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骄阳似火,甘家选择在中午祭奠祖先。
少爷取出钥匙,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这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由于二太太卧病在床,芮雪以少爷夫人的身份参加此次祭祖。与春节那次不同的是,芮雪居然被允许进入甘家祠堂,这当然早就是说好的,而芮雪也为此次的祭祖着实兴奋了一阵子。她记得二姐曾经说过,在甘家,如果你没有怀孕生子,那就不能进入祠堂祭祖,这次安排,究竟是另有深意,还是老夫人认可自己?但不管怎么说,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令芮雪喜出望外,她做好了一切准备,甚至里面牌位的大小、形状、式样也都弄得一清二楚。到了这天,她故作平静,脸上绷得一丝表情都没有,紧随老夫人,进入了祠堂门口。
这是一个大厅,正面一排牌位,乃是甘家的列祖列宗之灵位,直接刻在漆黑的方木上。牌位足有一尺半高,底座平放在桌子上。在芮雪看来,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颇有些神秘色彩。自右往左,依次排下来,甘兴业的名字却不在最后,而是依据后辈必须尊敬自己父辈的规矩,将牌位单独列出,放在最前面一排,就在桌子的正中间。由于牌位相对较新,因而也就格外显眼。更何况,老爷与其他祖先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有一张画像,而其他人却没有。
老爷的画像悬挂在正面墙上,数十年的烟熏火燎,画像显得很陈旧,但人物轮廓仍然清晰可辨。老爷方面大耳,四方脸,浓眉剑鬓,年轻潇洒,英气逼人。和甘之如的瘦削、苍白恰成鲜明对比。少爷倒还是更像老夫人,芮雪想。
菜早就摆好,整只蒸鸡,几条蒸鱼,一个巨大的猪头,以及诸如此类的祭品都已摆放整齐,每个牌位前都有一个小小的香炉,老夫人早已沐浴更衣,此时伸出纤纤细手逐个上香。每个香炉内都已燃起一炷香,香烟袅袅,氤氲弥漫。老爷的牌位前却是一个大香炉,老夫人定定地看了牌位一阵,焚上三炷香,这是希望香火不断,子孙后代瓜瓞绵绵之意。而后,芮雪开始烧纸。成卷的棉纸点燃,片刻之后,大厅内烟雾笼罩,那些祖先的牌位渐渐看不清晰,就这样笼罩在缭绕的烟雾里享受着蒸祭。
芮雪一边烧纸,一边很小心地用眼睛左右查看,当然,她用的是眼角的余光,头不转身体不动,一切都已尽收眼底。
老夫人身体端得很正,她想在这些祖宗面前表现出自己顽强独立的一面,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跻身于这些祖宗的行列。她甚至很少注目自己的丈夫——那个早早的离开尘世离开自己的人,他的牌位就摆在左手边,她一直没怎么注意它,直到终于发生了什么。
发生的这件事其实也很平常,要搁在平时,也不会有人多想什么,但偏偏在祭奠祖先时发生,那就无怪乎惹人联想。因为这个时刻,人们总是恭谨肃穆,神圣之中夹杂着一丝神秘的色彩。
正当所有的祖先都抓紧时机,默默的享受着后代的蒸祭时,甘大少爷的父亲甘兴业的牌位忽然一个俯冲,倒了下来。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横躺在那里,差一点就滚落到熊熊燃烧的纸堆里!祠堂内的老少三人,祠堂门口的逄叔以及祠堂外的丫头小子们无不大惊失色,老夫人的脸顿时变黄,甘之如则更白,只有芮雪,还算沉着,但她看看老夫人,看看少爷,也似怔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做。
“还不快把老爷请起来!”老夫人用颤抖的声音喊道。
少爷手都在哆嗦,他看看母亲,几步走过去,在众人带些惊慌的目光中弯下腰,双手捧起了自己父亲的牌位。还好,没有摔裂,少爷走到桌前,把它安放在本来的地方,随即垂手走开。
老夫人、少爷、逄叔的目光都一齐盯着那个牌位,唯恐它再出事故。要知道,牌位已经放置在这里足有数十年,一直稳定牢靠,为何此刻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少爷往旁边挪了两步,但却依旧死死的盯着他父亲的牌位。
深宅疑情 正文 第四卷 5谁忆婵娟
老夫人暗暗长舒一口气,忘了烧纸的芮雪也把目光集中到那一大堆纸上。虽然大家依然会偷偷瞄一眼那座牌位,但比起先前,显然已经放下心来。
如果就此结束,那也不过是一场虚惊而已。然而谁都不曾料到的是,就在所有人都平心静气地等待结束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又发生了!
依然是甘兴业的牌位,就像上一次一样,突然往前倒下,摔到地上,翻滚几下,脸冲地,就这样跌落尘埃!几乎就是在重复刚才的动作!
这简直匪夷所思!老夫人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再也无法把持得住,回身往外冲去。甘之如更加手足无措,不敢再去捡起牌位,转身也往外跑。逄叔闪在一边,等老夫人离开,他也跟随而去。下人丫鬟们更不怠慢,跑得比谁都快。热热闹闹的场面,刹那间作鸟兽散。只有芮雪,尽管浑身发抖,但却强自保持着镇定,低头祷告几声,将牌位放回原处。
她继续烧纸,直到所有的纸张全部化为灰烬,她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开,走出了这间充满着神秘色彩的房子。
所有的东西都是在芮雪的指挥下由丫头们收拾的。到最后,她锁上了房门,那串钥匙则被她带回了房间。等收拾完毕,天已过午,烈日当空,没有丝毫的风,简直闷热难当。芮雪挥汗如雨,但还是不敢耽搁,去老夫人房间探望。
绿意的情绪有些低沉,她对芮雪一努嘴:“喏,去看看吧,从回来就是这个样子。逄叔已经吩咐人去请郎大夫了。”据绿意说,老夫人从祠堂逃回房间,她就脸色蜡黄,不住地哆嗦,两眼露出惊恐的神色。那副情景,简直叫人不忍卒睹。甘之如还算好,能够坚持得住。
芮雪立即走进去,逄叔却没在,看样子是出去张罗去了。甘之如垂首坐在床的一头,低着头,两只纤细而瘦弱的白手插入浓密的头发间。别看甘之如下巴上光滑干净,头发却很浓密。他看看芮雪,什么也没说,重又低下头去。
芮雪看看老夫人,她的脸色依旧蜡黄,直如未施脂粉,一双曾经令人不怒自威的眼睛闭着,但睫毛却在颤动,显见得心中的骇异全然不曾消失。老爷的牌位掉了下来,在当时的情况下,只能看作意外,何以会令老夫人如此惊恐莫名,以至于魂飞魄散一般?
芮雪无奈地走出来,嘱咐绿意好生看着,如果有什么异常立即向自己和逄叔报告。绿意本来六神无主,感觉仔肩沉重,闻听此言陡地一宽,重重地点点头。
芮雪回到房间,关好门,悄悄从怀中掏出一根细如毫发几不可见的银丝,塞入针线盒。随即带上一个胭脂盒,走了出去。
彩绫正眼泪汪汪地寂然独坐。
去见春轩的事,芮雪没有告诉彩绫。即使她们之间有机会说话,她也没说。并不是不相信彩绫,说实话,根据芮雪的观察,彩绫和春轩之间还是有一份情的,在彩绫,甚至远较春轩来的深刻。所以尽管她也有所怀疑,尤其是在听到过老夫人所讲述的整个事件的过程之后,但即使怀疑,也不过是半信半疑。她之有意疏远彩绫,并非在于不相信她,而是她在甘家日久也就愈加悚然而惊、更加谨慎的一种表现。
但在彩绫看来,春轩与芮雪的会面都过去好多天,而芮雪却从未对自己详细谈过,这绝非好兆头。如果说有几天是因为要忙着准备端午的祭祖,可其它时间呢?甘家经过端午之变,人心惶惶,老夫人病倒,逄叔进进出出地张罗,少爷也神思恍惚,正好是芮雪和彩绫密谈的好机会,而且彩绫也曾多次在各种场合用眼神暗示三太太,而她居然装作看不见!
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否则,以三太太豪爽的性格,绝不该如此。彩绫饱受煎熬,每天都在期盼和最终的失望中度日。
老夫人渐渐好了,看来郎大夫的药确实很有效,只是她还会陷入不时的眩晕中。这时候,老夫人往往会把绿意当成某个人,又打又骂,绿意委委屈屈,却不能还手,也无法找人哭诉,只能自己默默地承受。
而老夫人对待甘之如,却从未因为脑筋糊涂而错认过。通常,总是骂一阵绿意,随即搂着甘之如又吻又笑,绿意见多不怪。有一次居然被彩绫撞见,这令彩绫深为骇异!老夫人平素总是端庄自持,对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那种嘴脸,彩绫倒还习惯,反倒是满脸媚笑,温言软语的老夫人让彩绫不敢相信。
这次,是逄叔让彩绫给老夫人送的东西,是他从镇上求来的驱邪之物,因为他一时回不来,由甘苦带回家交彩绫送到后院。绿意不在,门虚掩着,彩绫轻轻一推,门无声而开,她未加思索,直接走了进去,却不料看到了这一幕。
少爷神色尴尬,脸上的表情甚为狼狈。老夫人也瞄了她一眼,却浑若无事,还是笑嘻嘻的搂着甘之如,就像他小时候躺在老夫人怀里那样。彩绫脸红了,她低着头,把避邪的神符悬挂在正面墙上,一声不发,转身往外走。
也不知是神符起了作用,还是郎大夫的药物起着作用,反正老夫人恰于那一刻完全清醒过来。她看到儿子的脸贴在自己怀里,而自己披头散发,袒胸露乳,一副轻佻无比的样子,而房间里,彩绫正快步向外走去。
老夫人狠狠瞪了彩绫的背影一眼,手忙脚乱的拽过衣服,掩上了雪白的胸脯,拢拢头发,方始狠狠推了甘之如一把,嘴里恶狠狠地骂道:“没用的东西!出去吧。”甘之如羞愧难当,如逢大赦,三步两步跑出门去。绿意问他一句:“少爷,怎么了?你要去哪儿?”他都根本不曾听见一般,一阵风似地去了。
彩绫回到书房,一颗心“怦怦”直跳。她早听说过老夫人生病期间,行为怪异,谁知竟然一至于斯!彩绫站立在窗前,心境难平,随即在室内走来走去,最后还是一屁股坐在床上。
坐了片刻,觉得浑身燥热,随即站起来,取了一把团扇,去大太太的房间,那间房子前后皆绿树如荫,而且有水井相通,盛夏之际,反是乘凉消暑的佳处。
推开门,她看到了芮雪。
其实在此之前,甘家就有人传出来,说彩绫之所以请假回宁家,根本是为了去会春轩。这话也不知道是谁所说,说的有鼻子有眼,在老夫人生病期间,就在甘家流传,而彩绫仿佛一切还不知道似的。芮雪当然也听说了,这种事她不好说话,所以只能静观其变。
但这段时间她也很忙,难以抽出时间。除了老夫人的病,因为二太太还在康复中,家中诸事倒是芮雪操心更多一些。
就在昨天,李奶奶给那个八字的批语终于来了,甘苦送给了芮雪,芮雪看了,默记于心,追问甘苦,来人可有别的话留下,甘苦摇摇头。芮需来不及做别的事情,随即去送给了逄叔。
逄叔顾不上问,迫不及待地先看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八句诗文:
一楼风雨寄当年,
多情含泪忆婵娟。
谁家院落溶溶月,
何处荒漠淡淡烟。
花容如昨空遗恨,
芳魂有知记前缘。
好叫晓寒大雪后,
青山幽幽正堪眠。
逄叔看罢,脸色大变。他抬起头,疑惑,惊恐,痛苦一齐涌到脸上。“李老太太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芮雪摇头:“我也不知道。逄叔,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也不清楚这些诗文中的意思。你看得很明白,是不是?”逄叔摇摇头:“我只是猜测。你来看,这几句诗或正或反,总是相对来说,这最后一句,青山幽幽正堪眠,那是……那是什么意思?”芮雪心想:难怪你有不好的预感,这几句诗确实说的比较凶险。但要说准确地传达了什么意思,却又说不出来。
逄叔眉毛拧到一处,痛苦象风中的云一样,迅速散开,布满了他的脸。痛苦在将他的脸扭曲,变形,芮雪在一边看着,甚感可怕。
“逄叔,你别担心。其实很多时候,知道一件事的真相也许还不如不知道的好,如果不知道,总是怀着希望。”芮雪善解人意地劝说道。
逄叔被这一番说词所惊,没想到芮雪小小年纪,识见倒是不凡。他很亲切地笑笑,向她点点头,心中感觉略微好些,但那堆积了不知多久的痛苦,怎能寄希望于三言两语就能一扫而空?芮雪倒是大起灵感,继续开导他:“逄叔,李奶奶又不会写诗,你何必太当真?”
逄叔眼前一亮:“对呀,老太太不会写诗。那么这首诗是哪里来的?”
“这都是她的签嘛!她的签呀,可多了!李奶奶不是求签问卦,而是问卦求签。”芮雪嫣然一笑,故弄玄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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