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机前,被采访的妇女抱着孩子讪笑着躲开了。
“先生,能否谈谈您对事件的看法。”
一位穿灰色西装的中年人转过身,袖口缝着标签。
“这个啊,我也不大清楚,早起乡里大喇叭喊不让看七频道的电视,广播也不让听,说什么外国的间谍卫星钻进了平岛,谁听就逮谁。”
赵晓楠笑。
“您个人的看法呢”
“我能说个啥,我们这儿偏,就只能收到七频道,昨天夜里就听到槐树林一阵山响,电视又不让看,这不都跑来看热闹,站了个把小时了,人家把整个湖都盖起来了,啥也看不见啊”
赵晓楠致谢,提着话筒向人群中央走。
“谈谈您对事件的看法”
‘‘‘
“谈谈您的看法”
‘‘‘
“谈谈‘‘”
不等记者说完,被采访的老者作了一揖,脸转向一旁,他的身后还坐着七,八个穿青衣的道士。
赵晓楠有些悻悻,扭头发现一个正在擦汗的年轻人。
“您站了半天了,说说您的看法?”
“不,我刚来。”
这时候摄影师从镜头后探出脸,呆滞的看着年轻人。
“晓楠,干扰又出现了,不过‘‘‘”
绿光。
媒体永远是猎奇的动物,但当所追寻的秘密出现时,便呈现出叶公好龙的手足无措。
此刻,赵晓楠听到了歌声。
片刻尴尬,年轻人绕开渐渐垂下头的记者,走到面向人群的武警前亮出证件。
“林国庆”
临时指挥部建在围墙入口的左边,四周摆满了方便面和饮料的纸箱
走进警戒线的时候,一位拿手机的军官擦肩而过。
“什么,这不可能,已经失踪两个了,再派人下水绝对不可能。”
由于隔着石棉瓦构成的墙,看不到湖里和槐树林发生的情况。
我掀开军用帐篷门帘,孙副市长正在讲话。
“同志们,事关紧急,破案我是外行,但是我可以给同志们当个老勤务员,你们甩开膀子干,需要什么尽管提,另外我已经请示省领导,要求对省内各大媒体的记者讲明政策,一句话,必要的时候可以采取强制手段,出了事情我负责,好了,刘秘书,张副局长呢?”
帐篷里的众人四处张望,我回过头。
一个高大的影子站在身后。
“你为什么不走”
“沈虹出事了,局长,我得找到那个收音机,或许‘‘”
“电视看过了?”
“看了,估计又是意念摄影”
“意念摄影?”
张副局长沉默了一阵,然后微笑着慢慢的转过身。
“国庆,这可不是什么恐怖电影,朱儿现在就站在湖里,有两百个目击者”
五十)
海德里希这个名字似乎和我们的故事并无关联,布拉格屠夫,希特勒最忠实的灭绝政策执行者,在1942年春天小提琴发出的呜咽声中,一枚英制手榴弹扔进了他的奔驰车,临终前他安详的吟起了下面的一首诗。
“世界是一架手摇风琴,上帝在摇它,人们必须按摇出的曲子跳舞。”
2004年6月15日下午,平岛湖。
我走进隔离墙的时候,没有人说话,
几台柴油发电机发出嗡嗡的声音,所有人淡漠的望着绿水中央,湖面吹来的风在人丛中徘徊。
以目测估计,距离提坝约两百米左右水中,有一个圆形的黑点,黑点四周的湖水呈暗绿色,面积约四十平方米,当气流掠过湖面,这一区域的湖水不出现涟漪。
“死水”
张副局长嘟囔了一句,递给我一幅望远镜。
我校正焦距,视线被庞大的影子挡住了,是两艘橡皮艇,一艘倒浮在湖面上,另一艘上空无一人,似乎正在下沉。
画面一点点向湖中央移去,手心里开始有湿黏的东西。
张副局长从后面扶住了我。
由于和镜头离得太近,睫毛不自觉地眨了两下,有几道光眩过,再次定睛看时,黑点赫然放大。
是一堆毛发状的东西,确切地说更像人类的头发,发理柔顺,中央散发出光泽的地方应该是顶部,以此为圆心,发梢向四周扩散蔓延,浮在水面上形成一面半径约两米稠密的黑网,
“从今天早上接到报案开始,她已经向上浮了三公分,如果照这样下去的话,傍晚就可以看到脸了‘‘‘ ”
张副局长平静得说着,我听到了轰鸣。
后面的话模糊不清了。
直到肩膀再次被人触动。
“国庆,看最后一眼吧”
“局长,你,你说什么?”
张副局长踩着脚下的烟蒂,动作有些夸张。
“市里紧急会议已经决定了,二十分钟后放炮,炸掉她”
一阵飓风扫过湖面,水中的一只火柴盒翻了个个,马上被吞没了。
“康熙四年”
“国庆,你说什么”
正在向指挥部走去的张副局长突然转过身。
“三百年了”
“什么?”
“三百年了”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跳上了湖边停泊的橡皮艇。
张副局长拔出手枪,四周的人全部呆住了。
“林国庆,下来”
“局长,告诉沈鸿,有空去看看我爸妈”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伸手拉响了橡皮艇的引擎。
第一次出航,第一次暮归,第一次躺在草地看夜晚的星光,第一次与人在月下倾诉衷肠‘‘‘
都结束了,人生的画面,绿水深处,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
湖畔上嘈杂着,有人在争论,有人在骂娘。
突然静下来。
身后一沉,岸上传来一阵惊呼。
我仓皇的回头,
张副局长肥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双手急忙抓住船沿。
“发什么呆,开船”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橡皮艇向着黑色地带缓缓前进,身后涌动着一条白色的波浪。
没有人说话。
耳边传来鼓奏的乐声,声音高低起伏,虔诚却又单调。
手搭凉棚,湖面左边的高地上坐着一群道士。
我看了看张副局长,
“每年的今天他们都会来做法事”
张副局长扶着船头,风将他额前的白发吹得凌乱。
“我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
“过了今天你会知道得更多”
我诧异的抬头,他嘴角挂着一丝奇怪的微笑。
橡皮艇又前进了一百米,周围的空气变得浑浊。
虽然是阳光灿烂的下午,湖面上萦绕着雾的影子。
湖畔的呼喊变得遥不可及,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只有鼓奏声越来越清晰了,中间夹杂着模糊的祷告。
“水灵精起,亡魂弥兮~~~”
与想象的不同,船只越接近目标,水中的黑点反而越模糊了。
我开始恶心,胃部一阵阵的痉挛。
橡皮艇放慢了速度,一股潮湿的植物气息带着莫名的香气扑过来。
当我看到船底暗绿色水域时,呕吐爆发了。
视线再也无法集中看眼前的事物,每次抬头只会带来一阵眩晕。
不知过了多久,引擎的声音停止了,
我趴在船舱里喘息着,
四周寂静无声,背后冷风与热浪交替鼓噪,仿佛处在一座冰柜中的火炉旁边。
我慢慢得支起身体。
阳光,久违的阳光,平静的湖面散漫金色的宝石。
暖意笼罩中,我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
心神荡漾片刻,睁开眼睛,
一丝月光透过浓重的乌云望着平岛湖的生灵,如雾般的诡异黑夜。
我猛地坐了起来,瞳孔不由自主地闭合。
随着每一次眨眼,阳光——乌云——雪白——黑夜。
目光转向靠在船头的影子。
“局长,这是哪里?”
“死国”
(五十一)
康熙四年农历九月二十八,李赵朱儿浮尸平岛湖。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国庆,你真的想见朱儿”
我支吾了一声,胃里又一阵翻腾。
张副局长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
“好吧,你把眼睛闭起来,我叫你睁开的时候再睁开,记住,一定要听我指挥。”
“为什么?”
“废话少说,服从命令。”
我对张副局长有一种天生的畏惧,不仅是出于他的权威,还有一种难以言状的东西。
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黑暗中,脚下的绿水似乎有了涟漪。
随后的宁静是令人窒息的。
张副局长站在船头说话了。
“三百年了,事情过去三百年了,为什么你还是缠着不放,恩怨也罢,今天我把他带来了,朱儿,就做个了断吧,”
冠冕堂皇的开幕,幽灵的盛典。
耳边响起了细微的声响,由小至大,由近至远,先是划水的声音,接着是丝丝的吐气声,沿着船舷,一点点向我所处的位置靠近。
张副局长扶起了我,
“国庆,下去吧,记住,别睁眼。”
我一点点地把脚探出船舱,当冰冷的湖水刺激到脚趾的时候,一咬牙跳了下去。
“别睁眼,别睁眼。”
身后一个声音不停的重复着。
处在黑暗中,双腿无助的踩着水,手臂向前摸索着。
“朱‘‘‘儿。”
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声调,
“朱儿,你‘‘在哪里?”
脚下一滑,脚腕似乎被谁扭了一下,抽筋了。
身体不由自主地下沉,刚想张嘴,一口湖水灌了进来。
我无力的拍打着水面,几个踉跄,本能使我将手抓向船的位置。
困兽般的挣扎,总算抓住了船舷。
我从水中探出头来,深深吸了口气。
“别睁眼,别睁眼。”
张副局长的声音周而复始,像是录音机的循环播放。
一股恶寒突然袭来。
声音从背后传来,船在我的身后,
我抓住了什么~!
手指试探的体会着作为支撑的东西,很光滑,像是丝绸的布料,另一只手似乎压在一堆冰冷柔顺的物体上,轻轻搓蹑,应该是毛发。
“公子。”
一个带着平岛乡音悦耳的女子声音悠悠逼来,裹着彻骨的寒冷。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思维,这个声音应该不超过22岁。
“是朱儿吗?”
对方沉默了,我闭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渐渐响起了轮回般的低吟和交错的歌声。
“月儿弯,水儿绿,泥里有只黄金船,水灵精起,亡魂弥兮~~,君不见,奴家愁‘‘‘”
“够了,结束吧,朱儿,你吃了我吧。”
歌声嘎然而止,伴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公子,今夕是何日”
女子的声音如冰川里的河流,洁白却又单调。
“农历四月二十八,我的生日,还有忌日”
话音未落,我的脑子里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四月二十八,这个日子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意义,似乎只隔着一层诡异的薄膜。
又是沉默,大约过了五分钟,歌声再次响起,听起来不再那么凄凉,倒有了一种释然和舒畅。
直觉开始恢复了,湖水似乎渐渐变暖,面前的寒气化为一种奇怪的水草香气。
也许是我适应了水温,或者,我已经‘‘‘
水温越来越高,水草香气夹杂着一股呛人的味道。
不错,我正在进入另一个世界,来吧,朱儿,都结束了。
“不要睁眼,不要睁眼”
张副局长的声音在另一个天边呐喊。
我缓缓张开了双眼。
炙热刺眼的光芒使人头晕目眩,是天堂么?突然,一个庞大的黑影跃了下来,黑影挡住视线的一瞬间,我看到了眼前的东西。
李赵朱儿!
一个20岁左右的女人半身浸在水里,红色的锦衣搭在削薄的双肩上,长发自头顶垂进水中,看不到面目,只能看到发隙中一张淡红色嘴唇似乎在轻轻吟唱,嘴唇旁挂着两行绿色晶莹的东西。
一种绿色的淡淡的光环笼罩着她,烟雾正在从她的身上升起。
“朱儿~”我不顾一切扑了上去。
挡在我们之间的张副局长猛地转身,挥起一拳砸在我的脸上。
“国庆,她心愿已了,你快走,快走!”
我还想上前,张副局长推开了我,抓起朱儿向湖底沉去。
顷刻间,一股莫名的力量再次袭来,我大口的呕吐。
“国庆,快,快,闭上眼,要不,你就回不去了。”
呕吐带来窒息,我只好闭上眼睛在水中胡乱摸索。
“朱儿,局长,你们在哪”
不远的地方传来水声,歌声,还有莫名的窃窃私语,最后是排山倒海的一声巨响。
稍顷,声音停止了。
眼皮感到了阳光,我再次张开双眼,发现自己站在齐脖深的绿水中,那艘橡皮艇在不远的地方独自打着圈。
岸上站满了人,鸦雀无声。
距我五米地方的水面冒出了两个水泡。
“公子”
声音沉闷,似从湖底发出。
(五十二)
张副局长的遗体于次日被打捞上来。
平岛下起了夏初罕见的细雨,穿黑色雨衣的警察肃立在湖旁。
“敬礼”
不知是谁轻轻喊了一声,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两封遗书,其中一封“林国庆亲启”
国庆: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去了该去的地方,30年前的事情本来就是一场误会,李来旺的善良让一个废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30年了,我没有一天快乐过,其中的原由等刘木禾解剖过我的尸体你就会知道,他现在在广州,相信有人已经把我的死讯告诉了他,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