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挺卖力的嘛。”
他用洪钟般磊落的声音说道。
“是高佐庭大人啊。”李标抬起头来,说道,“托您的福,还凑合吧。”
竹笼匠李标乃是诗人李贺的堂弟。李贺,字长吉。这位人称鬼才的诗人,去年在昌谷结束了他二十七年的短暂生命。高佐庭是李贺生前的挚友,李贺在长安逗留时,两人总是结伴而行,形影不离。李贺临终之际,高佐庭也曾千里迢迢地从长安赶到其身边探问。李贺亡逝后,他便担负起了整理其生前写下的零散诗稿的重任。事后,他带着说是希望能够到都城走一走的李标回到长安,并介绍李标成为竹笼匠,与自己一起在崔朝宏家里做了门下食客。
李标在昌谷时曾经做过灯笼匠。因为灯笼同样也是竹篾技艺,所以他也能够编织灯笼。如今,编制用来包裹盐坛的竹笼,已经成了他的工作。
李标的身边蹲着一名老人。此人在厨中掌勺,负责烹制猩唇熊掌之类的事情。
“真是个令人感觉神清气爽的人啊。”
正文 方壶园(2)
老人望着高佐庭渐渐走远,说道。
李标并没有随声附和,而是默默地继续做着手上的工作。
高佐庭晃动着双肩,走出了大门。肩上的纽索锦囊,是他模仿亡友李贺而挂的。李贺生前时常随身携带锦囊,每当诗兴大发时便会挥笔写下,之后装入锦囊之中,故而世人又将其写下的诗篇称为“锦囊诗”。同时也正是因为如此,其生前写下的诗文数量甚多,而世间所流传的,不过只是李贺创作的诗文中极少的一部分罢了。
高佐庭前脚刚走,主人崔朝宏便后脚跨进了院门。刚走两三步,只见崔朝宏停下脚步,高高耸起双肩,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厨房的老人瞥了主人一眼,竖起拇指说道:
“你难道不觉得他最近有些不大对劲吗?”
“您的意思是说……”
编制竹笼的年轻人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反问道。他已经编好了一只竹笼。
“你可别说出去让人知道了。”老人环视了一下周围,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依我看,老爷的这里可能有些不对劲了。”
“是吗?”李标一边削着竹子,一边漠不关心地说道,“这些事都无关紧要……说起来,西明寺后边的刘家委托我编十个大灯笼,现在我还只做好了六个,嗯,还得抓紧点儿啊……”
低头一看,方壶园的影子已经到了脚边。如果再不快点的话,太阳就要下山了。
所谓“方壶”,乃是《列子》中所记述的神仙们居住的海岛,然而崔宅里的“方壶园”,却是名副其实的方形之壶。
正文 方壶园(3)
这里以前曾是一位著名学者的府邸,为了堆放多达万卷的藏书,宅邸后方曾经建有一幢三层楼的书库。相传后来因为书库里发生了不祥之事,学者的子孙便将书库拆毁,只留下了四周的砖墙。
因为原先的书库有三层,所以墙壁也很高。长安的城墙高达三米,估计方壶园的墙比它还要高上一倍。拆毁书库后,众人又铺上石子路,在围墙上造起小小的四阿,弄得就如同园林一般。由于面积本身就不大,而四壁的围墙又甚高,故而整个园子看起来就如同壶形一般。
崔朝宏买下这座府邸时,也曾经为如何处置这顺带一同买下的壶形怪物而头痛不已过。就在对它束手无策之际,这壶形园子不知何时就被他的门下食客高佐庭所占。
李标逃也似的起身避开了方壶园投下的阴影。
厨房的老人还想和他继续聊聊。
“你到这里来,有多长时间了?”
“一年了吧。”李标答道。
“既然如此,那你应该也能感觉得到。老爷变得不大对劲,也就是近来三四个月里的事。如今他的眼神都和从前大不相同了。是吧?”
李标并没有回答。
“你难道就没有看出来?”尽管没有回应,老者却依旧说个不休,“也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两三年前他刚开始炼制仙丹时,还没这么严重的……”
当人们对现世的荣耀名誉感到满足时,其欲望往往就会转移到不老不死之上。崔朝宏也不例外。他不惜重金,收集各类药材,整日翻查本草典籍,一心只想炼成仙丹,有时甚至还会向胡人购买那些倘若分量有误便会危及生命的波斯奇药。然而这些全都是几年前的事了,而他的眼神变得怪异起来,却是最近才显现出来的。
李标两手不停,编制着灯笼的骨架。看来这似乎是个伸缩自如的大灯笼。
厨房的老人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方壶园的阴影笼罩住了一半,忙起身四处寻找能够晒到太阳的地方。
正文 方壶园(4)
这时,李标忽然抬起头来。
“变得不对劲的,可并非只是老爷一人。”
说着,他把目光转向了宅院。
另一位名叫胡炎的年轻食客,此时正从宅院中走出。
“感觉就连我自己,都开始有点儿不对劲了。”
老人放弃了晒太阳,说完之后,就向着厨房往回走去。
李标继续做着手上的工作。方壶园的阴影在暮光中渐渐消逝。天色暗了下来,当阴影彻底消逝于无形时,他走进小屋,点上灯继续工作。
过了许久,屋外忽然变得嘈杂起来。李标从屋里伸出头去,四下查看了一番。
只见食客高佐庭带着六七个诗友归来,其中数人手中还提着酒壶,看样子似乎打算在方壶园里摆上一场诗宴。
只听内宅的方向有人娇声说道。
“哎?高大人,您回来了啊?”
此人乃是崔朝宏年方二八的独生女儿,名叫玉霜。她脚步匆匆地向着一行人走来。
高佐庭回头道。
“啊,是玉霜小姐。不知玉霜小姐是否有雅兴,随在下众人一道,前往方壶园中一游呢?我等还盼玉霜小姐能用您那甜美的嗓音,朗诵一下我等的拙劣诗作呢。”
“众位又作了许多新诗么?”
“作了不少呢。”
“这可真是令人期待呢。”
玉霜与高佐庭两人并肩向着方壶园走去。
几人走进了方壶园。李标察觉到宅邸的走廊上,似乎有个人影正默默地望着高佐庭一行走远。尽管天色昏暗,但李标还是立刻认出,此人正是主人崔朝宏。
2。。。
盐贩崔朝宏出身贫寒,白手起家,而待得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之后,却已经成为了长安城屈指可数的富翁。
正文 方壶园(5)
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什么事都做过,而与高官相互勾结、暗通款曲则是他的惯用手段。正如白居易在《盐商妇》的诗篇中描写的那样:
不属州县属天子。每年盐利入官时,少入官家多入私。
这便是做一名盐贩的要领。
在高佐庭的父亲混迹官场之时,崔朝宏曾经多蒙其父照顾。尽管崔朝宏也曾送上过数量不菲的金银珠宝,然而所受的恩惠却并非仅凭那些钱就能抵消的。如今他的这位恩人已经过世,为了报答当年的恩情,他将恩人之子高佐庭请到自己家中长住,锦衣玉食相待。
高佐庭此人整日游手好闲,与长安的那些风流之客为伍。崔朝宏这样一个盐贩,又岂知高佐庭身为诗人的才能?
一次,在与某位高官一同用餐之时,对方曾经向他问道:
“听说那个诗人高佐庭在你的府上?”
直到这时,崔朝宏才第一次得知,原来高佐庭在文坛中早已久负盛名。
某天,一位贸易客商邀请他到平康坊的一家上等的南曲青楼赴宴。
他是大唐经济界的大人物,说是贸易客商,对方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在他手下混口饭吃的角色。
“这位是崔朝宏崔大官人。”
贸易客商态度谦媚,向歌妓介绍了崔朝宏。
“崔大官人?……敢问是宰相崔群大人的亲戚吗?”歌妓问道。
两人虽然同姓,但崔朝宏并不像崔群那样出身名门。崔朝宏的祖上并非显赫名门,他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实力,让“崔朝宏”的名声响彻天下的。但眼前的这名歌妓却并不知晓崔朝宏的大名。
“在下与崔群大人并无任何关系。”
盐贩崔朝宏答道。商贾的世界中,崔朝宏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此处却是青楼,歌妓与他们完全就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
“居然问出这种话来!”贸易客商说道,“你竟然不知道崔大官人的大名?你在长安呆了多久?”
“奴家是在长安出生的。”歌妓答道。
正文 方壶园(6)
“哎呀呀,”贸易客商摇了摇头,“真是服了你了。这世上竟然还有人不知道长安城中妇孺皆知、在昌明坊建造起豪宅大院的盐商崔朝宏大官人?”
“昌明坊的盐商?”歌妓如梦初醒似的说道,“啊,对了!我记得之前曾经听人说起过,据说大诗人高佐庭如今便寄居于盐商崔大官人的府中……您就是那位崔大官人吗?”
崔朝宏颔首一笑。
在这种地方,高佐庭的名声已然盖过了崔朝宏。
崔朝宏本以为自己是高佐庭的保护人,凡事都在照料着高佐庭。如果崔朝宏放手不管,那么高佐庭独自一人就根本没法在这世上立足。尽管如此,但就方才的一席话来看,高佐庭似乎早就已经在盐商所接触不到的世界中名声大噪了。
能把一个男子的所有一切都掌握于股掌之间,每当心里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就能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分量。因此,当崔朝宏得知自己其实并没有能够掌握住对方的所有一切时,心中不禁涌起了无限的寂寥。
高佐庭尽管身为食客,但其行径却日渐变得放肆起来。崔朝宏把这解释为一种遮羞的行为。堂堂七尺男儿,却要寄人篱下,不管对谁而言,无疑都是一种令人感到惭愧的事。
“在下从未主动央求过崔朝宏豢养。而是对方说家父生前对他曾有大恩,让我务必到他府上去住的。”
为了向众人展示证明这借口,高佐庭故意整天把自己弄得完全不像个门下食客,即便面对自己的主人,其态度也是颇为傲慢,而面对下人之时更可说是倨傲……面对这样一个自负而喜欢逞强的年轻人,崔朝宏采取的一直是宽宏大量的态度。
然而当他得知高佐庭在文坛中的盛名之后,他便对高佐庭的这种举动是否单纯只是为了遮羞产生了怀疑。
有一次,盐商受一位官拜节度使的高官所托,要请高佐庭为其母的寿诞献上一首贺诗。
这位节度使大人在文学方面的见识也称得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听说高佐庭如今在你门下做食客。如果由你出面央求的话,想来他是不会推辞的。”
但没想到高佐庭一听说此事,便立刻冷淡地回绝掉了。
正文 方壶园(7)
“我就连他母亲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又让我怎样在寿诞之上替他母亲吟诗庆寿?”
崔朝宏大为困扰,但是却也不能强逼。到头来,他就只能找委托他的人讲明事情的经过,一味地低头请求原谅。
“果然如此啊。”节度使的答复出人意料地平静,“不过他这人说话倒还真是挺有意思的啊。竟然推诿说不写从未见过之人的贺诗。哈哈哈……他是越来越像李贺了啊。不把人当人看待这一点,完全就是如出一辙。”
节度使并未出言责难,盐商崔朝宏也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然而自此之后,他看待高佐庭的目光便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由此一来,高佐庭此人作为诗人非但独树一帜,而且还受到他人的公认这一点,已是再清楚不过。他就一只充满野性的大鹫,粗野地拍动着翅膀,在盐商的豪宅中不停地盘旋。而崔朝宏之前却误把他给当成是一只有些倔强的鸦雀,收容到了自己的府中。
在发现他其实是头大鹫之后,崔朝宏便再也无法隐忍下去了既然并非是遮羞,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令他如此举止放肆的呢?
很快,崔朝宏便找到了答案。
从新的视角出发,崔朝宏看到了一些之前自己所从未看到的东西。高佐庭的目光之中,清晰地流露出了“侮蔑”的神色。等到察觉之后,才感觉到之前竟然对那种露骨而直截的表情熟视无睹,就连崔朝宏自己也感觉有些难以置信。
区区一介商贾……
大鹫的目光中并无任何的保留。
那目光仿佛是要用冷冷的一瞥,来彻底把别人辛苦操劳了五十载才筑就起的成果一举摧毁掉一样。崔朝宏心中暗想,自己必须坚守到底。
这场仗并非只是为了自己一人而打。金钱财富,锦衣玉食他所积累下来的所有一切,全都在诗人的那冷冷一瞥之中面临着崩溃的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