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为这个来的,”瓦伦丁简短地说,“汉普斯泰德荒地离这儿近吗?”
“一直走十五分钟,”那女人说,“你就会看到荒地。”
瓦伦丁跳出商店就跑,其他两位侦探勉强小跑跟上。
他们走过的街道狭窄,布满阴影。当他们出其不意地走出街道,便是一大片一
无所有的空旷地和广阔的天空,他们惊奇地发现黄昏仍然那么明亮。孔雀绿的苍穹
没入暗紫色的远方和正在变暗的树木之中,变成一片金黄。犹有余辉的绿色还深得
足可以看出一两颗亮晶晶的星儿。所有这些都是日光的金色余辉在汉普斯泰德边沿
和那有名的被称为“健康谷地”的洼地上反射出的。在这一地区漫游的度假人并不
是完全分散的。少数一两对奇形怪状地坐在长凳子上,远处零星分散着一两个姑娘,
在失声唱出强劲的曲调。上天的光荣在人类惊人的庸俗中沉沦暗淡下去。
瓦伦丁站在斜坡上,望着谷地对面,一眼看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在远方分散的黑黝黝的人群中,有两个特别黑的穿教士服的人影。尽管由于远,
他们看起来很小,瓦伦丁仍然可以看出其中的一个比另一个矮得多。虽然另一个像
学生似地躬着身子,举动尽量不惹人注目,但仍然可以看出其个子足有六英尺多高。
瓦伦丁咬紧牙关向前走去,不耐烦地挥舞着手杖。到他大大地把距离缩短,把两个
黑色人影像在高倍数显微镜中放大的时候那样,他又看到了一些别的事情。这是使
他震惊,不过多少也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不管那位高个子神父是谁,矮的那位却
是身份确凿的,他就是在哈维奇火车上认得的朋友,那个矮胖的埃塞克斯小本堂神
父,他曾对他的棕色纸包提出过警告。
此刻,事情既已到了这个地步,一切便终于合理地吻合起来。瓦伦丁今天早上
打听到,有一位从埃塞克斯来的布朗神父,带着一个镶蓝宝石的银十字架,是一件
价值连城的古文物,目的是让参加“圣体会议”的诸位外国神父观赏。无疑,这就
是那块“带蓝石头的银器”,布朗神父断然就是火车上那个容易受骗的小个子。此
刻瓦伦丁发现的事情,弗兰博也发现了。毫不奇怪,当弗兰博听说有个蓝宝石十字
架时,便起心要偷。这种事在人类史上实在是屡见不鲜的。弗兰博当然会以他自己
的手法来对付这个带雨伞和纸包的小个子——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是那种一旦牵
着了别人的鼻子,就能够一直把别人牵到北极去的人。像弗兰博这样的演员,把自
己装扮成神父,再把真正的神父骗到汉普斯泰德荒原那样的地方,实在也只是小菜
一碟。现在,案情在怎样发展已是昭然若揭的了。对小个子神父的无依无靠,瓦伦
丁心中油然而生同情之感,想到弗兰博竟会对这么天真的牺牲品打主意,不由得义
愤填膺。但是,瓦伦丁想到了自己和弗兰博之间发生的一切,想到了使弗兰博走向
胜利的一切,于是他的脑筋里翻腾起其中最细微的道理来。从埃塞克斯的一位神父
手里盗窃蓝宝石银十字架,同往墙纸上泼汤有什么联系呢?又同把橘子叫做坚果、
同先付窗户钱然后打破窗户等有什么关系呢?他总算可以追踪到结果了,但是不知
怎么的,他却错过了一段中间环节。他失败的时候(这是极其少见的),通常是掌
握线索而没有抓住罪犯。这次却是抓住了罪犯,但还没有掌握到线索。
他们尾随的两个人正像黑头苍蝇一样,爬上一座顶部葱宠的庞大山体,他们显
然在交谈,也许并没注意到他们在往哪里走。但可以肯定,他们是在往荒原的更荒
凉更寂寞的高地走。当追逐者接近的时候,他们就不得不像偷猎那样,不体面地在
树丛后面矮下半截身子,甚至在深草中匍匐前进。由于这些不利落的行动,猎人就
更加接近他们的猎物,近到足可以听到他们谈论时的小声话语了。但是分辨不清字
句,只有“理智”这个字眼几乎是大着嗓门不断说出的。由于地面的突然低洼和灌
木丛的障碍,侦探实际上已经见不到他们尾随的目标了。十分钟的焦急不安之后,
才又看到了这两个人。他们在一座圆顶的山脊之巅,俯视着绚丽多彩而又难免苍凉
的落日景色。在这个居高临下却又被人忽视的地方,有一张快散架的陈旧坐凳,两
位神父坐在凳上,仍然在一起进行严肃的谈话。渐渐暗下来的地平线上仍然呈现出
一片奇怪的绿色和金黄色的光,上方的苍穹正慢慢地由孔雀绿变成孔雀蓝,悬在天
顶的星越来越像真正的珠宝。瓦伦丁示意伙伴,同时悄没声息地溜到那棵枝叶茂密
的大树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站在树后,第一次清楚地听到了两个奇怪神父的谈话。
听了一分半钟之后,一种糟糕透顶的怀疑慑住了他。也许他在静静的夜色之下,
把两个英国警察拖到这种荒地来干这种差事,真是糊涂之至,比在杨柳树上找无花
果的人脑筋清醒不到哪里去。因为两个神父的谈话完全像神父,学识渊博,从容不
迫,极其虔诚地谈论着神学上玄妙难解的问题。小个子的埃塞克斯神父,圆脸转向
越来越强的星光,另一个讲话时低着头,仿佛他不配看星光。但是你在任何白色的
意大利修道院,或是任何黑色的西班牙主教大堂,也不会听到比他们的谈话更纯真
的言语了。
他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布朗神父讲话的尾巴:“……他们在中古时代说的是天堂
不受腐蚀。”
高个子神父点点低垂的头,说:
“啊,对的。这些现代的不信宗教的人求助于他们的理智。但是,谁能做到身
居于大千世界而又感觉不到其上空肯定有一个奇妙的宇宙呢?在那里,理智是绝对
超越情理的。”
“不,”另一神父说,“理智永远是合乎情理的,即使在最后的地狱的边境,
在茫茫人世即将灰飞烟灭之际,也是如此。我知道人们指责教会贬低理智,但是恰
恰相反,教会在这个世界上,独独尊重理智,独独确认天主是理智所承认的。”
高个子神父抬起他严峻的脸,对着星光闪烁的天空说:
“但是谁知道,在这个无限的宇宙中——”
“只是物质上的无限,”小个子神父在他的座凳上一个急转身说,“不是在逃
避真理法则的意义上的无限。”
瓦伦丁在树后由于默默地憋着一肚子狂怒,把手指甲都弄裂了。他似乎听到个
英国警察的窃笑。自己仅仅是凭空猜想,就把他们从那么远的地方带来,来听两位
温和的老神父暗喻式的闲聊。烦恼中,他没听到高个子教士的同样巧妙的回答,他
再听时则又是布朗神父在讲话:“理智和正义控制着最遥远最孤寂的星球,看这些
星啊,它们看起来难道不像钻石和蓝宝石吗?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想象,异想天开地
射猎植物学和地质学,想到长满多棱形宝石叶子的磐石森林,月亮是个蓝色的月亮,
是颗巨大的蓝宝石。但是不要幻想所有这些乱七八糟胡思乱想的天文学会在人的行
为上使理智和正义产生哪怕最细微的差别。在蛋白石的平原上,在挖出过珍珠的悬
崖下,你仍然会找到一块告示牌,写道:严禁偷盗。”
瓦伦丁觉得这是他一辈子干下的最蠢的事情,简直就像栽了个大跟头。他正要
从蹲得发僵的姿势中直起身来,然后尽可悄无声息地溜掉,但高个子神父的绝对沉
默使他停了下来。终于,高个子神父又讲话了。说的很简单,头还是低着,手放在
膝盖上。
“呃,我仍然认为其它世界在理智方面比我们高。上天的奥秘深不可测。就从
我个人而言,我只能低下我的头。”
然后,他的头仍然低着,姿势声音丝毫没变地说:
“就把你的蓝宝石十字架拿过来,好吗?我们在这里都是单身一个人,我可以
把你像撕稻草娃娃一样撕得粉碎。”
丝毫没有改变的姿势和声音,对这个改变了话题的令人发聋震聩的内容,无异
于增加了奇特的强暴色彩。但是,古文物的守卫者似乎只把头转了个罗盘上最轻微
的度数。他不知怎么的仍然带着一副傻相,面朝着星光。也许他没听懂,或者,也
许他听懂了,但由于恐怖而僵在了那里。
“对,”高个子神父以同样不变的低声、同样不变的静止姿势说,“对,我就
是弗兰博,大盗弗兰博。”
停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说:
“喂,你给不给那个十字架?”
“不给!”另一个说,这两个字的声音非常特别。
弗兰博突然抛掉他的所有的教士伪装,露出强盗身份,在座位上向后一靠,低
声长笑了一下。
“不给,”他叫道,“你不愿把它给我,你这个骄傲的教士。你不愿把它给我,
你这个没老婆的寡佬。要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不愿给我吗?因为它已经到了我的手
里,就在我胸前的口袋里。”
埃塞克斯来的小个子在夜色中转过他那似乎茫然的脸,带着“私人秘书”①的
怯生生的迫切的说:
“你——你肯定吗?”
注:①私人秘书:1884年上演的三幕喜剧,英国名喜剧演员查尔斯·亨斯·霍
特里爵士写作。剧中创造了一个喜剧式的天真教士,即私人秘书,此处借喻。——
译者
弗兰博愉快地叫了一声。
“说实在的,你像那出喜剧一样让人发笑。”他叫道,“对,我十分肯定你是
傻瓜,于是做了一个和你那原纸包一样的复制品。现在,我的朋友,你怀揣的是复
制品,我身上的才是真珠宝。一套老把戏,布朗神父——一套很老的把戏。”
“是的。”布朗神父以原有的奇特,迷迷糊糊的神气搔着头发,说道,“是的,
我以前听说过。”
犯罪巨人以一种突然发生的兴趣俯视着这个乡下佬小神父。
“你听说过?”他问,“你在什么地方听谁说过?”
“嗳,我可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因为他找我是来向天主悔罪的。”小个子简
简单单地说,“他过了二十年富裕日子,完全靠复制棕色纸包。所以,你明白了吧,
我开始怀疑你的时候,立刻就想到了那可怜的家伙。”
“开始怀疑我?”歹徒越来越紧张地重复道,“你真的就因为我把你带到这个
荒凉的不毛之地,就精明地怀疑上我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布朗神父带着道歉的神气说,“你瞧,是我们初会面时,
我就怀疑你了。你袖子里藏着的有穗状花絮,带刺的手镯,向我透露了你是谁。”
“见你的鬼,”弗兰博喊道,“你怎么会听说过我有穗状花絮带刺的手镯的?”
“哦,你知道,每个教士都有自己所辖的一小群信徒,”布朗神父有点无表情
地扬起眉毛,说道,“我在哈特尔普尔当本堂神父的时候,就有三个戴这种手镯的
人。所以当我最初怀疑你的时候,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当时我打定主意,要确保十
字架的安全。我想我对你的注意是密切的,是吧?所以在最后看到你掉包的时候,
我又把它掉回来了,然后我把真的留在后面,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
“留在后面?”弗兰博重复道,声调第一次在得意之外,搀入了别的音符。
“嗯,好像是这样的。”小个子神父依然不动声色地说,“我回到糖果店,问
他们我是否掉了一个小包,还给了他们一个特定地址,叫他们如果找到包就寄到那
里。还给了他们足够的钱。嗯,我知道我没有掉小包,不过在我走的时候故意把它
留下了。所以,与其说这小包还跟着我在走,还不如说已经让他们寄给了我在威士
敏斯德的一个朋友。”然后他有点悲伤地说:“我是从哈特尔普尔那里的一个穷人
那里学来的,他经常用他在火车站偷来的手提袋这么干。不过他现在进了隐修院了。
哦,你知道了,这种事应该明白。”他以同样至诚道歉的神气,搔着头发说,“当
了神父,就没有办法了,人们总要来对我们讲这类事。”
弗兰博从里边的衣袋里掏出一个棕色纸包,撕开,把它扯得粉碎。里面除了纸
和铅条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一跃而起,以一个巨人的姿态喝道:
“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像你这样的矮脚鸡会做出所有这些名堂来。我相信那
玩艺儿还在你身上。如果你不把它交出来,哼,我们都是光棍一条,我可要动武啦。”
“不,”布朗神父也站起来,简单地说,“你动武也得不到,因为首先它不在
我身上,其次还因为我们不是孤零零的。”
弗兰博止步不前。
“在那棵树后边,”布朗神父指着说:“有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