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承昀的日子如常,他几乎不说话,总是一身麻衣守在父亲墓边,风雨无阻。他自从郑王去世那夜嘶声嚎哭后,便不曾再哭泣过。或许哭出来会好受些,他心里的愧疚与痛苦会少些。
冬日来了,天上下着纷扬的雪,滴水成冰的午后,承昀如墓前方站立的石像般伫立在墓边,一动不动。他不是像其他丧父的宗族子弟那样去能挡风避雨的祭殿里祭拜,他只守在墓碑边,那高大的墓包中,葬着他的父王。在这里,他陪着他去世的父王两个来月了。
见下雪了,庆祈拿了件氅衣披承昀肩上,他冷得直哆嗦,但承昀却像是无知无觉那样。
天色已经开始暗淡了,陵园殿楼中的灯火也稀廖点起,承昀却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庆祈担心承昀染病,只得去找留叔,让留叔劝承昀回去。
庆祈在陵园中没找到留叔,听到陵园门口处有声响,他走了过去,见留叔正在门口,不只是留叔,还有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那人穿一身四品常服,手里还牵匹高头骏马。那人落了一肩的雪花,连头发,眉毛都白了,但一脸的英气不减。看到这人,庆祈也不知道为什么,鼻子竟有些酸。这人终于来了,再不来,他家公子这样消沉静寂下去,会死的。
守陵的士兵将他拦阻在陵外,留叔正在劝他们放行,他看到庆祈,示意庆祈先不要惊动承昀。
士兵让兆鳞进陵,留叔领兆鳞去存放衣冠礼乐的殿楼中更换了一身白衣,连巾帽与鞋子都是素白的。即使是承昀的友人都有穿上素衣劝慰承昀的资格,何况兆鳞与承昀的关系并不同一般。
兆鳞更换了衣物,朝墓中走去,他走至承昀身后时,天色已经昏暗,几步之遥的承昀,看起来模糊不清。
听到脚步声陷入沉寂中的承昀竟回过了头,他幽幽看着兆鳞,他瘦得几乎不成模样,宽大的衣裳在他身上随风张扬,似乎风再大些便能将他刮倒。
兆鳞凝视着承昀,他看不清承昀的脸,承昀也看不清他,两人默默无语。
兆鳞将目光收回,挽起衣摆恭敬而庄穆的于阶下跪拜,他弯下身,许久才抬起,而后步上一阶,再行跪拜。他拜了三拜,他让人惊愕的行径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阻拦,承昀始终没有动弹,他低下头并不看兆鳞。
兆鳞走至承昀身边,从身侧将承昀掺住,他的动作没有情人间的亲昵,而是友人般的庄重。〃雪开始大了,天色也晚了,先回去歇着。〃兆鳞轻轻说道,话语里带着柔情。
承昀没有说话,他的肩在颤抖,他的哭声先是细微地,嗓子也是沙哑的,但他的哭声由小至大,最后竟是嘶心裂肺般的哭号。这一个月来,他的绝望与悲痛在这悲号中都得到了释放。
兆鳞搀住承昀,让承昀靠着他坐下,他搂住承昀。
承昀哭至最后嘶哑,他依靠在兆鳞身边,和兆鳞落了一身厚厚的雪花,像两个雪人似的。
兆鳞帮承昀拍了拍身上的雪,搀他离开。此时天色黑漆,王陵中灯火几乎都熄灭了。兆鳞看向走在身侧,低头不看他,模样呆滞的承昀,他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回到承昀居住的木屋,兆鳞见承昀背着他走进里屋,而庆祈神色复杂的看着他,郁言又止。
〃庆祈,是谁烧菜的?〃兆鳞问,留叔没合他们一起回来,显然并不住一起。
〃是位老妈子,做的都是斋饭。〃庆祈回答,他知道兆鳞为什么问这个,他家公子瘦得都皮包骨了,他们根本没照顾好他。
〃让她去煮份参茶。〃兆鳞从携带来的行囊中取出了一件木盒,递予庆祈。
庆祈离开,过了些时候,一位老妇人端了份斋饭进来,让兆鳞用餐。全是素菜,想着承昀每日吃的便是这些,兆鳞边吃边心疼。
兆鳞胡乱扒了几口饭,庆祈端了碗参茶进来,兆鳞接过,进入承昀寝室。
木屋里光线本就昏暗,光源只有厅堂餐桌上一盏油灯,而承昀的寝室没有点灯。兆鳞进入承昀寝室,眼睛熟悉了黑暗,能隐隐看到躺在床上的承昀,兆鳞将那碗参汤搁桌上。
〃别点灯。〃承昀说,他缓缓从床上坐起,抱着膝盖背对兆鳞。他的声音很虚弱,更带着倦意。
〃喝点热汤,你冻坏了。〃兆鳞将那碗参茶递给承昀,承昀迟疑了下,还是接过了,捧在手里。
兆鳞挨着承昀坐下,但他也只是坐着并没有其它动作。
承昀喝了几口参茶,将参茶搁放在床边,他觉得冷的将氅衣裹紧。兆鳞起身,他进屋便发现屋内连碳火都没有,想要去吩咐老妈子端个火盆子进来。兆鳞人刚走至门口,便听到了承昀的说话声,于是他伫足了。
〃我一直没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能见你。〃承昀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空荡,波澜不起。
〃我知道。〃兆鳞说,说完话,他人便走了。
兆鳞端火盆子进来时,承昀人裹着被子,缩在角落里。兆鳞贴上身去,将承昀搂住。
〃我从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兆鳞说,他确实不信。
〃‘见'又如何,承昀,睁开眼睛看看我。〃
兆鳞抬手想拉承昀蒙头的被子,承昀反而抓紧。
〃兆鳞,我不知道是不是真会灵验,或许我早触犯了那禁忌。我亲自发的毒誓却又反悔了,是我的罪过。〃
承昀的声音带着不稳,让他一时半会否决这念头,显然太难了。
〃我早知你会有这样的念头,承昀,你以我和你父王起誓是吗?若是真有报应也该报应在我这外人身上,何以我竟没事?那毒誓什么的,根本不可信。你这样悲痛愧疚,跟自己过不去,即使你父王在世看到了也会痛心难过。〃
兆鳞叹息,他心中甚至有种庆幸,还好那誓言是以两人起誓,若不郑王的早逝会成为承昀真正的心结。
〃你多久没看过我的样子了?承昀,几年了?〃
兆鳞见承昀仍旧不肯拉开被子,显然有些懊恼。
〃兆鳞,我不能。〃承昀这一句话几乎是在悲鸣,他不能,他受这毒誓钳制,他没办法去看清兆鳞的模样。这些年,这样的忌讳他已经习惯了,他不敢看兆鳞,他已经失去了一个至亲,他不能够。
〃承昀,你父王不是因为那誓言去世的,我更不会受它伤害,这是你缔造的心结。〃
兆鳞无奈地亲了亲承昀的头发,他多想看看承昀,也让承昀好好看看他,他真担心这么多年了,承昀再不看他,恐怕连他长什么模样都忘了。
〃你好好睡一觉。〃兆鳞也不逼迫承昀,承昀这些日子过得很糟,等他能从他父亲逝世的沉沉悲痛中醒来后,再谈这些也不晚。
〃兆鳞。〃承昀的手从被子中探出,握住兆鳞的手,他知道兆鳞要起身离开。
〃好好休息。〃兆鳞坐回床上,由着承昀抓他的手不放。
承昀这才安心的睡去,他即使睡着了也没放开兆鳞的手,兆鳞来了,他的心竟也平息了下来。或许是适才在陵中嘶心裂肺的哭泣将他这段时间的悲痛与郁结都宣泄了出来,他绝望、孤寂得可怕,但兆鳞在他身边,那种凄冽的寒冷感也退去了。
承昀熟睡去,庆祈进屋将一床棉被抱进来,木屋显然没有空房。老妈子将热水烧好了,兆鳞前去沐浴,净洗了一身的风尘与疲惫。
兆鳞返回承昀寝室,将房门掩上,随后,厅堂里的灯火也熄灭了,这么冷的天气,被窝是最好的去处。
将两件被子叠在一起,兆鳞挨着承昀躺下,承昀体虚没有气脉,被子睡那么久也不暖,身子不自觉缩兆鳞怀里,兆鳞抱紧承昀,低头亲了亲承昀的唇。承昀憔悴到让他心疼不已,明日那老妈子便不让她做饭了,再换个好厨子,做些滋补的食物给承昀补下身子。即使是在守孝中,可也没人像承昀这样折磨自己的。
兆鳞陪在承昀的身边,在兆鳞的照顾下,承昀的身体逐渐恢复,他也不再悲痛得无发自拔,虽然每日都会上陵园,但不再三餐不思,也不会从白日站到黑夜。
兆鳞除去第一次到来时,那惊骇世俗的三拜外,再没做出越矩的事情。他时常会打扫墓区,帮承昀呈放供品。
让兆鳞有些懊恼的是,承昀始终不敢见他,承昀白日里和他总是错开,夜晚寝室里也不点灯。兆鳞知道承昀这顾忌是生根了,只要承昀越在乎他,越怕会失去他,承昀便越是顾忌,无法看他。
由于兆鳞前来的时候,就已是冬日,日子过得很快,随后年关也到了,他要离开些时日,便想等明年年初回来再想个法子让承昀看他,打破这禁忌,要是那时承昀还不肯,他就用硬的。
兆鳞这次得以离职,是用了回家省请的借口,但皇帝竟默许了。而年关到了,兆鳞也得回趟扬州老家,他有些事情要去做,而且过年也该和家人聚聚,因为明年他可能便不回去和家人团聚了。
兆鳞离开那日,天还没亮他便起床了,承昀醒来时见兆鳞不见,他的东西也还没收走便也起来了。
他出门,正好看到朝陵园走去的兆鳞,承昀知道他是前去祭拜,便跟上前去。
兆鳞进了陵园果然去墓区祭拜,他拿扫帚扫了雪,清扫了墓区,而后才登上阶跪拜,他似乎说了些什么,然后拜了三拜。大概在兆鳞心中,这墓中埋葬的人,不是郑王,而仅是承昀的父亲。是他使得承昀绝了子嗣,也让承昀心中满是愧疚。但如果承昀和他在一起会比和任何人在一起都快乐,那么承昀的父亲,应该也会默许吧。虽然兆鳞并不曾见过郑王,却知道能养育出承昀这样温良尔雅的人,必然是个慈善的父亲。
他会照顾承昀一辈子,与他携手共同老。
叩拜完,兆鳞觉得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好笑。但无论这世间是否有魂魄的存在,无论郑王能否能知道他的心意。他都觉得自己必须这样做,就像成亲时,夫妻必须得拜高堂一样。
兆鳞做完这些便离开了,兆鳞前脚刚走,承昀便从殿堂里走出,他在墓前久久长跪。
每每想到他父王临终前的嘱咐,承昀便感到心中悲恸。他有一个值得相伴一生的人,而他只想与他相伴终生。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知道。他生前没有在他父王面前说出口,没有跟他说这人为了自己做了些什么,而自己又为了他做了些什么。
这人在无望的岁月里,等待了自己常人无法等待的年岁,他也愿意为了他;在黑暗之中渡过下半生,而且毫无悔懊。
〃父王,我应承过的,要让自己过得快乐,有一个知心陪伴在我身边的人,这些,我都拥有了。
父王,儿是不肖之徒,违背了伦理纲常;未能遵循你的教诲。。。。〃
承昀叩罪,以头触地。
春节,守孝之人寂静的度过,没有春联,没有炮竹。
春节过后,到元宵,元宵过后,兆鳞还没有返回,承昀不曾见过兆鳞的父母,但无论是再宽容的父母,都不能容忍这惊世骇俗,大逆不道的事情。兆鳞看他为人洒脱,但他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对家人的情感必定也很深切,他和自己在一起;心中也得抱着对父母的愧疚。
果然;兆鳞回家乡;大过年的;竟被他爹押到祠堂里痛打了一顿;兆鳞由着他爹打骂;族里的人还以为这位光宗耀祖的大官在朝中做了什么辱没祖门的事情。
袁老爷打折了两件戒尺,最后打累了,坐在椅子上猛喘着大气。兆鳞的大哥和二哥怕老爹气坏也把兆鳞打得太狠,将老爹劝回府。二哥搀老爹回去,大哥善后,将围观的族人劝开。
最后空荡、静穆的祠堂仅留下跪在牌位前一声不吭的兆鳞和一脸深沉的大哥。
〃你就是真娶个青楼女子回来,爹都不会如此动怒,你自己想想你有多糊涂啊你!〃
大哥说到激动处,在正堂里往返踱步。
〃你打算和一个男子。。。厮守一生,你疯颠了吗?〃大哥说出这两字时,不得不停下来。
〃你成亲,生儿育女,即使你只爱男色,不喜女色,爹顶多打你十个板子。可你这样。。。。你说天底下有过这样的事吗?你。。。〃
大哥越说越愤慨,打小兆鳞就不服管教,随心所郁,但他以前多的那些荒唐事和这事比起来那根本不能比。
〃是鲜见,但并非没有。我若真娶妻生育子女,妻不宠,儿不疼,我那才是罪孽。大哥,你只是不信我和他能过一辈子,认为我在做荒唐事。你见他一面便知道,他并非娈童小唱之类的人,而我的念头亦不是一时兴起。〃
兆鳞从地上站起,他身上穿的氅衣在背部有血痕,他爹显然怒极了,下手很重。
〃着实不是娈童小唱,是世子。。。现在的郑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