳。”
阿齐姆长叹了口气,把突然聚积在胸口的紧张感一吐而光。他用手抚了一下脸。
卡里尔忽然跳起来。
“信号! 信号! ”
年轻人一下子没了快活表情,用食指指着北方,眼睛快要掉出眼眶。
阿齐姆看着他指出的方向,发现一幢小楼的顶上,有一点光从右向左地晃动。
阿齐姆握紧拳头。
终于等到了。
蛊出洞了。
第二十九章
玛丽咏刚读到的这一段写得很奇怪。
作者杰瑞米刚写完判断弗朗西斯·凯奥拉兹有罪那段就画了一个粗箭头直向最后几页。玛丽咏在这几页上找到的是一长段补充内容,讲的仅仅是阿齐姆和伏击魔鬼的那个晚上。很显然,杰瑞米用上了搭档告诉他的部分内容,也还包括他收集到的其他证明,比如卡里尔的证词,他亲自见过卡里尔。
玛丽咏却怀疑杰瑞米在想象阿齐姆的心情时有误差。有些地方,他写起来就像是钻进小个子埃及侦探的心里。
她觉得把内容放到最后的做法很奇怪,仿佛这一段是最后加上去的,因为除了在书页的上方画个箭头以外就没有其他办法把内容插进去。于是,她决定在正读着的这一章里插上后面的补充内容。这样,她就从阿齐姆在城东巷子里的追捕过渡到杰瑞米在凯奥拉兹家中。悬念也就更大了。
她在床上微微坐直了,看看钟。
十二点半。
很晚了。
那又怎样,我的乖乖? 明天是星期天……况且,在这里……
她要马不停蹄地读下去,满足一下自己,至少结束日记结尾处关于阿齐姆的那段。
外面,雨已经停了。玛丽咏向窗外瞟了一眼。
墓地的平台呈现出一片银色,月亮终于透过了云层。风在大街小巷里吹,顺着外墙,在墓碑间打着转。
在这片鬼魅般的森林中,石头十字架上都钉着耶稣像,其风化程度证明它们走过了多少个四季。在这些被折磨得变了形的躯体中,玛丽咏注意到一张脸。
一颗圆脑袋被月亮照得发白。
眼睛栩栩如生。
玛丽咏的疲劳顿时烟消云散,那点微光也在减弱。
玛丽咏明白这张脸不是装在一个十字架上。
而是在一个活人身上。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惊得跳了起来。
墓地里有个人,正在窥视她。
玛丽咏急忙熄灯让屋子陷入黑暗中。她下了床靠近小窗口。
她小心地躲在墙后面,只探出右眼观察外面。
那人站在一座座坟墓的当中。手插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