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可以的。”他用沙哑的声音说着,瘦小孱弱的身体坐到了轮椅上。
“给,吃药!”
“已经不用了。”
“不行,不行。为了保险起见,今天请再吃一天。特别是今天客人们要来,比平时要多费些精神呢!”
没办法,他把递到面前的片剂含到嘴里。
看到这里,她似乎很满意,伸手扶起轮椅:“今天还不能洗澡。再看一天再说!”
真没办法,他想道。要是稍微管得少一点就好了,但是曾经做过护士的她,只要碰到有关健康的事情,就变得特别罗嗦。
她是个直爽且喜欢照顾人的女人。据说曾经有过失败的婚姻,但一点也看不出来。她也不显得孤僻。从家里的所有家务到对他日常生活的照料,从帮助他入浴、梳头到健康管理,她都勤勤恳恳。虽说不必像仓本那样,做一个总是和主人保持一定距离的“机器人”,但他切实地希望她能稍微少说几句,安静一点。
“去吃饭吗?啊,可不能抽烟啊!就放在这儿吧!”她推着轮椅走出寝室,“小姐和正木先生都已经起来了。”
“由里绘也起来了?”
“是啊,最近小姐好像比以前精神好多了。这是好事啊!老爷,我觉得,小姐还是多出去一下比较好。”
“什么?”他绷起面具下的脸,突然回头看着文江。她慌忙噤声。
“对不起。我多嘴了。”
“没什么……”他微微地垂下肩,又转向前方。
塔屋 (上午9点40分)
吃完早饭,藤沼由里绘独自回到塔上的屋子里。
这是一个宛如画中仙子般的美少女,甚至让人觉得欠缺一些人气。娇小的脸庞、乌黑清澈的眼睛配上玲珑的鼻子、柔软的樱桃小嘴、白如凝脂的肌肤、乌黑闪亮的长发……由里绘今年19岁,来年的春天就满20了。虽然已是不适合称做“少女”的年龄了,但不仅她那纤弱的身体还不能让人感觉到成熟“女人”的气息,而且她总是看着远方的神情也令人心疼地想去怜爱。
美少女——还是这个名字适合她。
由里绘将穿着橙色衬衫的身体靠在白框的小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风景。远近重叠连绵的群山,蜿蜒山间的墨绿色的河流,被连绵的山峰截取的天空中,深灰色的云层缓缓地扩散开来。
不久,今年的秋意也将逐渐转浓,树上的绿就要开始变色了吧。随后而至的是冬天——将把这谷中的一切,从这塔上可以看到的一切都染成白色的冬天……这种季节的变迁,她已经不记得从这间屋子的这扇窗户中看过多少次了。
这间屋子——耸立在馆内西北角的塔上的这间屋子。
这是一间圆形的大屋子。由于楼下的饭厅有两层楼的高度,所以这里实际上相当于三楼。墙上贴着庄重的银灰色墙纸,地上铺着淡色长毛地毯。高高的天花板是木板制的,中央吊着巨大的枝形吊灯。尽管是白昼,但屋内略显昏暗。因为相对于宽敞的房间而言,窗户显得太小了。
由里绘离开窗边,走到位于房间深处的带华盖的床边坐了下来。
房间南侧的圆弧被一堵墙截断了,墙上并排着通向楼梯平台和浴室的门。在它们左侧的褐色铁门,则是生活在轮椅上的这家主人专用的电梯。屋内以充裕的间隔摆放着豪华的家具——衣橱、梳妆台、书架、沙发、大钢琴。墙上挂着几幅画,都是藤沼一成画的幻觉中的风景。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十年了,她住在这里。在这十年中,她一直生活在这个山谷中的这座馆内的这间塔屋里。
十年前——也就是由里绘九岁,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再往前两年,她的父亲柴垣浩一郎在病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31岁,死得是有些早了。母亲在生下第一个孩子——由里绘时就撒手人寰了,已没有近亲的她变成了孑然一身的孤儿。
父亲去世时的情景还依稀残留在她的记忆中。
冰冷的白墙包围着的病房、散发着药味的病床、不住咳嗽的父亲、染红了床单的鲜血……穿着白色衣服的大人们把她带出病房。然后……然后的记忆就是自己在散发着甜甜香味的怀中哭泣。而这个胳膊的主人,她是认识的——是父亲病倒前经常到家里来的“藤沼叔叔”。
很快,由里绘被收养到他——藤沼纪一的身边。据说,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近的父亲临终托付给纪一的。
藤沼纪一——柴垣浩一郎曾经师从的画家藤沼一成的独生子。
这个纪一因为自己引起的交通事故,使脸部和双手身受重伤,那是在由里绘被收养后不久的事情。他离开了自己出生、成长的神户,在这个山谷中建造了这座风格怪异的房子。于是,由里绘也被他带到了这里。
以后这十年间,由里绘可以说是被半禁闭在这里了。这座房子、这个房间、透过这扇窗户所看到的风景——说这些几乎是她知道的“世界”的全部也不为过。因为这十年来,她既不去学校,也没有朋友,甚至连报纸、杂志也没得看,更不知道同年纪的少男少女们在同一片天空下过着怎样的生活。
不知不觉中,少女的口中低声地哼起了伤感的旋律。过了一会儿,她从床上站起身来,轻轻地走到钢琴前。细细的指尖落在键盘上,和着嘴里的旋律,她试着弹了起来。
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这是半年前开始住在这里的纪一的朋友——正木慎吾教的曲子。
曲子很短。用依稀记得的指法弹了一遍后,由里绘来到建在房间西侧的阳台上。
外面的空气非常潮湿。温热的南风从下吹上来,吹散了她的长发。流过眼前的河流的水声以及水流中转动的水车的声音,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听起来似乎比平时要更加急促。
由里绘的嘴唇颤动起来。
“真恐怖!”
这恐怕是她被一尘不染地禁闭了十年的心里,第一次感到恐惧。
前院 (上午10点10分)
直径差不多有五米的巨大车轮三个相连,不停地转动着。
轰隆、轰隆、轰隆……
低重的声音,飞溅着水花的翼板。这是紧邻着房子而建造的精巧的三连水车,它的力感甚至让人想到蒸汽火车般的厚重。
将本来面目藏在白色橡胶面具后的主人——藤沼纪一来到了铺着石板的前院,从正面眺望自己住的这座风格怪异的房子的“容颜”。在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着茶色的裤子、深灰色衬衫的瘦削男子,双手交叉在胸前。
“藤沼君,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会这样想。”身边的男子放开交叉在胸前的手说,“这个水车,就好像是……”他打住自己的话,偷偷地窥探一直默不作声的纪一的反应。
“好像什么?”沙哑的声音从白色面具的缝隙中透出来。
“就好像,它是为了让你住的这个家——怎么说呢,抗拒时间的流逝,永远静止在这山谷中而不停地转动的。”
“哈!”轮椅的主人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你还是老样子,像个诗人。”
对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他不由得发出了苦涩的叹息。
(到底是谁让这个诗人的生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这个男子名叫正木慎吾,是藤沼纪一的老朋友。他也是神户人,今年38岁,比纪一小3岁。他们在大学的美术研究会里是学长与学弟的关系,两人之间的交往也是从那段时间开始的。
纪一早就看出自己没有父亲那样的才能,上大学时就进了当地某私立大学的经济系。毕业后就以父亲一成的财产为资本开始做房地产生意,从此作为一个实业家走上了通往成功之路。
而正木虽然拥有异于常人的艺术才能和热情,却遵从父亲的意志就读于法学系,准备参加司法考试。但在二年级的时候,他的作品偶然被藤沼一成发现,受到了一成的热情赞扬,于是他便决定改变今后的人生方向。他不顾在大阪担任会计师的父亲的反对,中途退学改投美术学院,每天到一成的身边学习,立志走美术之路。
“真是讽刺啊!”纪一想道。
(被称做天才的幻想画家的独生子做了实业家,而一个普通的会计师的儿子却做了画家……)
当时也确实让他想了很多。
虽然自己缺乏绘画的才能,但纪一对自己欣赏作品的能力却很有自信。他确信正木将来一定能取得巨大的成就。把他和同时跟随一成学画的由里绘的父亲柴垣浩一郎相比,他们之间的差距一目了然。正木的笔以一种甚至超过老师一成的想像力的手法,自如地描绘着自己的独特世界。再进一步说,他与畅游在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幻想世界中的一成不同,在他的作品中似乎有一种诉诸现实的主张。纪一在这里面看到了一个年轻的诗人。
。。。。。。可是
可是,那一天——12年前那个冬天发生的事情改变了正木和纪一以后的一切。
十多年一直杳无音信的正木慎吾,一天突然上门来求纪一帮忙,这是今年4月的事情。
“请不要问原因,”他说,“总之,暂时让我住在这里!”
纪一立刻明白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请求。虽然先前听说他在大阪的父母已去世,他已经无家可归,但这还是让人感到形迹可疑。纪一甚至怀疑他会不会犯了什么案子,正处于在逃之中。尽管如此,他还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正木的请求。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今天早晨文江说,最近由里绘精神好多了。”藤沼纪一抬头看着耸立在左前方的塔说,“可能是因为你!”
“我?”正木略显惊讶的表情问道。
纪一静静地点了点头:“由里绘,她似乎很喜欢你。”
“要是这样的话,她又开始弹钢琴不是很好吗?她从五岁就开始学了,不是吗?”
“直到她父亲病倒之前,是学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弹得不错。因为有基础,教起来也比较轻松。”
“那的确是一件好事,不过……”
“藤沼,你不会是……”
“嗯?”
“你不会是心里有什么不必要的担心吧?”正木摸着鼻子下面薄薄的胡子,口中突然笑出声来,“对不起!”
“有什么事情好笑?”
“不是。你作为由里绘的丈夫,是不是对我产生了什么怀疑?”
“说什么啊!”
纪一的眼睛在面具下闪着精光,打量着朋友的脸。轮廓鲜明、相貌端正,剪短了的胡子乌黑而富有光泽,充满着朝气。但纪一还是觉得这张脸上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皮肤的颜色不好,目光也不一样了。
“没事的,藤沼君。”正木坦然地摇头说,“不用担心。因为我怎么也没办法把她看做是‘女人’。就像对于作为丈夫的你来说,她一直都不算是‘妻子’一样。”
纪一咬着干燥的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由里绘还是个孩子——而且或许以后也一直是。”
“以后也一直是?”
纪一把目光从朋友脸上移开:“由里绘一直都把内心封闭起来。从12年前她父亲去世,搬到这个房子里来之后的这十年来,一直都这样。”
“但那是……”
“我明白。是我的缘故。我一直把她关在这里——那座塔上,尽量不让她的心接触外面的世界。”
“这么说来你有罪恶感了?”
“如果说没有的话,那是谎话。”
“其实我并不想太多地谈论这件事,”正木从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掏出破碎的烟盒,“我理解你的心情。想起来,可能对于藤沼你来说,由里绘小姐就好比是和一成先生留下来的艺术品同级别的存在吧。你大概是想把她封闭在藤沼一成所画的风景之中吧。”
“啊……”纪一的喉咙仿佛喘息似的震动起来,“你确实是诗人啊!”
“我可不是什么诗人!”正木耸了一下肩,把香烟叼人嘴里,“即使曾经是过,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尽管正木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纪一还是真切地体会到隐藏在他心中的遗憾。
(12年前的那个事故……)
轰隆、轰隆、轰隆……
水车不间断的旋转声,与那天那场事故发生时的毁灭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藤沼纪一不由得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塞住了耳朵。
“天色变坏了!”终于,正木抬头看了看天空,似乎打算结束这个话题,“看来,下午真的要下雨了!”
这是一座被石制外壁包围着的像欧洲古城堡似的建筑。乌云从淹没在略带红光的,同样是石壁围起来的暗灰色中的塔那边涌过来。整个建筑一下子被笼罩在阴影之中。
第三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前院 (上午10点40分)
出了位于馆内西南角的大门,一个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