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把他从医院的停尸间背回了家,相信大家已经认识了他们,李来旺和李来起兄弟,我更希望大家能记住这两个人,无论他们做过什么,在这个情节中他们都是伟大的。
张副局长再次看到月光是在1970年3月1日的午夜十一点,“钟声惊醒了我,李来旺站在我的床前,端着一个装满黑色液体的瓷碗”他说。
还记得太医院小吏搭救贵妃月治,康熙元年李成鉴一度悔悟为朱儿操起的药壶,李来旺为张副局长灌下了维系整个家族命脉的琼浆。
“长生不老富春浆”
这个名字现在听起来有些俗了,当年却是崇祯皇帝御赐的药名,论起他的文治武功,的确不如陕西商洛的放羊汉子。
张副局长的生命由此延续了下来,但在那个只有红与黑两种色彩的年代里,小人物之间的交流必须是隐蔽的,尤其是处于两个“敌对阵营”的排头兵,民警和汉奸特务,即使这样,张副局长仍旧作了他力所能及与不能及的,最终使李来旺成为可以避祸的军属,他的义子,徐枫的父亲徐水生于1972年八月入伍。
说到这里,张副局长脸上晶莹的东西在闪光。
“知恩图报,息事宁人,我只想做这些,中国人的简单逻辑,可没想到竟这么难,太难了,自从知道了朱儿的事情,平岛湖隔三差五的命案其实都与这个药方有联系,我想说出真相,又怕连累到李氏家族,况且如果我说我是起死回生的人,肯定要被当成疯子,你知道我的身份,国庆,我是一个有30年工龄的警察阿”
我端过一杯水,他却难以平静下来。
“平岛湖近年的案子都是我办的,日本人的死就是为了那个药方,还有李来旺的弟弟李来起,李家秘方一脉单传,只授每一代的掌门人,人人都想长生不老,可李来旺为什么死了,你明白吗,回忆永恒的东西是美好的。但永恒的回忆下去就是垃圾,永远没有新生的垃圾,就像李赵朱儿,因为肉体消亡前吃了这种药,在平岛湖哭了几百年”
“那她杀人的目的是什么”
“报仇,还有为了那个药方,李来旺前年春节喝醉了告诉我,康熙元年李成鉴最终杀妻的原因不单是男女私情,而是怀疑她偷了李家的祖传秘方”
“证据呢?”
“有人告密,聊斋志异里记录了李成鉴死前留下的话“神责我不当听信奸人,在乡党颠倒是非,着我割耳。”
“药方现在哪里”
“李家药方一律由上一代口授,现在李来旺死了,已经死无对证,唯一的希望就是朱儿留下的一份,现在什么地方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人曾经看到过”
说到这里,张副局长扭过了头。
“徐枫,出来吧”
(四十二)
徐枫从里屋走出来,脸色有些苍白,默默地向我点点头。
张副局长示意他坐下,继续往下说。
“徐枫的父亲徐水生是我的好友,那时候年轻,两个人志趣相投,后来他考上了军校,1981年已经是团级干部了,82年他回平岛招新兵,我推荐了魏国梁”
“魏国梁!”
“对,魏国梁,去年在湖边开枪后自杀的魏国梁,魏国梁的父亲是平岛远近闻名的猎手,据说可以百步穿杨,魏国梁的枪法在入伍前就已经相当不错了,参军后被分到团部担任警卫员,整天和徐水生泡在一起,两个人都爱喝酒,徐水生有个缺点,酒后习惯口无遮拦”
说到这里,张副局长弹了弹烟灰,似乎掂量着对昔日好友的评价。
“84年徐水生所在的团即将开赴云南,那阵子南边闹得厉害,徐水生还有个毛病,就是喜欢血上头,一看要打仗了就写血书请战什么的,这事情不知道怎么让李来旺知道了,一封信寄到师政治部,这下徐水生麻烦大了”
张副局长叹了口气,徐枫坐在一边没有说话。
“他交待了徐水生的身世,日本军人的后代,那阵子部队的许多首长还是参加过抗战的老兵,这还得了,鬼子的后代扛我们的枪,直接就隔离审查了,半年后强制转业,连接收单位都没有着落,父子俩的关系也彻底甭了,一气之下徐水生就带着老婆孩子回了日本”
可这是为什么呢,当年水生参军如李来旺所愿,关键时刻却又毁义子的前程。
“我曾经问过李来旺为什么,他说当年让水生参军是为了保护他,可植田家族绝对不能再杀人,这是他亲生父亲植田苍凉临死前的遗愿”
“遗愿?植田苍凉临死前留下了遗嘱”
张副局长沉重的点点头,疲惫的眼神转向徐枫。
“你说吧,我累了”
徐枫抬起头,咬了咬下嘴唇,手指紧紧地扣着膝盖。
“林先生,抱歉瞒了你这么久,来中国前,父亲曾经嘱咐这是家族的最大秘密,所以‘‘‘”
“别废话了,直说吧”张副局长不耐烦地挥挥手,随后靠在沙发上合起眼睛。
徐枫清了清嗓子。
“父亲告诉我爷爷的事情,和那个绿色电波有关,中波42。74,1942年7月4日,我的亲爷爷,植田苍凉正在指挥平岛湖离奇死亡事件的搜索工作,金属探测器在湖边沙滩发现埋藏物,当时在场的除了爷爷,还有负责警戒的水町队长和两名工兵,这些人想要上前,被爷爷制止了,他亲自用铁锹挖开了沙土,找到了一个灰色陶瓷罐子,奇怪的是他看了罐中的东西后又合上了,重新埋回原处”
“是不是李家的药方?”我呼吸急促起来。
“没有人看到罐中的东西,除了爷爷,随后他命令在场的人绝对不能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也绝对不准再挖这个罐子,请注意,两名工兵一年后东南亚阵亡,爷爷在发现这个罐子后的第四天死去,只有水町队长活到了战争结束”
(注:水町队长,2000年六位日本老人原隶属他的部队)
午夜有飞蝗,人生的短长。
徐枫动情地表白中,我看到了1942年平岛湖畔植田苍凉彷徨的影子。
“从发现那个陶罐起,到爷爷死去的四天里,他几乎不和别人说话,只与李来旺促膝长谈,他甚至告诉李来旺自己的家族不是日本人,是康熙元年王县令的后人,这在当时是很危险的事情,但他还是坚持说下去,包括在关东军给水部731部队服役时干的事情‘‘‘”
借着灯光,徐枫已经泪流满面。
“爷爷中弹后,理智还清醒,但他拒绝治疗,他说:“如果要洗清罪过,就必须经历惩罚,如果要获得重生,不得不抛弃回忆,一切都交给上苍来定夺‘‘‘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植田家族决不能再杀人,缘来之不易,缘来之不易‘‘‘”
不知是我的幻觉,还是徐枫的呢喃,最后五个字在我的耳边产生了回音。
缘来之不易‘‘‘
不知不觉,两点了,徐枫站起身到洗手间洗脸,我才恍如大梦初醒。
张副局长伸了个懒腰,抽出一支烟塞进嘴里。
“国庆,说说李来旺的收音机吧,都发现了什么”
“噢,局长,据我判断,日本老人在自杀前找过李来旺,并且留下了谈话录音,在录音的过程中,有病毒一样的东西刻在了磁带上,流回了日本。至于中波42。74和1942年7月4日的关系,本来是一种巧合,市教育广播电台早于1996年就使用这个频率,只是当这六名日本老人重新出现在李家祠堂时,一种有记忆的病毒记起了初识这些人的日子,收音机磁场和回忆中的数码电波产生共振,于是病毒就进入这个42。74频率中”
“似是故人来”张副局长笑笑:“还有什么线索吗?”
“没了,除非有新的证物”
“是啊”张副局长叹了口气,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这个问题我想过了,要想从根子解决,就得重新侦查康熙四年的案子,都过去三百年了,很棘手的事情啊”
我疑惑的看着他,案子,不是王县令早结了嘛。
他没有理我,走到矿泉壶前倒水,从背后发出的声音低沉浑浊。
“国庆,你还记得李成鉴死前说:“神责我不当听信奸人,在乡党颠倒是非,着我割耳。”
我不禁哑然失笑,可爱的局长,聊斋志异毕竟是一部小说啊。
张副局长这次没有笑,依旧沉闷的说:“李来旺告诉过你李成鉴赶走蒲松龄的理由吧”
为妇不贞,避嫌?难道‘‘‘有人告密,可都三百年了,即使有人搬弄是非,也都成了化石。
张副局长端着杯子走回来,左手变戏法般的拿着一个邮袋。
“这是李来旺去世前寄给我的,他们家族的座右铭,为的是警示后人不能听信奸人,里面的东西可能是康熙四年案子唯一留到今天的的线索了,也正是李成鉴最终杀死朱尔的理由,你看看吧”
我接过了邮包,里面是一个古旧的镜框,框中夹着一张发黄的宣纸条。
自上而下,退成铅色的小楷书:“秘籍内人窃,水性杨花妇人心”
告密的纸条!
“国庆,我已经化验过了,上面的字迹是墨汁造成的,奇怪的是没有找到落笔点,横竖撇捺没有轻重之分,好像有人用气流吹成的文字,比如吹画艺术‘‘‘”
‘‘‘‘‘‘
“至于字迹,很像你写的,林国庆”
(四十三)
通过四十天的调查摸索,在“领导”和“群众们”的“协助下”,绿水案件终于开始真相大白。
魏国梁,第一个吸引我走向绿水深处的人,曾是团参谋长徐水生的警卫员,1987年参加中越战争,88年元月于老山遭敌炮火袭击头部负伤,一颗弹片嵌入脑部导致双目失明,两个月后自然恢复视力,由于医疗技术的原因,弹片始终没有被取出,随时都有再度失明甚至更严重危险。
次年魏国梁以“二等功臣”身份转业至平岛湖旅游局保卫处,此后的三年里,这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年轻人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的脑科医院,精疲力竭的结果并没有治好他的脑病,倒是过于频繁的病假条成了机关生活的话题。
随后的七年里他几乎没有得到升迁,直到1998年平岛湖设立风景区,有些人似乎松了口气,这个包袱总算可以请出去了。
我习惯从事件的结果推演一个人的生活轨迹,人活着总要做事,看起来什么都不做的人是因为内心有太多的事情想作,却又无力去做,这就叫郁闷,2000年的魏国梁就处于这种状态,幸运的是(幸运?也许吧),六位日本老人的出现带来了一线好奇,徐参谋长当年酒后的话使这种好奇变为生机‘‘‘
2004年6月13日,星期日
按照张副局长的想法,要想从根本解决绿水事件,必须从康熙四年的案件查起,可除了那张发黄的字条,也只有聊斋先生了。
重新翻开聊斋志异,盼望能找到一些誓如《李思鉴〉这样的线索,折腾了六个小时,还是一无所获。
我抓起桌上的一包饼干,靠在书架上啃。
从《李思鉴〉这篇文章来看,篇幅很短,却记录了事件发生的具体日期,这在整本书中除了《地震〉一篇是罕有的,言语中又隐约透露出一种惋惜。
三百年前的悲剧中,蒲松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李成鉴临死前说:“神责我不当听信奸人,在乡党颠倒是非,着我割耳。”证明他最终知晓了蒲松龄与朱儿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
这样说来,蒲松龄对整个事件并没有实际责任。
可是几个月前山东几名伪造蒲松龄字画的贩子离奇被杀,按李来旺的说法,使朱儿干的,朱儿要找蒲松龄,为什么?找蒲松龄干什么?
是因为那个长生不老秘方?按照前面的推论,如果蒲松龄与朱儿只是普通朋友关系,她应该不会说出这个家族的天大秘密。
即使朱儿“一不小心”告诉了蒲松龄秘方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聊斋志异中并没有这样的故事,对于任何一个灵异作家而言,这都是一个很好的题材。
或者,朱儿告诉了蒲松龄另外一个自己的秘密,也有可能是一种未实现的愿望。
无论如何,这都与那位告密者利益有关,否则他不会处心积虑陷害朱儿。
我的头皮再次发麻,重新回到写字台前,拿起铅笔在纸上写道:蒲松龄——朱儿——李成鉴。
这似乎是一个三角关系,李成鉴是凶手,朱儿是被害人,蒲松龄只能作为目击者或者纪录员。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人物,告密者。
我几次提起笔,却始终无法在关系链中找到落笔点。
想放下笔,手臂突然感觉有些沉,一种无形的力量从肩膀滑下来,手心微微发热。
接着手指开始发痒,握笔的拇指,食指,中指。
笔仙?
我自嘲的笑了一下,猛地抽出手指。
用力过猛,放在旁边的咖啡杯被打翻了。
黑色的液体流出来,蔓延到记事本上,
我慌张不知所措,里面是一个多月调查的结晶。
情急之下的第一反应是用嘴吹,希望液体不要渗透下去。
20秒后‘‘‘
纸面上的张牙舞爪的污渍终于开始凝固,被口中气流吹过的液体四溢覆盖在“蒲松龄——朱儿——李成鉴”字体的上面,
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林”字。
(四十四)
2004年6月14日,星期一
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