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坟墓里追求爱情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我这样说道。
‘我只能这样做,’他的音调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接着,他站起来,牵着我,想带我参观他的房间。但是我尖叫一声,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因为我分明感觉自己摸到的是一具湿漉漉的骷髅。
‘哦!对不起。’他低声地说。然后,他在我面前打开一扇门。
‘这就是我的房间。’他说,‘您想进去看看吗?’我丝毫没有犹豫,他的一言一行都让我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害怕是多余的。
我走了进去,感觉它像一间死人的丧房,墙上挂满了黑色的幕布,不过,在通常应该摆放白色孝幔的地方,我却看见一个巨形的乐谱架,上面搁着《死神》乐谱。在房间的中央位置,垂挂着红缎篷帐,下面是一具打开的棺材。
一看见棺材,我接连退步。
‘我就睡在里面,’埃利克说,‘生命中的一切都必须去适应,死亡也一样。’我再也忍受不了这阴森可怖的场景,掉过头去,目光落在一架管风琴上,它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琴架上放着一本乐谱,上面涂满了红颜色的音符。我请求看他的乐谱,第一页上写着:《胜利的唐磺》。
‘我有时也作曲,’他对我说,‘这首曲子,我已经写了二十年了。写完以后,我将把它带入棺木,再也不醒来了。’
‘那真应该得再写慢一点。’我说。
‘有时,我会连续工作十五天,在那段时间,我的世界里只有音乐,然后,我需要休息数年。’
‘您愿意弹一段《胜利的唐璜》给我听吗?’我忍住内。已对这间丧房的厌恶,以为这样的请求可以讨他的欢心。
‘永远不要对我提这个要求,’他的声音很阴沉,‘我的唐璜可不是诗人在美酒、爱情和罪恶的启发下刻画出来的风流人物。如果您愿意,我弹一段莫扎特的作品,它会让人流泪,让人深思。而我的唐磺,它像火一样,只能焚烧……’说着,我们回到客厅。我发现整座套房里居然没有一面镜子。我正觉得纳闷,这时,埃利克已坐在钢琴前,对我说:‘克里斯汀娜,您知道吗?有一种可怕的音乐,它能吞噬所有接近它的人。幸好,您还没有达到这种境界,否则,您将失去您清新单纯的特色,回到巴黎后,无人还能与您相认。我们还是唱歌剧吧,克里斯汀娜。’
这句‘我们还是唱歌剧吧,克里斯汀娜’仿佛是对我的侮辱。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为这番话生气,《奥赛罗》二重唱已经开始了。悲剧似乎慢慢地笼罩在我们的头上。这一次,他让我唱黛丝德莫娜一角,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恐惧。对唱者的歌声非但没有吞噬我,反而激发了我的灵感。当时所处的困境使我更加贴近和理解诗人的原创意图,如果他能听见我的歌声,一定也会为之惊叹。至于埃利克,他的声音非常洪亮,每一个音符似乎都渗透着灵魂的力量,嘹亮无比。爱情、嫉妒和仇恨在我们周围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埃利克的黑面具让我想起《威尼斯的摩尔人》中那张自然的面具。他正是奥赛罗本人。我以为自己在他的抽打之下,会倒在地上。但是我没有像胆小的黛丝德莫娜一样,因害怕奥塞罗的怒火而逃开。相反,我一步步向他靠近,深深地被死亡吸引着,迷惑着,我发现在激情之中,死亡竟会有一般难以抗拒的扭力。但是,临死之前,我想最后看一眼他的真实面容,不朽的艺术之火会勾勒出怎样的轮廓。我想看清那个曾让我如痴如醉的声音,他的模样。突然,我再也不能自控,本能地用手指掀开了那张面具……天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克里斯汀娜这时停止了讲述,眼前的她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场景,张开的双手不住地颤抖。而黑夜里仍然回荡着她的声音:“可怕!可怕!可怕!”拉乌尔和克里斯汀娜不由自主地把对方抱得更紧,他们抬头一望,纤尘不染的夜空下闪耀着无数颗星辰,显得格外静谧。
拉乌尔说:“真奇怪,克里斯汀娜,这温和宁静的夜仿佛也同我们一样悲哀,在轻轻地叹息。”
她回答:“现在,您就要知道整个秘密了,这实在是个悲剧。”她紧紧地握着拉乌尔的手,好像要寻求一种保护,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说:“哦!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声充满痛苦和愤怒的尖叫,一张恐怖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我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半天都合不拢嘴,也叫不出声来。”
“哦!拉乌尔,他的样子!如何才能永远都看不见他的模样!可是,我的耳朵仿佛永远能听见他的叫喊,我的眼睛里全是他的脸孔!哦!他的脸!怎么能忘记,怎么给您形容?拉玛尔,您见过已经风干数百年的骷髅头,或者,如果您没有做过噩梦,在佩罗的那天晚上,您见过他那颗死人头吗?还有,上一次化妆舞会,您见过那个走来走去的红衣死神吗?但是,所有的这些死人头都是静止的,恐惧仿佛也是静默不语的,没有一丝活力。想想看,如果那张死人的面具突然出现在您眼前,眼睛、鼻子和嘴五个黑窟窿喷射着极度的愤怒,魔鬼的愤怒,眼睛的两个黑洞里没有目光,后来我才知道只有在黑夜,我们才能看见他炭火般的眼睛……我紧紧地贴在墙壁上,表情一定恐怖而丑陋。他咬牙切齿地一步步向我逼近,那张嘴竟然没有嘴唇,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像疯子一样仇恨地对我嘶吼着,诅咒着……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我怎么会知道呢?他靠近我,对我大吼:“看着我,你不是想看吗?看啊!抬起你的眼睛,让我这该死的丑陋满足你的好奇啊!看看埃利克的脸吧!现在,你知道那个声音是什么模样了吧!你说,难道听见我的声音还不能满足你吗?你还想知道我的长相。你们这些女人,总是好奇得过份!”
他突然大笑不止,重复道:“太好奇了,你们这些女人!”他的声音沙哑而愤怒,他仍不停地说着:‘你满意了吧?我很帅,是吗?如果一个女人,像你一样,看见了我的脸,她就是我的人了。她会至死不渝地爱我!我,我和唐璜是同一类型的男人。’
接着,他站起身,把拳头握在腰间,肩膀上那颗丑陋无比的脑袋摇来晃去,他大声地喊:‘看着我!我就是胜利的唐璜!’
我转过头去,恳求他的原谅,但他猛地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拧回来,那枯骨一般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
“够了!别说了!”拉乌尔悲愤地打断她的话,“我要杀了他!看在上帝的份上,克里斯汀娜,告诉我他那座湖畔别墅在哪里,我一定要杀了他!”
“拉乌尔,你先听我把故事讲完,好吗?”
“好吧!我正想知道你是怎样从他那儿逃出来的。克里斯汀娜,这才是真正的秘密,你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但是,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杀了他!”
“哦!拉乌尔,既然你想知道,就认真地听我把故事讲完,他拽着我的头发,而后,而后……哦!实在太可怕了!”
“快说啊!快说啊!”拉乌尔愤怒地大声叫道。
“而后,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怎么,我让你害怕了吗?这有可能!……你是不是以为我还有一张面具?而这个……这个!我的头,只是一张面具?’他发疯似的怒吼着,‘撕掉它,就像刚才一样!来啊!来撕啊!再撕!再撕!我要你撕!你的手呢?把你的手给我!……你的手不够用,让我来帮你!我们一起来撕掉这张面具。’我瘫倒在他的脚下,双手被他死死地抓住,拉乌尔……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我的指甲在上面划来划去,那是死人一样的肌肉!”
“‘现在,你知道了吧!知道了吧!’他发自肺腑的吼声如雷鸣一般……‘我是彻头彻尾的僵尸!就是他爱你、崇拜你、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克里斯汀娜,当我们不再相爱时,我要为你把那具棺材放宽……你看,我笑不出来了,我在为你哭泣,克里斯汀娜,因为你撕掉了我的面具,所以你再也不能离开我了!永远!……如果你一直以为我很帅,克里斯汀娜,或许你还能再回来!……俄知道你一定还会再回来……但是现在,你知道我长得奇丑无比,你就会一去不复返了……所以我要留住你!!!你为什么想看我的脸呢?你疯了,克里斯汀娜,你一定是疯了!竟然要看我的脸!……我的父亲,他从未见过我的脸,而我的母亲,为了再也看不见我的样子,哭着送给我一个礼物——那就是我的第一张面具!’终于,他松开手放了我,痛苦地抽噎着,独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再后来,他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去,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我一个人在恐惧中反省着自己的所为,但眼前没有了那个丑陋的怪物,我感到轻松了许多。风暴之后,四周静得出奇,就像一座死寂的坟墓。我想着自己刚才的举动,它竟然带来那么可怕的后果。他的最后那几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是我自己囚禁了自己,而我的好奇正是一切不幸的原因。他警告过我……他三番五次地提醒我,只要不碰面具,我就不会有危险,然而,我还是碰了。我咒骂自己的粗心大意,转头一想,觉得怪物的推理不无逻辑,这不禁让我心头一颤。是的,如果我没有看见他的真面目,我肯定会再回来的。面具下流淌的泪水已经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换取了我对他的同情和兴趣,我无法拒绝他的请求。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不管他有怎样的企图,我都无法忘记他就是那个声音,他的天才温暖过我的灵魂。我肯定会回来的!但是现在,一旦走出这座坟墓,我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没人会愿意与一具僵尸生活在坟墓里!
他表现出来的疯狂,以及他看我的眼神,准确地说是两个没有目光的黑洞贴近我的样子,让我感觉到他对我充满了激情。在我毫无防备能力的情况下,他却并未乘人之危,由此看来,他应该是魔鬼和天使的双重结合。或许,如果上帝赋予了他美丽而不是丑陋的外表,他就是音乐天使的化身!
一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我简直濒临疯狂。我害怕看见那扇墓室的门再次打开,魔鬼丢掉面具从里面走出来,我悄悄地躲进自己的房间,掏出那把剪刀,准备就此了结自己可悲的命运……这时,耳边传来管风琴的声音……
那一刻,我才顿时领悟,埃利克为何那么鄙视剧院音乐。那一刻我所听到的,竟与以前吸引的那些音乐沙然不同。他的《胜利的唐璜》(他大概是想借自己的杰作,暂时忘却痛苦),一开始只是一阵悲怯动人的哭泣,可怜的埃利克把自己受尽诅咒的不幸,全部倾注在音乐当中。
我仿佛又看见那本乐谱,那红色的音符原是用鲜血写出的。音乐向我展示着一段苦难的历程,带我进入深渊的每一个角落,丑陋的男人就住在深渊里。音乐告诉我埃利克在这个地狱般的坟墓里,怎样痛苦地用那颗可怜而丑陋的头颅撞击着阴森的墙壁,躲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逃避人们害怕的目光。这首因巨大的痛苦而得以升华的宏伟乐章终于诞生了,我觉得自己非常疲惫,非常激动,而且心悦诚服。从深渊中升腾起来的声音突然凝结成一股充满征服力的、奇迹般的旋风,像雄鹰展翅一样飞上天空,胜利的交响乐响彻了整个世界。我于是明白这部作品终于完成了,丑陋乘上爱神的翅膀,终于敢面对美丽!我酩酊大醉一般用力一推,那扇阻挡在我们之间的门打开了。埃利克听到我的声音后,立刻站起来,但他仍不敢转身看我。
‘埃利克,’我对他大喊,‘让我看看您的脸。别害怕,我发誓您是世上最痛苦的男人,但也是最伟大的男人。如果今后,克里斯汀娜·达阿埃见到您时仍会发抖,那一定是她因您伟大的天才而感动!’这时,埃利克转过身来,他相信了我的话,而我,也相信了自己。……他伸出双手不知所措地跪在我的膝下,说着爱我的话……
音乐停止了……
他吻着我的裙边,没有看见我一直紧闭着双眼。我还能对您说些什么呢?您现在已经知道这一幕悲剧了……十五天以来,它不断地上演……十五天以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欺骗埃利克。我的谎言和迫使我说谎的怪物一样可怕。唯有这样,我才能重获自由。我烧了他的面具,拼命地伪装自己。慢慢地,即使在不唱歌的时候,他也敢偷偷地看我一眼,就像一条胆小的狗在主人身边绕来绕去。他还是一个忠实的奴仆,对我关怀备至。我逐渐得到了他的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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