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他怒气冲冲地接着说道,样子让杰瑞米吃了一惊,“赶急活儿,就是冒险在里面翻来淘去,说不准就割破了手。你知不知道有多少病就是这么传染的? 最近就死了两个医生,一个是在亚历山大,今年冬天死的;另一个就在这儿,就在今年。埃里斯贝病,你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 这几年来,感染上这个病的医生每年死许多。只要割破个小口子,就太晚了……红肿,发烧,然后就丢了命。我从法国战场上死里逃生,不是为了到这儿来死得这么蠢! 下不为例。”
医生抓起一块干净抹布,机械地擦着手。他舔了下嘴唇,活动着颌骨,大胡子跟着波动。然后,他转向杰瑞米·麦特森,麦特森盯着桌上床单下那团太小的东西。
“让人伤心,是不是? ”医生说道。
他走近侦探,手里还拿着抹布。
“你晓得吗,当我在人的五脏六腑里倒腾的时候,有时候,会停下手一会儿,观赏我们这些作品。我们之间有多么不平等啊! 有些人的动脉管又牢又宽,不容易堵塞;另外一些人的动脉却又细又窄。为什么? 没有任何规则可循。很可能不是因为遗传,而纯属偶然。你降生的时候,死亡只是或早或晚的事。这个可怜的小鬼,却去得比他想象的早多了。他的心脏跳跃了不过……十亿次就停下? 差不多吧。十亿次对生命的徒然呼唤,没有人听见。现在他又回到尘土中去了。”
“你让我泄气,医生。”
杰瑞米友好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转身向门口暗洞洞的楼梯走去。
“你会找出干这事儿的人? ”法医在他背后问。
杰瑞米在第一级台阶上站住不动,他绝对没有想到,这个从一开始就好像很麻木退缩的人会作出关心的表示。这时,在煤气灯摇晃的微光下,他又接着说道:“如果你找到他,侦探先生,请你替我给他一颗枪子儿。”
稍后,约是傍晚时,杰瑞米与阿齐姆会合。矮个儿埃及人去了各警察局核实孩子失踪的报案。他寻找一个约十岁的男孩儿,外貌——根据他们所能看得到的——得与早晨在死胡同里找到的那个相符。
毫无结果。
“很有可能,这个男孩出身在贫困街区。通常,在这种地方,人们首先是在邻里之间解决问题,而不是去找政府当局。可能要等好几天才会有人来报告失踪。”
杰瑞米把医生告诉他的内容一个细节不漏地向阿齐姆作了番详尽的汇报。阿齐姆没作笔记,不露声色,把情况记在心中。
“阿齐姆,我要去疯人院转一圈,核实一下最近这段时间里有没有犯奸淫儿童前科的人被释放或出逃。还要去各医院一趟,看看有没有孩子遭到这类野蛮袭击后受伤住院。说不定,或许凶手曾经失过手。”
“很好,不麻烦你的话,别忘了去一下伊布纳·图龙旧清真寺。
今年他们要修复这座清真寺,不过,暂时这个地方还在接待年老体弱者。听说,这些人中有的很危险,这也是几条线索中的一条。”
麦特森表示赞同,并谢过阿齐姆。然后,两人分头行动。英国侦探来到阿巴斯大街,在那儿花了三个小时来收集所需情报。五千多名病人被关在这里,条件非常简陋。
黄昏降临到开罗城的时候,杰瑞米·麦特森走进他常去的本地咖啡馆,那是家靠近中央火车站,没有什么装饰的小铺子。咖啡馆老板直接给他端上一杯阿里阿咖啡,放了豆蔻增添香味。他知道这个英国人的爱好。
稍远处,有几个老人一边玩着曼卡雷游戏,一边聊天。同时,一个说书人在用阿拉伯语讲述无数传奇故事中的一个,谁爱听就听。
水烟筒的烟雾让空气变得滞重,充满了苹果的油润香气和烟草的浓郁气味。
杰瑞米任凭说书人断断续续的话音摇着他,想象着无数仙女从沙漠和远古的深处走来。
不一会儿,他就开始喝起酒来。这家咖啡馆敢卖酒,自从最正统的伊斯兰教派加强了他们的统治,敢卖酒的店越来越少。他接二连三地喝完一杯又一杯土制干邑酒,把冰块全扔到桌子底下,这店老板硬是要在他的杯里加冰块。
他踉踉跄跄地回到火车厢,视线模糊,一头栽倒在凌乱的床上。
他刚躺下,就把手伸向床头柜,打翻了桌上几样东西才抓住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女子的黑白照片。
“杰萨贝尔……”他嘴里咕哝着,“杰萨……贝尔……谁能忘记与你共度的良宵……杰萨贝……”
镜框从他的手中滑落到地毯上,离酒气熏天的他远远的。
他把头埋入羽绒枕头,试图抑制住涌上来的泪水。
一道刺眼的闪光摧毁了他不再重来的欢梦。
画面只持续了一秒钟,是一具尸体。
一具孩子的尸体。
脆弱的锁骨突出薄薄的皮肤。
还有这一天的恐怖经历。
是他自己要接这个案件,同时也接过了暴行带给他的重负。
现在,他要得体地进入真相的狭小圈子。
要靠近它,与它共舞。他能做到吗? 而且不能走错一步,不能走出滑溜溜的小径,却又跌入深不见底的阴影中。
杰瑞米用枕头闷住脸。
使尽浑身力气,吼叫。
第十五章
玛丽咏起床时,薄雾笼罩了整个镇子,这是星期四的早晨。
她洗了个淋浴,走出浴室时,看见棉花般的云正从窗下消散,像一块无瑕的白毯子向着海里退去。
她穿了条牛仔裤,一件翻领毛衣,然后披上她那件束腰风衣,出门呼吸新鲜空气。
户外,墙壁和路上的石块还湿漉漉的。绝大部分店铺都没开门。背后传来一个人奔跑时的喘气声。她退到边上让路,却惊讶地发现,穿运动装的达勉修士正步态轻盈地一溜跑下格朗德街。他脸上没有一点儿平时好好先生的表情,而是一本正经,显得无比坚定。
跑过她面前时,他打了个招呼,就消失在坡路转弯处。
玛丽咏在贝阿特利斯的店门前停住,她是少有的几个从不关店的顽固分子之一。
“这达勉修士,还挺好运动的! ”玛丽咏走进店堂评论道。
“哦,他呀? ”贝阿特利斯咯咯地笑道,“他能跑着去宫珀斯泰尔朝圣! 这可是个真正的马拉松运动员,差不多每天都到海堤上去跑。怎么,我们的巴黎美人还好吧? ”
玛丽咏胳膊肘靠在柜台上,回答:“我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我们这儿,说这句话的人的意思就是:‘我闷得慌。’”
玛丽咏被逗乐了,微微一笑,算作回答。
“你的书,读得怎么样了? ”贝阿特利斯问她。
“很曲折。”
“曲折? 那不是本日记吗? 怎么会曲折。”
“首先是因为它的写法,这是份警方调查记录。”
贝阿特利斯嘲笑地说:
“你没开玩笑吧? ”
“更确切地说,是负责案件调查的人的观点。”
“还有呢? ”
“暂时就这些。我正在了解杰瑞米呢。”
“呵! 杰一瑞一米,不得了……你们已经互相喊小名儿了? ”
玛丽咏向她眨了下眼,直起身。
“对了,我今天就读这本日记。山上有什么好地方,你给我介绍一下? 你明白,要环境优雅的地方。”
贝阿特利斯望着天花板寻思了一会儿,建议道:
“你可以去城墙那儿,不过,最理想的地方还是最上面的修道院。找个房间,至少风吹不着。如果你问接待处,他们或许让你进去。”
玛丽咏刚想告诉她,她有钥匙,可以通行无阻,但什么东西阻止了她。她不是这儿的人,担心自己如果吹嘘享受的特权,别人会有看法。
她们俩又聊了一个小时。然后,玛丽咏上山回小屋取日记。她拿起那串神奇的钥匙,攀上通向山顶的不见尽头的台阶。还没有到小城堡,就发现一扇黑门,出于好奇,她上前在锁眼里试了几把钥匙,终于听到门锁松动的声音。
有了这件“穿墙宝”,她真能随心所欲了。
一试得手,玛丽咏颇受鼓励,像个偷做禁事的孩子一样高兴地钻进里面。她仔细地在身后把门关好,穿过一个大厅,厅里大部分地方都被导游地图占据了。她一直走到北侧,发现外面是陡峭的山脊,山脊上覆盖着不畏海风吹打的植被。
玛丽咏沿着美尔维耶一直走到花园西侧,从蜿蜒的斜坡来到美尔维耶脚下的那个人口前,她和安娜修女那天就是在这儿挖土搬花的。
她进了食物储藏室,这是间宽敞的大厅,里面纵横都竖着立柱。
她和安娜修女一起挖出来的植物花卉都还在,刚有人浇了水。玛丽咏觉得这个地方太阴暗寒冷,不适宜久留,就登上旋转楼梯来到上层和骑士大厅。她记得和修女一起参观时,来过这里。忽然,她有些想念这个老妇人。
你不该把她看做是老妇人! 她几岁? 比我大十五岁? 太可笑了……其实,是她的皮肤……只要她一有表情,皮肤就会布满皱纹……
她想起安娜修女的蓝色眼睛,忽然觉得它们充满了智慧。
她是怎么了? 是因为这个环境? 玛丽咏穿过著名的石林,在一条曲折的走廊里漫步,上台阶,下台阶,忽而打开一扇保护地下墓室的门,忽而打开一扇通向外面的门。不一会儿,她就发觉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时,她走到贝尔雪兹,以前修道院院长的裁判厅。一排排带靠背的长凳紧紧地挨着,对面是张长桌,用作祭台。这里的高窗和像翻转的船底一样的木天花板让玛丽咏感觉挺不错,她该可以在这里安静地呆一会儿,而且,她又在厅的一角找到一把有靠垫的椅子。
她提起椅子,把它靠在巨大的壁炉后,不远处有扇玻璃窗,阴沉天气特有的灰色光线从窗口射进来。
如此安置停当,玛丽咏觉得自己就像是卢浮宫博物馆里可以碰上的博物馆管理员,坐在展厅门口。她在椅子上左右扭动了一下,找了个安稳的姿势,然后又起身去拖一条凳子,凳子发出嘎吱声,响彻大厅。玛丽咏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只有走廊里呼啸的风声。她把凳子拖过来,坐在椅子里,把双腿搁在凳子上。
这回,一切就绪。
当她打开日记时,心里只有一个渴望,那就是弄清楚,这个杰萨贝尔和杰瑞米究竟是什么关系。
玛丽咏打了个冷颤,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天气又冷又湿。
她重新拾起上回放下的那几行。一行行字幻化成了一幅幅画面,她的感觉器官一一苏醒过来:各种声音,各种气味……还有,一个个人物都活了起来。
第十六章
两个调查员,阿齐姆和杰瑞米,在埃兹贝齐亚花园对面的一家露天咖啡馆碰头,并一起吃早餐。开罗城已是非常炎热,人们的额头上早就蒙了层成咸的汗水。两个人沉默不语,什么也不吃,只是一人对着一杯热腾腾的茶。在他们身后,有一群饭店职员、临时导游,以及其他给西方人当差的埃及人正在排队购买女歌星乌姆·卡尔苏姆的演唱会票子。
两人就前一天的调查作了总结,大家都没什么收获。
“我一直想着医生说的关于犄角碎片的事,”阿齐姆对杰瑞米说道,“他认为是指甲? 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有这种样子的指甲? ”
“我同意你的观点,是老医生搞错了。不过,这可能是凶手服饰的一部分……”
阿齐姆身子在座位上向后退了一下。早晨的太阳照亮了他的圆脸,因为涂了最新的南美发膏,他的胡须和头发油光锃亮。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这样想,凶手该是个阿拉伯人,”他说道,“这些孩子不会说英语,即使英国人中有人会说几句阿拉伯语,也不足以让他们放下戒心,一个人跑到这种阴森的地方去。”
“除非,有诱饵,”杰瑞米纠正道,“不过,我也比较同意这个想法,一个英国人更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不过,从苏丹来的黑人也有作案可能。”
“为什么? ”
“因为他们在开罗人数众多,他们会说阿拉伯语,又已经充分融入埃及社会,所以不引人注目,而且,有些苏丹少数民族很可能还保留着传统服饰。还有,隐藏在凶手身上的猎手本性向我提供了这条线索。许多南方部落中,人们穿上部落服装去狩猎,随身携带着护身符,有的是象牙做的,有的是犄角做的……”
阿齐姆苦笑了一下。
“还是猎手这个主意,是不是? 不过,这还说得通,祝贺你。
这完全说得通。有一点,我与你的意见不太一致,那就是黑人融入埃及社会的问题。在你的眼里,可能是这样,可,( 他倾身向着英国人) 在开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