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厅里去,叫他们放载尸车来。因着电话线的阻隔,耽搁了好一会。随后我在这墙壁上发见
了那粒枪弹,就着手钳龋因此,我还没有功夫细瞧。”他说完了便匆匆走出室去。
倪金寿解释的时候,霍桑早已伸手去开那抽屉。抽屉的锁孔上果然留着一枚小钥匙,钥
匙柄上并没附着什么环子,的确很容易忽过。霍桑开抽屉时,不曾旋动那钥匙,抽屉便应手
而开,显见不曾下锁。
抽屉里的东西似乎很值得注意。最触目的,就是三大叠用麻线系着的法币,估量起来,
每叠大概是一千。还有几张男子的照片,尺寸虽不一律,却都是“时代青年”。
此外还有一个钢质涂镍的铁箱钥匙。霍桑把几张照片约略瞧了一瞧,又在许多请帖纸件
里翻了一翻,单把那枚钥匙从抽屉里拿出来。
他说道:“这钥匙就是那边铁箱上的罢。”他斜侧着身子,靠这会客室的西北角指了一
指。
我开始向这室中作一度迅速的巡礼。涂蜡的狭条麻栗地板上,铺着一大方蓝地白花高价
的厚地毯,那室外的泥足印就接到这地毯为止。在死者座位背后的右边,有一只白石面的小
圆桌,围着四双精致的皮垫短背椅子。圆桌上除了一个舶来品的钢花瓶以外,有一只银质盘
花的烟灰盆,盆中有好几个烟尾。还有两只玻璃杯,一只杯子里,还剩着些残余的香摈酒。
在这小圆桌的更右,靠壁放着一只紫色丝绒的长椅,椅上有三个圆形的锦垫,也并不例外地
都是舶来品。长椅一端的靠手上,放着一件浅蓝色丝绒的短大衣,分明是死者身上脱下来的。
霍桑所说的那只铁箱,就在这长椅的左手里。这箱形是长方的,外面的喷漆是浅蓝色,
就式样和色泽方面说,很像是一架落地收音机。靠窗的一角,有一个书架。其实称它书架,
未免犯着“砌词诬陷”的语玻因为架上并没有书,除了几本像书桌面上一类的图书刊物和报
纸以外,大半是虚空的。靠后面壁上,另有一张立体式的镜台,台上的杯碟酒瓶等类,也一
律是外国货。镜台东边的壁上,挂一幅镶阔金框的油画,约有三尺长,二尺高,画的也是外
国风景。总之,这室中一切器物所给予我的印象,只有忘了时代忘了国家的极端的“奢靡”
和“浪费”!
霍桑拿了钥匙走到铁箱面前,小心地将铁箱门上圆形的钥匙孔盖移开,将钥匙插入,完
全吻合。他索性将钥匙一旋,把箱门柄同样旋动,随手拉了开来。里面也有三四叠扎缚的法
币。他还没有动手检查这铁箱的内容,忽听得一阵子咳嗽声音。他连忙将铁箱的门关上,旋
转身来,迎接这位把咳嗽声音做前驱的来人。
这时倪金寿已领了死者的姑夫李芝范走进来了。
第二章一页往史李芝范是个五十左右的人,走路时虽弯着背,而且一路咳嗽,略略有些
老态以外,他的脸色和眼睛神气都很健旺。他的个子不高,肌肉也比较瘦削,头发花白,剪
着圆顶头,也不曾留须。身上穿一件深青旧绉纱的骆驼绒袍子,足上还是旧式的双梁玄缎面
的布底鞋,朴素中显出端谨大方的模样。后来我知道他是吴县乡下吴塔镇上做私塾先生的,
这种打扮,和他职业的确相称。
霍桑向他招呼以后,由倪金寿从中介绍了彼此的姓名,便都在小圆桌周围坐下来。
我也就坐在长椅的一端。因着霍桑的询问,似先着重在死者往史,老人就说明了他和死
者的关系,和死者从事搂抱生活以前的景况。
李芝范说道:“丽兰在乡下时的小名叫阿宝。伊的父亲就是我的内兄,也是在乡间教书
的。丽兰在七岁时克了娘,九岁时又遭父丧,以后便由我抚养,并且在我私塾里念了好几年
书。
“阿宝——丽兰小时倒很安分,但在十七岁时,因着有一个同镇的招弟从上海回乡,才
变了卦。据招弟说,伊在什么工厂里做工,进帐很不错。丽兰听招弟说得天花乱坠,又看见
招弟打扮得像公馆人家的小姐模样,便眼红起来啦。伊吵着要跟招弟要到上海来。
我再三地劝阻,毫无效果,便也只得听伊。伊一到上海,便不曾回过乡下去一次。
我还以为伊在工厂里做工,却不知道伊在干这个跳舞的玩意儿!到如今到底送了伊的性
命!唉!真是犯不着!“他连着叹了一口气,又咳了两声。
霍桑缓缓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伊在干跳舞的事?”
那老头儿想了一想,说道:“在前年的秋天,伊写信到乡间去,又寄给我五十块钱,叫
我到上海来玩一趟。我到了这里,才知伊一到上海,并没有进什么工厂,就跟着招弟学跳舞
的。招弟本来也是在当舞女,做工的话,完全是骗骗我们乡下人。那时候丽兰刚交二十岁,
被选了什么舞国皇后,上海的一班轻薄少年都发疯似地捧伊。伊高兴得了不得,因此特地叫
我到上海来玩。”
霍桑道:“你从那时一直住到现在吗?”
李芝范摇摇头。“不,我过不惯这样的生活——也许我没有福气。那时我住了十天光景,
就回乡下去。这一次伊又带信叫我到上海来,我还是十一那天到的,到今天已有八天。这里
的房子比以前宽大多了,伊的场面也阔绰得多,可是我总过不惯。我本来打算再过两三天就
要回乡下去,谁想到昨夜里会闹出这一件事来。”
霍桑点着头,寻思了一下,说道:“现在请你把昨夜的事说一说。”
李芝范道:“我也不大明白。昨夜丽兰是在外面吃夜饭的——其实这一次我到了这里八
天,只有一次伊在家里陪我一块儿吃夜饭。我一个人吃过了夜饭,在这室中看了一张报,又
把那些图画书翻了一翻,到了十点钟光景,天下雨了,我就上楼去睡——唉,我的烟嘴还忘
记在这里呢。”他说时他的眼光瞧着书桌边上的那枚廉价烟嘴。“我的卧室在三层楼,就在
金梅的隔室。我睡到床上不久,便睡着了,直到被枪声惊醒,才知已过半夜。”
“你怎样知道这个时间?”
“我听到了枪声,还是迷迷糊糊,以为是什么黄包车胎的爆裂,因为我已听得过几次了。
可是不多一回,金梅已急促地来敲我的房门。我才爬起来,看看妆台上的小钟,已是十二点
二十分。我就跟着伊下来,一走进这里,便瞧见丽兰这个样子。那时真几乎把我吓死!”他
说到这里,语声有些颤栗,那双有神的黑眼向死者瞟了一瞟,也漏出惊异的光彩。
霍桑问道:“你可知道你的内侄女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老头儿摇摇头。“不知道。伊每夜回家,最早总在半夜,有时甚至全夜不归。”
“往日里伊回来的时间,你是知道的吗?”
“也并不。有时候我偶然醒着,听得伊开门进来的声响。如果我在睡熟的当儿,那就听
不见。我已说过,我住在三层楼上,伊的房间在二层楼。”
霍桑点点头,又问道:“那末,除你以外,那两个仆人可知道伊昨夜回来的时间?”
李芝范踌躇了一下,答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曾问过他们。不过据金梅说,伊也没有
听得丽兰回来。我们下楼时,大门却没有锁。”
倪金寿忽插口说:“我想那看门的老毛总知道的。要不要叫他马上进来?”
霍桑摇摇头。“等一等,我还有几句话要问李先生。”他摸出纸烟盒来,敬了一支给那
老头儿,自己也烧着了。“李先生,我们为侦查这件案子的真相起见,不能不注意到各方面。
现在有一句关于你内侄女的私生活的话,希望你能够据实答复。”
李芝范忽把身子抬一抬,谦逊似地答道:“那自然。我所知道的,一定据实奉告。
霍先生,你要问什么事?“
霍桑答非所问似地说道:“据我所知道的,王小姐现在已不做舞女。是吗?”
“是的,从去年秋天起,伊就退出舞常”“看伊这样的场面,每月的生活费用似乎也相
当的大。”
李芝范忙着点头,应道:“大得很哪!也许要千把块钱一个月呢!霍先生,不是我眼孔
小,在我们乡下人看来,委实觉得太浪费。我也曾向丽兰说过几次,可是有什么用?”
霍桑点头道:“那当然。那末,你可知道伊这种费用从哪里来的?”
这问句把这死者的姑夫难住了。他低垂了目光,像有些儿发窘。他并不是回答不出,只
是说不出口,顿了一顿,他终于勉强回答了。
“这个我也不很仔细。一方面伊在做舞女时的收入很大,也许有些积蓄,另一方面——
这个——这个——”“另一方面怎么样?”
“有一个姓陆的,似乎每月也供给伊若干。”
“那个华大银行的经理陆健笙吗?”
“正是,他似乎还有些别的职司,很有几个钱。”
“这陆健笙跟你内侄女有什么样的关系?”
一层羞窘的神色,又在这老人的脸上显现了。他倒还像是个旧式文人的典型,至少还懂
得羞耻。因为霍桑这一个问句,对于旧式头脑的亲长,的确有些难于回答。他迟疑了一回,
才吞吞吐吐地说话。
“这个——这个我很难说。他们在名义上算不得什么——总算是朋友。”
霍桑只微微点点头,唇角上却露出一丝微笑。这一笑分明又加深了那老先生的窘态。
老人又向着他的已死的内侄女瞧瞧,摇摇头叹气。
他又说:“霍先生,你总也知道,这样的朋友,并不在我们数干年来尊重的五伦之内的。
我是极端不赞成的。可是丽兰年纪大了,究竟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那里管得住伊?”
霍桑微微叹一口气,作安慰声道:“那当然不能怪你。其实在这上海地方,像这种方式
的所谓朋友,早已普遍地被认作五伦之外的第六伦!”
李芝范连连晃几晃头叹道:“唉,‘放僻邪侈,无不为己!’……上海真是个万恶的地
方!不过在我陈腐的脑筋看来,这样的朋友,说出口来总有些惭愧。”
霍桑向他膘了一眼,点头道:“李先生,你真是个端谨的君子人。……除了这陆健笙以
外,可还有别的‘朋友’供给伊?”
“这个我不仔细。不过伊的朋友的确不少。”
“那末,伊是不是还有另外的收入,你也不知道罢?”
“我不知道。我难得到这里来,现在跟伊也很客气,关于伊的行径,当然不便仔细查问
伊。”
“不错,那末伊的许多朋友里面,你所知道的有几个?”
李芝范又迟疑地说:“这个我也说不出什么。我到上海的那天,看见有两个穿西装的少
年跟丽兰在这里吵嘴。一个年纪轻些,据说姓余。另外一个个子高一些,这几天常在这里出
进,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姓名。”
霍桑立起身来,走到书桌前面,又将抽屉拉开,从抽屉里拿出刚才发见的几张男子照片。
李芝范跟着霍桑走近书桌。他一瞧见抽屉的内容,仿佛怔了一怔。
他作惊讶声道:“唉,这里有这许多钱!丽兰真糊涂,钱竟会随便放在抽屉里。”
霍桑不答,但把那几张照片给李芝范瞧。李芝范瞧了一瞧,便抽出两张半身西装的来。
他指着一张说:“这个就是姓余的。”又指一张二英寸的小照片。“这个就是这几天常
在这里出进的,个子高些的一个。”
我凑近去瞧,那姓余的年纪只二十左右,面貌很漂亮,还有较小的一张,年事较大,下
颌方阔,一双眼睛特别有神。
霍桑点点头,就把这两张照片放在胸口袋里,其余的重新放在抽屉里,将抽屉关好。
霍桑向李芝范说:“李先生,现在你可以回楼上去歇一歇罢。关于昨夜的事,我想先问
问这里的仆人们。如果有什么借重你的地方,再来请教。我想你总不会讨厌。”
李芝范急忙答道:“这算什么话?丽兰死得这样惨,只要能够给伊伸冤,我的能力办得
到,什么事我都肯做。
霍桑鞠了一个躬。“谢谢你。”接着他就目送那老人弯着背带着咳嗽踱出去。
倪金寿立起来问道:“可要把那老毛叫进来?他在外面门房里。”
霍桑道:“不,你先把那个女仆叫来。”
倪金寿应了一声,刚才走出会客室的门,那李芝范忽又退回进来。
他说道:“霍先生,对不起,我真粗心,我的烟嘴又忘了。”他走到书桌面前,从桌边
上拿起了那枚假象牙烟嘴,重新鞠个躬走出去。
我向霍桑说道:“我刚才就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