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后,桑杰森教授在月台上和他的女儿女婿道别。达尔扎克及玛蒂小姐则回到他们休息的包厢(放小行李的那间),两人就靠在车窗旁目送老教授,直到火车离站。当桑杰森教授在月台上向他们挥手告别时,火车已开始发动了。从第戎到布格,两人都没进过放玛蒂小姐行李的包厢。这个包厢的门是通向走廊的,玛蒂小姐放好行李后就关上门,但车上的工作人员并未从门外将车厢上锁,达尔扎克夫妇也没将门由里面反锁;不过达尔扎克太太曾将窗帘拉上,所以从走道上是看不见门里面的。这些细节都是胡尔达必详细缜密询问所得的结果。我不在此赘述细节,只将他们到布格前,及桑杰森教授到第戎路上的详细经过情形做个总述。
到了布格以后,由于到库娄兹的铁路线上发生意外,火车须在布格火车站待上一个半小时,于是达尔扎克夫妇下车散步一会儿。达尔扎克在和他太太聊天时,突然想起在出发前忘了写几封重要的信,两人就走到车站餐室。达尔扎克要来写信所需的文具。玛蒂就坐在旁边。然后她站起来对她先生说要去站前散会儿步,绕一圈,让他安静把信写完。
“很好,等我把信写完后,我就去找你。”达尔扎克回答他太太。
以下是达尔扎克的叙述:
“我写完信后,站起来去找玛蒂。我看到她惊慌害怕地走进餐室。她一看到我就尖叫,然后马上投入我怀中。她说:‘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其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直发抖。我安慰她,对她说什么都不用怕,我就在身边。然后我温和耐心地问她为什么如此恐惧。我要她坐下来,因为她根本站不住了。我求她喝点东西,可是她说什么都吞不下,甚至只是一滴水。她牙齿一直上下打颤。终于,她开口说话了,可是没有一句话是完整的,而且惊慌地看着周围。
“她说,告诉我要去散会儿步后,她便走到车站前面,但是她不敢走远,心想我可能很快就写完了。后来她正要走回车站的餐室,隔着火车晶亮的玻璃,她发现车上工作人员正在整理我们相邻车厢的卧铺。她突然想到她装珠宝的旅行袋并没拉上,决定马上去收好。这种凡事谨慎的态度是旅行者的自然反应,并不是她对这些工作人员的诚实有所怀疑。于是她登上列车,走进廊道,回到了那个我们从巴黎出发后就没有进去的车厢门口。她一打开门就发出恐惧的尖叫声。可是没人听到,因为这时候没人在车上;同时有一列火车刚好进站,整个车站只听得到火车头发出的嘈杂声。发生什么事了:有一个无声、吓人及恐怖的东西。包厢里那扇通往盥洗室的小门半开着,进入包厢的人可从旁边瞥到盥洗室的内部。这个小门上挂着一面镜子。玛蒂就在这面镜中看到拉桑的脸!她马上向后退,喊救命。她急着逃离包厢,在跳下火车时,还摔倒在月台上。爬起来后,终于跑到餐室,接着就是我刚才跟你们描述过的。当她告诉我这件事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不相信。因为这事太可怕,我不愿意相信;况且,无论如何,我必须装出不相信的样子,否则玛蒂可能又要疯了!
“事实上,拉桑不是已经死了,的的确确死了吗?当时,就如我告诉玛蒂的,我真的相信他死了。我相信整件事是镜子及想像力造成的。我很自然地要将这件事弄个清楚,求得安心。我建议她立刻和我一起回包厢,证明她是被幻觉所迷惑。她拒绝,并且吼着说,不论是她或是我,都再也不能回去!此外,她拒绝那天晚上继续旅行!她说这些话时,硬咽不停,连呼吸都有困难。看到她这样,我痛苦得不得了。我愈跟她说拉桑不可能出现,她愈坚持她所说的句句属实;我又告诉她,葛龙迪椰城堡的惨剧发生时,她只不过见过拉桑几次,所以事实上,她对拉桑的长相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我要她相信也许她见到的是一个长得像拉桑的人,只是她无法分辨。她答道,她清楚记得拉桑的长相,她见到他面孔的两次情况是那么特殊,即使活到一百岁,她也绝对不会忘记!她第一次见到拉桑,是在葛龙迪椰城堡走廊之谜事件发生时;第二次,就是我在她房里被逮捕时。她现在已知道拉桑的真正身份,所以她看到的不仅是警探拉桑的面目,也认出他就是多年来紧追着她的可怕男人。啊!她发誓她看到了巴勒枚耶,巴勒枚耶还活着!就在镜子里,她看到这个人有拉桑剃过胡子后的面孔,光光的,还有高耸的额头!她紧紧抓住我,好像害怕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将我们分开!她拉我到月台,接着,她突然离开我,双手遮住眼睛,冲进火车站站长的办公室。看到她惊恐的样子,他和我一样都被她吓到,我对自己说:‘她又要发疯了!’我向站长解释我太太害怕一人待在包厢里。我请求站长帮我看着她,我要自己到包厢去,看究竟是什么吓到她。于是,朋友,于是……
“我走出站长办公室,但是我才一踏出去,马上又回到办公室内,快速将门带上。我的脸色看起来一定很奇怪,因为站长非常好奇地看着我。事实是,我自己,我也看到拉桑了!不!不!这整件事不是我太太一人的幻觉……拉桑的确站在车站月台上,就在那扇门后面。”
讲到这儿时,达尔扎克突然停下来,沉默着,他想起自己亲眼目睹的景象,丧失了继续讲述的力量。他双手覆额,长叹一声,说道:
“在站长办公室前,有一盏煤气灯,很明显,他就在等我们,窥伺我们。令人吃惊的是,他并没有试着躲藏!相反,他站在那儿,好像就是为了给人看到!我看到他后,立即将门关上,这纯粹是直觉反应。当我重新打开门,决定要去面对这个邪恶的人时,他却不见了!站长以为碰到了两个疯子。玛蒂看着我一切的动作,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个梦游的人。她稍为平静后,就问布格离里昂有多远,还有下班往里昂的火车是几点。同时,她要我吩咐服务人员把我们的行李拿下来,并要求我让她去找她父亲,愈快愈好。我想这是惟一能使她平静下来的办法,所以对这个新行程没有异议,很快就同意了。而且我自己既然亲眼见到拉桑,我知道我们的蜜月旅行已不可能继续了。”
他转向胡尔达必说:
“我必须向您说真话,我的朋友,我认为我们正面临一个真正的危险,一个神秘、令人难以想像的危险,只有您能拯致我们——如果还来得及的话。玛蒂很感谢我完全同意她的提议。我很快做好前去与她父亲会合的安排。这整件事前后不会超过一刻钟。当玛蒂知道再过几分钟,我们就可搭上九点二十九分那班车到里昂时,高兴得一直谢我。火车差不多在十点时会抵达里昂。根据火车时刻表,我们甚至可以和桑杰森教授就在里昂会合。玛蒂非常感谢我,好像是我一手促成这喜悦的巧合。当九点那班火车进站时,玛蒂好像比较平静了;可是当我们快速穿越月台,经过我看到拉桑的煤气灯时,在我怀中的她变得绵软无力。我立刻眼观四周,但看不到任何可疑的人。我问她是否看到了什么,她没有回答。她愈来愈不安,不愿我们两人单独在一个包厢里,而选择一个三分之二满的车厢,我编了借口跟她说我要去看行李,暂时必须离开她,然后就跑去发那封给你们的电报。我没有告诉她这件事,因为我一直骗她是她看错了;还有也是因为我不想让她更确信拉桑又出现了。我打开我太太的行李后,发现并没有人碰过她的珠宝。我们对这事没有多加讨论,只决定对桑杰森教授绝对一字不提,他可能会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你们可以想像,他在里昂市的火车站月台上发现我俩时,自然是惊讶不已。玛蒂对他说,到库娄兹的火车线上发生严重意外,而且火车必须绕路,所以我们决定去找他,和他一齐到阿瑟·瑞思先生及他年轻妻子的家度几天假,何况瑞思先生这好朋友已经多次邀请我们了。”
讲到这儿,我必须暂时打断他的叙述,我要告诉读者有关阿瑟·瑞思先生的几件事。我在《黄色房间的秘密》中曾提过,长久以来,瑞思先生一直暗恋着玛蒂小姐。知道他的爱慕毫无任何希望后,他只好放弃,和另一位美国年轻女子结婚。这个女子和名教授神秘迷人的女儿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葛龙迪椰城堡事件以后,玛蒂小姐住进巴黎近郊疗养院休养,就在身体快痊愈时,传来了瑞思将娶费城科学院著名地质教授的侄女为妻的消息。有些知道他狂热爱恋玛蒂小姐,甚至一度因绝望而染上酗酒恶习的人,自然会下定论认为瑞思是因为完全绝望了,所以才会如此出人意外地结婚;他们还说这段对瑞思而言极有好处的婚姻——因为艾蒂·普斯考小姐很富有——是在极为怪异的情形下缔结的。这些故事等我有时间再说给你们听,到时你们就会知道为什么瑞思夫妇会选在红岩定居——他们在前一年秋天买下了位于海格立斯半岛上的古堡。
但是,现在我必须让达尔扎克继续叙述他的离奇旅行。
“当我们对桑杰森教授解释过后,我太太和我都注意到,他对我们所说的事非常迷惑,而且变得很忧伤。看到我们他一点都不高兴,玛蒂试着表现出很快乐的样子,但是没用;她父亲已看出来,我们在离开他后,遇到了一些事情,而且我们向他隐瞒真相。她装作没注意到这点,将话题转到今早的婚礼。因为如此,她便提到了你,胡尔达必,我的朋友。我趁此机会向桑杰森教授说,既然你正在放假,没什么事做,而我们又都要去曼屯,若能邀请您跟我们一起度假的话,您一定很高兴;红岩地方很大,瑞思及他的年轻太太一定会热情招待您的。我说这些话时,玛蒂以目光表示赞同,并温柔按着我的手,对我说她很高兴听到我这个提议。所以到了瓦伦斯后,桑杰森教授在我的提议下,写了那封给你们的电报。我发了出去,你们可想像,我们一整夜都无法合眼。玛蒂的父亲在隔壁包厢休息时,她打开她的手提袋,拿出一把小手枪,上了膛,放进我短大衣的口袋中,对我说:‘如果那人攻击我们,你要保护我们!’啊!朋友,那个夜晚真是漫长无比,我们两人都不说话,合上眼皮,骗对方自己睡着了。灯还亮着,因为我们都害怕待在阴影中。包厢的门闩得紧紧的,怕他会再次出现。当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时,我们的心就悸动慌乱,好像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因为害怕再次看到拉桑的面孔,竟用布将镜子遮住!他还跟在我们后面吗?我们是否瞒过了他?我们逃开了吗?他曾继续搭乘去库娄兹的火车吗?我们能这么希望吗?我觉得不可能。而她呢?我可以感觉到她非常安静,她像死了般,我感觉到她已坠入绝望深渊,比我更难过——因为噩运像宿命一般跟随着她不放,我多么希望能安慰她,让她觉得是被保护的,可是也许是我不懂得该说什么,我才一开口,她立刻流露出忧愁的神情。我了解到如果我沉默的话,对她更好。于是,我也和她一样,闭上了眼睛……”
以上便是达尔扎克的叙述,内容很详尽,胡尔达必和我都认为这段经过很重要,所以我们就决定了,一到曼屯便尽可能忠实地记录下来。我们两人各写一份,写完后便交给达尔扎克过目。他做了几处无关紧要的修改。我现在要告诉你们在那之后发生的事。
桑杰森教授及达尔扎克夫妇一起旅行的那个夜晚,并没有发生任何值得注意的事。抵达卡拉凡车站时,瑞思就在月台上。他很惊讶看到这对新婚夫妇。在这之前,达尔扎克已经以不同借口推却过几次瑞思夫妇的邀请。瑞思知道达尔扎克决定和桑杰森教授一起在他家度几天假时,兴奋得不得了,并说他太太一定也会非常高兴。同样,他也很欢迎胡尔达必。瑞思并没有记恨达尔扎克对他的冷淡态度。达尔扎克对他一直都是这样,即使是在瑞思及艾迪小姐结婚后,也没改变。当这位年轻的索尔本大学教授到山雷摩休养时,途中曾经经过海格立斯城堡,可是他只是做了一次礼貌上的拜访。然而,等他回程经过离边境最近的卡拉凡车站时,瑞思夫妇经由桑杰森父女那儿知道他将会路过,又急忙赶到车站,非常热情地和他打招呼,称赞他的气色好多了。总而言之,瑞思一直尽力和达尔扎克建立良好的关系。
我们已经知道拉桑如何再次出现在布格车站,使达尔扎克夫妇的蜜月旅行泡汤,也使他们的心境有所改变,以致完全忘了以往对瑞思夫妇保持的矜持及观感,并和仍被蒙在鼓里——虽然他已怀疑有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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