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牛皮封面的黑色记事本,白色的毛边记录着岁月的沧桑,褪色的字体诉说着尘封的往事。
我翻开第一页。
:阵中日记
陆军第九师团23联队第4大队水町小队
昭和17年3月31日——18年2月9日
记录者:井口义夫
注:“昭和17年3月,大东亚战争进入炙热阶段,米国的介入使皇心愤忧。为解决皇军在北支那交通线上的困扰,水町小队从神户启程了。在这个樱花飘舞的季节,港口高奏君之代,我们全体起立抚摸着身上的千针衣,心潮澎湃的憧憬即将面临的辉煌。”
日记的每一页,都夹着中文的对照翻译,估计是王教授所为。
在第22页,夹着一支灰色的书签,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玄”字。
:昭和17年5月2日, 我军用92山炮轰击平岛县城竟日,是夜,即使远隔数里,仍然能听到城内重庆军濒死者的哀号,这些愚蠢的支那人,为什么要抵抗呢,真不能理解‘‘‘
昭和17年5月3日,竞战了七日的平岛县城终于被攻破,小队损失5人 ,伤7人,军马3匹。水町队长对大家说:”好好干吧,惩罚这些支那人‘‘‘”
昭和17年5月4日,讨伐作战进入第二天,由于伤亡惨重,我和岛田,花梦,佐佐木,南宫重组成第四分队,另有李中尉率领的12名南京警察配合,水町队长说他毕业于南京的中央警官学校,是个沉默的读过书的古怪家伙。
昭和17年5月8日,小队追击逃犯至一片湖泊旁的山村,这里是李中尉的故乡,望着绿色的带有灵气的湖水,我想起了千叶县的母亲。晚上,岛田告诉我,他看到李中尉跪在不远地方向湖水磕头,我再一次感受到天皇的神武,支那人真的需要进化了。
昭和17年5月9日,花梦战死,尸体飘在绿色的湖水里,野蛮的支那人割下了他的耳朵,手掌,私处。我们含着泪为他举行了火礼。 李中尉竟然不让我们追击凶手,这个该死的支那警察,可怜的花梦的亡灵。
昭和17年5月10日,水町小队搜索到了一处叫李家祠堂的地方,李上尉请求我们不要使他困扰。水町队长居然答应了。傍晚,岛田和佐佐木同我商量去李家祠堂搜查,这两个喜爱女人的家伙,对我说白天在那里听到了女人的歌声。他们太辛苦了。
昭和17年5月11日,凌晨两时,岛田和佐佐木叫醒了我,他们被吓坏了,说见到了河童。我真的钦佩岛田君这位前小学教员的想象力,日本的河童在支那的湖里游泳?
昭和17年5月13日,哈哈,奇怪的岛田,可爱的岛田君。今天早上他为一户支那农民清扫院落,甚至擦干了肮脏的水缸。我们开心地看着他满头大汗的劳作,水町队长说:“岛田和这家的母狗发生了爱情呢。”
昭和17年5月14日,佐佐木病倒了,北支春天的阳光照在他颤抖的身体上,卫生兵广濑说可能是伤寒。晚饭时我看到他对着墙壁唱歌,可怜的人。
昭和17年5月15日,晚上八时许,从幽暗的湖畔传来了枪声,我赶到的时候可怜的佐佐木已经阵亡了。奇怪,他是连路都走不了的人呢。 没有见过水町队长如此的惊恐过,在看过死者后,连尸体的小指都没有留下就命令烧掉了。与此同时,岛田君失踪了,队长说是被支那游击队抓去了。
昭和17年5月16日,中午,队长和李中尉吵了起来,这个不怕死的支那人,竟敢顶撞水町君,混蛋! 下午接到命令,明早突袭李家祠堂,据说那里发现了重庆军的秘密情报电台‘‘‘‘‘‘
昭和17年5月18日凌晨,密集的枪声从南方响起,支那第八路军一个团正在对我们进行包围,为天皇效忠的时候到了,但是水町队长决定撤退‘‘‘‘‘
日记写到这里中断了,再往下是两个月后,昭和17年(1942)7月有关冀中大扫荡的叙述。
一叠折成纸鹤形状的白纸掉了下来。
我拾起这封信,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打开。
一行行形状蹩脚却文笔流利的中文呈现在眼前。
王雨斋先生:
当您看到这本阵中日记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85岁身患骨癌的老人了。可能您难以想象,和您在东京唐文化研讨会上相处十日的我曾经是肆虐在中国华北平原上的野兽。我想说的是,那个22岁的幼兽已经死了。死在无边的忏悔和午夜的哭泣中。
在我宅的后院中,有一棵枣树,枣种来自于平岛湖畔。每当枣树开花的季节,我总是会在树下祈祷,希望那些被我凌辱和杀害的中国百姓和军人能够超度,也盼望那些死在异国土地上的同伴灵魂得到宽恕。或者,那只是一种奢望。
战后我回到了日本,进入了帝国大学历史系,而后娶妻生子,有了一份体面的家业。我的孩子偶尔会问他们的父亲在战争中做了什么,也许是年轻人的好奇吧。每一次我都会说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军队里抄抄写写的文书。甚至还把日记里岛田君临死前为中国百姓打扫院落的情节安插在自己身上。但是夜晚是可怕的,死去的亡灵和那片湖水的生灵会呼喊,那些被我枪杀的中国儿童的尸体会从梦里爬出来,太恐怖了‘‘‘我曾不止一次想要自杀,但是发妻的爱拯救了我。
听说您来自于离平岛湖不远的地方,我有意的接近您,希望能得到那片湖水和那个生灵的一些讯息,当然,还有战后平岛湖的变化。对于我来说,即使经历了尸山血海的支那战争,那片湖水仍是最深刻的记忆。死去的佐佐木是我父亲和另一个女人的私生子,这是我战后才知道的。岛田是我在战争中最好的朋友。
说到这里,我想拜托您打听一下有关李中尉的情况,如果没有他的劝阻,水町队员也就没有后半生。如果他健在,如果他愿意,请受我一拜。
相处十日,您的博学让我崇拜,您的矜持又使我遗憾。可能是职责的缘故,您不想与我讨论那个藏在湖水里的秘密。坦率地说,日本人是相信灵魂存在的,我们甚至把死亡当成一种超脱,樱花飘落的瞬间的最美的,人在死去的一刹那也是最壮丽的‘‘‘这也是六十年前很多日本军人成为战争机器的原因。
水町小队长前年去世了,这个可怜,可耻又可悲的家伙一生都在作着军人梦。战后每天早上还在出操,甚至荒诞到用糖果征募儿童当他的士兵。我曾经看到他拿着玩具枪满街扫射和冲锋 ,他疯了,直到临终才忏悔。我才知道他这样做是因为更大的恐怖笼罩着他,而这恐惧来自于湖水。
现在我告诉你真相。
花梦不是游击队杀的,他在自残后跳进了湖里。
岛田枪杀了佐佐木,但是奇怪的是,水町队长说佐佐木的脸上留下幸福的笑容,是一种解脱吗?
岛田开枪后失踪真实的,但绝对不是被游击队抓去的。第二年春天,第1军在这个湖泊地区进行了一次大的讨伐,战后收拾遗骨时,有人从水里捞上来一具陈旧的尸体,死亡时间至少在八个月以上。我想那就是岛田君了。
我想提醒王先生,这三个士兵都去过李家祠堂。
接着,这起士兵离奇死亡事件,在整个华北方面军第1军中迅速的传开了。要知道,当时的日本军队正处在可怕的迷信中。有的士兵甚至说这是天神的诅咒。在暴力的背后,我们其实都是懦弱的。
很快水町部队就被暗中解体了,我被任命为代理部队长,水町被调入秘密成立的事件调查组。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奇怪了,我无法保证下面资料的真实性,因为这是水町在弥留时的话。
军部为了进行这次调查,集合了海军部,陆军部和帝国大学医学院的精英分子,调查目标有两个,李家祠堂和平岛湖。
第一日,海军部派出的两名潜水员在湖底消失了。
第二日,水月部队的冲锋艇突然倾覆,一名队员失踪。
第三日,三名潜水员继续进行湖底搜查。傍晚时分,一名潜水员游了回来,临终遗言是:‘女人‘‘河童‘‘绿泥‘墓
经检验,胆囊破裂,胆汁弥漫全腹,他是被吓死的。
对李家祠堂的搜查任务是从第三天展开的。
军部为了妥当起见,抽调了5名通灵的的军僧一起进入,时间在正午时分,30分钟后,众军僧哼着歌微笑而出,似饮了美酒一般。
然而,对所提问题皆不作答。
水町曾通过中国翻译,记得一个军僧当时用支那北方方言唱着:月儿湾,水儿绿,泥里有条黄金船~~~
难以理解呢,刚从日本来的僧人会了中国方言。
由于又出现了诡异的事件,负责调查的植田大佐命令水町把这些僧人看守起来。
军僧们依旧沉默,微笑,对着墙壁唱歌。在第九天的夜里,他们的歌声突然停止了,水町这个时候刚刚睡下,觉得异样,于是命令卫兵开门察看。
多么恐怖的景象啊。
水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个军僧正在用分成两半的指甲刀慢慢的切割着对方的耳朵,其他的挥动石块拼命的砸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
等水町反应过来,已经太晚了。他们冲了上来,抢过守卫手中的机关枪开始扫射。闻讯而来的总指挥官植田大佐饮弹身亡,水町腹部中弹。
第二天早晨,逃亡的军僧尸体漂浮在湖面上,具体情形和花梦及岛田一样。
调查由此中止, 事后有人建议对李家祠堂进行毁灭爆破,但被军部制止了,原因不祥。
写到这里,如果还不能引起王先生对此事件的研究兴趣的话,我想再告诉您一件去年发生的事情,关于这次事件,中国和日本政府已经达成了默契,请王先生不要写在您的任何书面报告和研究文献里,再次拜托了。
作为历史学家的您一定听说过,在日本存在着很多老兵组织,当然了,这也是贵国政府和百姓非常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水町部队也是如此,水町战友会成立于1970年,有些家伙总是对那些过去的事情念念不忘。他们曾经要求我去做会长,我拒绝了。
前年,在水町队长的葬礼上,有人提议到中国旅行,回味那些作战过的地方。
去年二月,这些家伙去了平岛湖。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一位在警视厅的朋友悄悄告诉我,他们全死了,死在那个久违的湖畔,是集体自杀。六十年前的景象再现了!
为此,几乎引起了一场外交风波,但日本政府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我认为那次调查事件的档案可能还收藏在东京的某个地方。
好了,我老了,写到这里已经眼花缭乱了。医生说我还有半年的寿命,再见到王先生恐怕是百年后的天国了,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说说对此事件的看法,以供王先生思考。
1,湖中和那间祠堂里存在着怨念很深的生灵,一只或者数只。以我的估算,怨气的产生应该在中国的清代顺治到康熙年间。
2,潜水员在临终前说过的, 女人‘‘河童‘‘绿泥‘墓,我认为这里有一个能量的产生和传递关系。
3,死者都是因为最终的狂躁和恐惧而放弃生命,军僧的死亡时间是在离开祠堂的第九天,佐佐木是第三天,花梦是第二天。
4,李中尉,他可能是这一事件的唯一知情者,希望你能找到他。
5,请不要声张这件事情,我不想给发妻和孩子们留下麻烦。再次拜托了。
一辆大马力的摩托车从楼下驶过,随着轰鸣的远去,窗外都市的声音飘缈起来。
我的目光长久的凝视着最后的几句话,九天,三天,两天。
离开那间密室已经是第三天了,想起今天下午在护城河边突然的冲动,我的宿命似乎已经降临了。
王教授,对,只有他,也许只有他能拯救我。
墙上的石英钟懒洋洋的走着。
九点二十。
他离开已经有四十分钟了。
房间里弥漫着春天特有的潮湿气息,似乎绿色的烟雾在萦绕。
一种寒意再次袭来,我站起身,拿出了怀里的54手枪。
在卫生间的门口,由于速度太快,王教授差点和我撞了个满怀,他满头大汗,一边用毛巾擦着手。
“发现了什么”他愣了一下,继而微笑的望着我。
我送了口气,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王教授把毛巾搭在门后,关掉了卫生间的灯,向电脑走去。
“知道李中尉是谁了吧。”
随着卫生间的门慢慢合上,黑暗中,那块门背后的,沾着绿色泥巴的毛巾发出粼粼的光。
(七)
2004年5月14日晚上11:35分,省城。
雨越下越大,开始只是零星的几滴,等走到小区前面的林荫道上,眼前已经是泽国了。
绿水的主人,是你在哭泣么?
确切地说,我是被赶出来的,在尝试了数次之后,那台电脑里的蛇形文字始终无法被识别。
王教授说他累了,让我去请教郭沫若老先生,那位熟悉甲骨文的作古先人。
知识分子的幽默感总算爆发了。
离开的时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去找李来旺吧,不要再来了。
他的冷漠抚平了我的一丝愧疚,在他第四次修理水管时,我把书架上的一盘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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