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空中传来钟声,胡尔达必说这是榆城小学的钟声。后来一切都静了下来。马车及马静静停驻在广场,马车夫则消失在一间酒馆里。我们走近广场旁的高耸哥特式教堂,站在寒冷阴影中。胡尔达必看了一眼这栋路易十三式的建筑物。宽广的屋顶衬着粉红色的砖块,建筑物死寂的正面似乎在哀泣如今已不知所终的王公贵族。接着他以优郁的眼光端详市政府的方形建筑物,它肮脏的旗帜不怀好意地飘往我们这个方向。四周的房子,像是市政府官员常常去的“巴黎咖啡屋”、理发店、书店等等,都寂静无声。胡尔达必是不是和黑衣女子一起到过这里买了他的初级教科书?
“一切都没变!”
一条纯色无杂毛的狗躺在书店门口,慵懒地将脸藏在不动的四条腿中。
“它是祥!”胡尔达必嚷着,“噢!我看得没错!是祥!是我的祥!”
他叫着那只狗:
“祥!祥!”
老狗起身转向我们,倾听叫它的声音。祥蹒跚地走了几步,贴近我们后,又转身躺回书店门口,姿势全然没变。
“哦!是它!可是它不认得我了……”胡尔达必说。
他领我走进一条小街,这条卵石小街的坡度很陡。他握着我的手,我感觉他的手一直发着热。不久我们停在一个耶稣会的小教堂前。教堂的门廊上装饰着一些形状半圆,如倒置小桌面的石雕,这栋建筑物一点都不能表现出17世纪的辉煌。推开一扇小门后,胡尔达必领我走进一道比例匀称的拱廊。拱廊深处有两座优雅的大理石雕像,他们是卡特琳·德·克莱芙及刀疤吉兹(法国16世纪吉兹家族的军事强人),跪在他们的空石棺上。
“这里是学校的教堂。”年轻人低声说。
这教堂里空无一人。
我们很快穿越过教堂,胡尔达必慢慢推开一扇旋转门。门外有座挡风的披檐。
“来吧!一切都没问题,我们这样就可以穿越教堂而不被门房发觉。他一定还认得出我。”
“被他看到不好吗?”我问。
就在这时,一个秃头男子,手持一串钥匙从披檐前走过,胡尔达必立刻躲进阴影中。
“是门房西蒙老爹!啊!他老了好多,头发都掉光了。小心!他要去打扫学生的自修室,现在所有人都在教室里,这样我们很方便了!只有门房太太在门房室里——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不管怎样,她不会看到我们。小心!西蒙老爹回来了!”
为什么胡尔达必坚持要躲起来?为什么?我惟一知道的是,我一点也不了解这个我以为知之甚深的男孩!和他度过的每一个钟头都令我有新的发现。在西蒙老爹远离我们藏身的地方后,胡尔达必和我成功地溜出旋转门,我们躲在小庭院的矮灌木丛后面,现在我们可以舒服地靠在砖石扶手上,观察在我们下方的宽广院子及学校的建筑物,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切。胡尔达必捉住我的胳臂,好像害怕会掉下去的样子。
“我的天啊!”他的声音粗哑,“所有一切都变了!‘我找到刀子’的老自修室被拆了;‘他藏钱的内院’也移走了……不过教堂墙壁还在那儿。你看,桑克莱,你再弯低点……你看到教堂地下室的门吗?那是小教堂的门。天啊!当我还是小男孩时,不知穿过那扇门多少次,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甚至比最开心的游戏时间还快乐;每次黑衣女子来看我时,西蒙老爹就会叫我去会客室,我都得穿过这扇门。天啊!希望他们没有改变会客室!”他往后面望一眼,然后头伸向前面。“不!不!你看,那里就是会客室,在拱廊的旁边,右边第一扇门,她都从那边过来,就是那儿,我们等一下就去那儿,等西蒙老爹下去后。”
他一边说着,一边牙齿打着颤……
“疯了,”他说,“我觉得我无法承受了,我能怎样!这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不是吗?想再看看那间会客室,她等我的那间会客室。那时我活着只是为了看她。虽然每次她离开时,我都向她保证会好好照顾自己,但我已无法振作,绝望到其他人都替我的身体担心。为了不让我那么难过,他们就对我说,如果我生病的话,就再也看不到她了。直到她下次来看我前,我便不断回想着她及她的香气。我从来没仔细看过她的脸庞,而每次她搂我在怀里时,她的香气整个笼罩着我,使我几乎迷醉,所以我只记得她的香气,而她的影像是隐约不清的。每次她走后,我都会趁游戏时间溜进会客室。如果空无一人,我就会像今天一样,虔诚地呼吸着她呼吸过的空气,直到吸够了她短暂停留的气息,我才带着一颗香熏过的心离开。这是世界上最雅致、最微妙,也是最自然、最甜蜜的香气。我一直以为再也不会闻到这香气,直到那天—桑克莱,我告诉过你,你记得吗?总统府宴会的那天……”
“那天,朋友,你遇到了玛蒂小姐……”
“没错!”他的声音颤抖着。
啊!那时我不知道玛蒂小姐在美国时生了个男孩。那是她在前次婚姻中,和拉桑所生的,这男孩如果还活着,应该和胡尔达必一样大。如果我知道前因后果,我就能了解胡尔达必从美国回来后的情绪及痛苦(他在那儿一定找过有关自己身世的资料),也能了解胡尔达必为何重回以往黑衣女子探望他的学校,以及提到玛蒂小姐名字时怪异的语气!
我打破沉默:
“那么你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黑衣女子没回来吗?”
“哦,我确定她曾经回来过,可是我已经离开了!”
“是谁来接你的?”
“没人。我逃掉了!”
“为什么?为了去找她吗?”
“不是!不是!我是为了逃开她,桑克莱,我是为了逃开她……可是她曾回来过!我确定她回来过!”
“她没找到你,一定很失望!”
胡尔达必伸手朝天,摇着头说:
“我不知道……谁又能知道呢?啊!我好难受!嘘!朋友!嘘!西蒙老爹……他走开了……终于!快!快去会客室。”
我们大步冲到会客室。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房间,还算宽敞。粗陋的窗户上挂着老旧的白窗帘,一排六张草垫的椅子靠在墙边,壁炉上挂着一面镜子还有一个挂钟。室内的光线很暗。
胡尔达必进入这房间后,将帽子脱下,就像平常人进人教堂时一样,充满沉思及敬意。他的脸变得好红,慢步向前走,局促不安地将旅行用的鸭舌帽揉在手中。他转身问我,声音愈来愈低沉,比在教堂时还低。
“哦,桑克莱,会客室就在那儿!来,摸我的手,我在发烧,我整个人都红通通的,对吗?每次我走进这里,知道会碰到她时,整个人都会变红!当然,我刚才跑过,现在仍有点喘不过气。我无法再等了,不是吗?啊!我的心,我的心跳得好快,和小时候一样,你看,是那里,那边,我每次走到那扇门边,就很羞愧地停住了,但是一看到在角落中的黑影一言不发地伸出双手,我便立刻跑向她,两个人抱在一起相拥痛哭!我很确定她是我妈妈,桑克莱!哦,她没说过她是我妈妈,相反地,她跟我说我妈妈已经死了,她是我母亲的朋友,可是,因为她都要我叫她妈妈,而且我亲她时,她都会流泪,所以我很清楚她是我妈妈。对了,她总是坐在那儿,那个阴暗的角落。她都在傍晚时候来,会客室的灯还未点亮。每次她都会将一个绑着粉红丝带的白盒子放在窗台上,里面是奶油蛋糕。哦!桑克莱,我最喜欢奶油蛋糕了!”
胡尔达必再也忍不住了,他靠在壁炉上,哭泣不已……当他觉得好一点后,终于抬头看我,忧伤的笑着。接着,他很疲倦地坐下来。我没有问他为什么,我很清楚他不是在和我说话,他是和他的回忆对话。
我看他从胸前掏出那封我交给他的信,他用发抖的手将信拆开,慢慢地读。突然,他放下双手,叹了一口气,本来他的面色红通通的,现在却变得很苍白,白得让人以为他所有的血液都离开了心脏。我走向他,但他拒绝我接近他。最后,他闭上双眼。
我以为他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地走开,就像离开病人的房间一样。我靠在面向小天井的窗台上,这小天井中间种了一棵栗子树。我在那儿不知看了多久的栗子树。这时若是有学校里的人走进会客室,我知道该如何回答吗?我知道吗?我漫无边际地想着胡尔达必神秘特殊的命运,想着那可能是他母亲的女人。或许她根本不是他母亲!胡尔达必那时年纪那么小,是最需要母爱的时候,这一切也许只是他的幻想……胡尔达必!他以前的名字是乔瑟夫·乔哲凡。毫无疑问,他在这学校时是用这个名字的。乔瑟夫·乔哲凡……《时代报》报社的总编辑曾说过:“这是什么名字!”现在,他来这里做什么?为了找寻一种香气?再掀起一段回忆,或是一个幻想?
这时,他发出声响,我转过身去看他,他站起来了,看起来很平静,好像刚经过一场艰难的内心搏斗,整个神情变得很有信心。
“桑克莱,我们得走了,现在……我们走吧!朋友,走吧!”
他头也不回就离开会客室,我跟着他。走在空旷无人的街上,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叫住他,很紧张地问他:
“那么你找到了黑衣女子的香气了吗?”
很明显,他看得出我问他这个问题时态度很认真,而且我非常希望这次他重回儿时旧地,能使他心灵获得平静。
“是的,桑克莱,我找到了……”他很严肃地回答。
然后他给我看那封玛蒂小姐的信。
我奇怪地看着他,一头雾水,因为我不懂他这么做的原因。他握着我的手,眼睛看进我的眼睛,他说:
“桑克莱,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是我身世的大秘密,也许有一天也是使我死亡的秘密。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个秘密将跟你我共存亡。玛蒂小姐有个儿子,除了你、我,对其他人来说,他已经死了……”
听到这个事实,我整个人向后退,完全愣住,无法思考。胡尔达必是玛蒂小姐的儿子!接着我又被更意外的事实所震撼,那么——胡尔达必就是拉桑的儿子!
啊!我终于了解为什么胡尔达必如此犹豫不决了;我明白为什么今天早上,胡尔达必收到电报后说:“为什么他没死?他若还活着,我宁愿死了!”然后有自言自语道:“安静!”
返回巴黎后,我俩暂时分开,然后在火车站会合。碰到他时,胡尔达必给我看一封他刚收到的电报,是桑杰森老教授在瓦伦斯发的。上面写着:
达尔扎克告诉我你有几天的假期,如果你能来看我们的话,会使我们非常快乐。我们在红岩的阿瑟·瑞思先生家等你们,瑞思会很开心向你们介绍他太太。我女儿也会很高兴看到你们,她和我都非常盼望你们的到来。祝好。
终于,我们登上火车。这时胡尔达必住处的门房跑来,在月台上交给我们第三封电报。这封是由曼屯发出的,是玛蒂小姐写的,内文只有两个字:
救命!
04 上路
现在,我全都明白了。胡尔达必对我叙述了他的奇特不凡的童年遭遇,而他此刻最恐惧的,莫过于达尔扎克夫人得知事实的真相。我不敢再说什么,或劝他什么。啊!可怜的小男孩!当收到那封只有“救命”二字的电报时,他用双唇贴着它,紧握我的手说:
“如果我到得太晚的话,我会替我们报仇的!”
啊!他说这话时,充满冷静及野蛮的力量,除了偶尔一个突然的动作显示他内心的激动外,整体来说,他还算平静。现在他人非常安静,静得令人害怕!方才在寂静的会客室里,他动也不动,两眼紧闭,坐在以前黑衣女子坐的角落里,那时他到底下了什么样的决心呢?
在我们往里昂的路上,胡尔达必和衣躺在卧铺上想着事情。趁这时候,让我来告诉读者这个小孩是如何,而且是为了何种原因而逃离榆城小学的,还有他后来的遭遇。
胡尔达必是像贼一样逃离学校的!不须找别的形容词,因为他的确是被指控偷了东西!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当时他九岁,已经显露出早熟的高等智力,并擅与解决一些奇怪困难的问题。他拥有令人吃惊的逻辑能力,几乎无人能及。他的推理相当简捷周密,连他的数学老师也称赞他分析的方式。他从来不背乘法表,只用手指头计算。平常他都叫同学替他演算,好像认为那是件下等的工作交给仆人去做,但是之前,他都会指示他们如何解决困难。他虽然还没学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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