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烟草味道,窗外射进的光线中飘荡着浮尘。
我走到写字台前,拧亮了台灯。
玻璃板下压着张副局长的照片,昏黄的灯光下,那张大脸暗淡的笑着。
笑容的左边,有一张写满电话号码的纸片。
我眼前一亮,手指不自觉地扶住台灯。
一共十八个人名,旁边写着号码。
盼望已久的李木禾并没有出现。
在最后一行,我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林国庆,32098673”
“32098673?”
这不是我的号码,是张副局长记错了,还是‘‘‘。
迟疑了一下,我拿起桌上的电话。
盲音持续了几秒钟,对方像是按了免提。
“喂”
“喂,请问您是‘”
“我是李木禾”
与李木禾的遭遇就是这样展开的,我没见过他,但从声音判断,这的确是个难以捉摸的老人,我们之间与其是对话,叫河畔听书更确切些。
“李老师,我想问一下‘‘‘”
“你要问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恕不奉告,你没有权力知道”
我咽了口唾沫,努力不让自己激动。
“好吧,李老师,我只想问问验尸报告,崔局长他烧掉了,我‘‘我没看清”
对方轻蔑的哼了一声。
“他们以为这样就天下太平了,张援朝是个好人,好人都死得早,他死得早,死得好,死得其所。”
“妈的”我忍不住了,狠狠骂了一句。
“林国庆你别骂人,你的事情张援朝对我说过,他当你是朋友,可要是他再不死,怕是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医学名词怕你听不懂,简单的说吧,张援朝体内产生了变异,自从三十年前吃了那个什么混蛋药,激素逐渐降低,体内原来的A型血被一种未知的血型替代,最近五年,他一直靠口服雄性激素过日子。”
“长生不老药?”
”屁,什么长生不老药,简直是阉药,没有激素那还叫男人嘛,没有血型哪有性格,让张援朝再活下去才是造孽,我敢担保,照这样发展,不出两年,你们的张副局长就会成为一个不知喜悲,不男不女,连亲生儿子死了也不会流一滴眼泪的人,人人都想长生不老,没有七情六欲的人当然不会老了,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喧哗停止了,电话那头有人似乎在抽泣,玻璃板下,张副局长安详的看着我。
末了,听筒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寻找你的回忆吧,国庆,我们已经习惯了忘却,但当你想缅怀往事时记不起,连回忆的资格都没有的时候,才是最大的悲哀,去吧,平岛城外重阳观,有你的回忆”
(五十五)
2004年6月19日
重阳观始于宋末元初,传说是为了纪念全真教王重阳抗金而修建的。
今天是周末,来参观的人比较多, 熙熙攘攘当中,夹杂着孩子们的尖叫。
我买了门票,随着散发出汗味的人流涌入玄关。
眼前是一条青石铺成的小道,道的尽头耸立一座明代风格的建筑。
行至殿前,上方有一块黑底金边的牌匾,写着四个烫金大字“顺水听风”,落款居然是王重阳。
我无暇顾及这些,低头径直而入。
大殿内青烟缥缈,两名中年妇女跪在蒲团上念叨着什么,殿中央神龛后供奉着一尊神像,长眉细眼,五缕长髯,从头上的道冠判断应该是王重阳了。
在王重阳的左右,还摆放着几尊神像,身材高低不一或商或兵,或绅或举,无一不是长眉细眼,朱唇青髯,似乎都出自一位乡村雕刻家之手?
从色彩和材料分析,这些作品不会超过20年。
现在看来,经历几百年的兵荒马乱,再想找到蒲松龄笔下的“观中神像似”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无病乱投医,我顺手拉住了一个过路的道人。
“师傅,请问你们的领导,不对,你们的方丈,不对‘‘‘”
年轻道士微微一笑。
“您是要找我们的领经方道人吗,对不起他今天不见客。”
说完单手作了个揖,就要离去。
“等等”
我拿出抄录的《聊斋志异〉第492节。
二十分钟后,
一位五十多岁的道人从大殿的侧门走了进来,面色微黑,体态丰满,若不是一身道袍,倒更像是某个乡的书记。
“先生有何贵干”
“噢,我是省历史学会的,正在写一本关于平岛历史的书,有些事情想请教方道人。”
方道士的表情有些缓和,
“难得啊,如今做学问的人不多了,来,到我屋里谈吧”
方道人的寝室在大殿的后面。门前有几棵枣树,屋里的家具很简单。
趁他倒茶的功夫,我观赏墙上的一幅发黄的宣纸裱图。
与大殿横梁上的笔迹一样,四个大字“顺水听风”。
方道人端着茶走过来。
“这是赝品,真品交给省历史博物馆了,传说当年重阳真君率众刺杀元朝的皇亲国戚未遂,只身流落到蒙古,金朝灭亡后他回到平岛湖,为纪念死去的烈士留下了这四个字,当然故事永远是故事,不过也可以作为你的写作素材。”
说完他拿起我的笔记本。
“《聊斋志异〉第492篇?我只听说这本书有491篇,不知道先生从哪里找到这篇的,你找我的目的又是‘‘‘”
“李赵朱儿和神像是什么关系?”
方道人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大作家,是不是灵感太多了,你也相信道士的工作是抓鬼啊,哈哈‘‘”
“这么说你知道平岛湖闹鬼了?”
方道士愣了一下,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
“抱歉林先生,今天下午我还有个道场,没工夫和你聊天了,谢谢你能来本观赏光”
话音未落他站起身,
“方师傅,每年的农历四月二十八你们都要到湖边做法事,到底拜祭谁呢?”
已经走到门口的方道人停住脚步,背影前一片梨花雪白绚烂。
他慢慢的转过身,让出一道阳光,逆光中他的脸模糊不清。
门外几片花瓣飘落,方道人的身体振了一下。
“你是‘‘‘道中人?”
到今天我都没有理解“道中人”的含义,无所谓它代表一种亲近的称呼,或者是我们五千年神秘文化中的一片瑕疵,总之方道人从我的脸上发现的什么,以至于他重新回到屋里,关上了门,开始接受鬼怪咨询。
“你想知道什么”
“鬼魂,平岛湖的鬼魂”
“咳咳,这‘‘这可是宣传封建迷信啊”他不自然的笑着,摸了摸后脑勺。
“说起这平岛湖,自古都是妖魅横行的地方,宋代岳飞大败金无珠,尽斩2000胡虏沉于平岛湖,明代平洲鼠疫爆发,老百姓把病死的尸体抛入平岛湖,到了清朝,湖边作为八旗绿营两军的刑场,很多逃兵和罪犯都被斩首示众,无头的身体扔进平岛湖,哎,要说孤魂野鬼,那是数不胜数,但是史书上记载的却没有几个,原因是这个湖的风水。”
“风水?”
“对,风水?说白了就是构造,平岛湖底水草丛生,适合万物生长,可以说自然情况还不错,唯独湖心有一暗涡,暗涡下有一黑洞,洞里却是另一种景观了,重阳真君曾梦游至此,只见怪石嶙峋,硫磺味道扑鼻,满耳细琐吱声,百人抽泣,却不知来自何处。所幸的是,平岛千年,死人无数,但很少有溺毙的尸体能坠入这个湖下湖,此地活人不能呆,死人不得托生,只有一种东西可以生存,那就是‘‘‘”
方道士用嘴型作出一个字。
“李赵朱儿算是一个?”
“哎,这个女子的事情平岛路人皆知,年纪轻轻就‘‘‘,李成鉴一生气把她打死,接着灌什么长生不老药,最后又打死她,冤孽啊,朝一返三,虽然我不知道长生不老药的功效,但活人吃了可以长命百岁,死人吃了怕是要遗臭万年,永世不得投胎了,朱儿在死后被灌下长生不老药,快活过来时又被打死,如此折腾,也就成了一个长生不老的鬼魂了。”
“请问道长,李成鉴为什么打死朱儿”
“这个嘛,你能得到聊斋先生的墨宝,想必也知道些缘由,时至今日民间的说法不一,有人说是因为私情,也有人说是因为长生不老药方,更有人说当年平岛湖鬼怪横行,朱儿本是一巫师,降妖不成玉石俱焚。”
“所以你们每年四月二十八拜祭朱儿。”
方道士端起茶杯,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
“你错了,重阳观多年拜祭的是本观的一位真君,宋末元初,王重阳率十七义士击杀金东京留守完颜鹏,这是公元1137年的事儿了,事败后八名壮士走投无路投湖自尽,其中七人的尸首当夜被乡民打捞上来,唯有一人下落不明,怕是被吸入那个湖底岩洞去了,只可惜没有人知道他的姓氏籍贯,重阳真君在《平州祷〉只说他:“路遇豪杰,身长七尺,青眉爽目,豪饮,问及家事少言语”。说起来他的想法无可厚非,谋刺皇亲国戚是灭九族的大罪,一旦有同伴被俘,屈打成招必将累计家人好友,这样说隐姓埋名确是明智之举,只可惜留下一个不知名孤魂野鬼锁在难以转世的岩洞中,如今我们的大殿里供奉着七位义士的神像,每年的四月二十八我们都会去祭拜未知的这位。”
“可是蒲松龄提到和朱儿有关的人“与重阳观里神像似”
方道长呵呵的笑了起来。
“蒲先生开了个玩笑,本观的藏经阁里有康熙二十年(朱儿死后第二十年)蒲先生与祖师青石道人会面的记载,蒲先生说他当年来到平岛湖正是因为听到了朱儿可以降魔的逸闻,时平岛湖水怪横行,唯有此女子两度遇险能脱生,而且每当她对着湖面折槐叶吹奏,湖中央的黑气便会散去,真是奇了,无独有偶,后来朱儿被李成鉴所杀亦有奇异之处,此事源于一张告密的字条“秘籍内人窃,水性杨花妇人心”,事后有人说字体是被气流吹出来的,疑为鬼魅所作。蒲先生天生喜欢搜罗奇闻轶事,且为朱儿生前所托,与青石道人交谈后得知湖中孤魂的传说,遂告知朱儿与孤魂之人鬼恋。青石道人听罢颇为动容,感叹湖中孤魂游荡600年方脱离岩洞死界,不求转世皆因留恋儿女私情,唯恐投胎之后两两相望也行同陌路了。所谓情深之至,图穷匕见,由此推测,待朱儿嫁与李成鉴后,湖中孤魂怕是爱忌交加,利用妖法吹出字迹令李成鉴利令智昏‘‘,谈话最末,青石道人答应蒲先生的嘱托,叮嘱道观寻找那个孤魂的下落,这一找就是300年。”
“方道长,那个‘‘‘那个孤魂是不是还在水里”我的声音在颤抖。
“呵呵,重阳观拜祭他三百年,原来竟是一场惘然,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他就坐在我的面前。”
说完举起桌上的茶杯,
“林先生,转世快乐,干杯”
前世,你是我的幽灵,
今生,我是你的鬼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