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材高瘦,穿着暗紫色大外套、黑皮长裤、小牛皮靴。衣领上别着一朵黑玫瑰,头上戴着一顶软皮帽。他的外套扣子没把,露出到处用缝线、钉书针,以及胶带固定的惨白胸口。他不再感到疼痛,但是依然会受伤。如果靠得够近的话,我还可以看见他额头上以油灰填补的子弹孔。
他一张长脸透露出纵欲声色的疲惫气息,眼中绽放出放纵感官的病态光芒,微微噘起的嘴角没有一丝血色,留了一头及肩的油亮长发。他曾经试过用化妆品掩饰自己的脸色,不过根本已经无可救药。他看起来冷静、悠闲,甚至有点无聊的感觉,一手拿着一瓶威士忌往嘴里猛灌,一手抱着一桶那不勒斯冰淇淋往嘴里猛塞。看到我走过来,他轻轻点了点头。
「哈啰,泰勒。」他满嘴冰淇淋,含糊不清地说道。「原谅我如此纵情声色,对一个死人来说,没有极度的刺激根本产生不了任何感觉。我很想请你喝酒,但是我只有一瓶而已。不要跟吧台点任何东西,他们订价过高,酒更难喝。」
我点头。这些我早就知道了。我以前来过这里一次,为了办一件案子,当时我点了一杯号称香槟的东西。那玩意儿味道很像樱桃可乐。这里的一切都不能只看表面,就连女服务生都有喉结。
「所以你是这里的保镖?」我说着懒洋洋地靠上他旁边的吧台。
「我是这里的安全主管。」他纠正我道。「这里是我罩的。大部分的顾客只要看我一眼就不敢在这里惹事了。」
「我以为你有个稳定的工作,专门当歌手『夜莺』的保镖?」
他耸肩:「她去欧洲开巡回演唱会了。而我……还是不要离开夜城比较好。这个工作只是暂时的,等我找到别的更好的机会就走。我们死人也是要吃饭的呀。所以这些女孩才会来这里工作。」
我点头。长久以来夜城已经累积了多到数不清的游魂,而这些游魂总得找到自己的归宿。
「这些女孩下班后会去哪?」我问。
死亡男孩露出一个悲哀的神色。「她们从不下班。重点就在这里。反正她们也不会累……」
「这样她们有赚头吗?薪水不可能很多吧?」
「是不多,但是聪明的女孩可以靠小费过活,而且舞厅老板保证女孩们不会受到死灵法师和其它靠着死者能量施展魔法的人骚扰。当然了,所有女孩都希望搭上有钱客户,让对方成为常客,然后把油水榨个精光。」
我看了看厅中的观众。「今晚有什么有趣的人来吗?」
「几个叫得出名号的,几个认得出长相的,不过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有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教授自称来这里研究新潮黑话。当我告诉他们这间舞厅专门帮助人们升华性灵的时候,他们都觉得来对了地方。」
我配合地笑了笑。死亡男孩耸了耸肩,张嘴喝掉一大口酒。如今酒瓶几乎已经干了。
我欣赏着鬼女孩跳舞,暂时不急着告知死亡男孩今天来此的目的。如今女孩们围着一名杜兰杜兰合唱团的老团员,扮演该乐团著名歌曲「电影女孩」中的女孩。身为鬼魂的好处就是所有女孩容貌都异常艳丽、身段异常柔软、表情异常迷人。她们的舞步优雅撩人,步伐轻盈,豪乳乱颤,自舞台之上飞升,舞动在乌烟瘴气的空气里。在观众席间的舞娘四处飘动,有时甚至会穿越客户的身体,为他们带来别的地方找不到的奇异快感。有何不可?反正舞台上唯一坚硬的东西只有钢管而已。
「别破外表迷惑了。」死亡男孩说着放下空酒瓶跟冰淇淋桶。「这一切都是幻觉。你绝对不想看到中场休息时,她们撤掉幻术之后的面目。不幸的是,身为一个死人,在我眼中她们始终都是真实面貌。这点真的夺走了这份工作的不少乐趣。」
一个女鬼踏着迷人的舞姿跃下舞台。她的形体看来十分真实,但是当她伸手到一名顾客的鼻子前面时,手指马上化作烟雾被吸入顾客的鼻孔之中。女鬼的手掌分崩离析,完全消失在对方的嘴鼻里。接着客户一口气喘不过来,当场咳出一团烟雾,在女鬼的轻笑声中再度复原成原来的手掌。旁边的舞台上有名女鬼的身体突然冒出火光,不过她毫不在意,继续摆动身体。
「那是我放的火。」死亡男孩正色道。
上城区有几家夜店专门提供跟死亡有关的服务,从尝试活埋到体验成为木乃伊的过程什么都有,其中有些服务就连走极端哥德风的人都没办法接受。有一家叫作「安息长眠」的夜店提供短暂死亡的体验,让客人感受一下死是什么感觉。还有一家可以跟女吸血鬼、食尸鬼,以及僵尸上床的妓院。世界上总是有人偏好冰冷的肉体、喜爱甲醛?的滋味。
我将以上想到的说给死亡男孩听,结果他只对妓院那一部分感到兴趣,甚至还拿出纸笔想抄地址。
「相信我。」我坚定地说。「你不会想去的。小心惹回一身蛆。」
接着一名鬼舞娘吸引了我的目光。她神情羞怯地向一名顾客比了个手势,然后半飘半走地领着对方穿越昏暗的主厅,朝着后方一间包厢走去。那名顾客身材高瘦,脸上微微带有一股狡猾的神色。他们两个进入包厢之后立刻紧紧关上房门。我看向死亡男孩。
「好了,那有什么搞头?我是说,既然他根本碰不到她……」
「爱情会自行找到出路。」死亡男孩说。「不能交换体液,他们就交换能量。当然,这种行为都是经过双方同意的。女鬼吸取顾客的生命能量——听说那种感觉很棒——之后就可以凝聚出一定程度的形体,然后再来为客户服务。双方各取所需,其乐融融。女鬼收集越多的生命能量就会变得更真实,理论上来讲,只要吸收足够的能量,女鬼甚至可以死而复生……有时候会有女鬼不知轻重,把顾客的能量完全吸干,到时候我们就必须面对火大的鬼顾客不肯罢休地在店里捣乱。我们之所以在快速拨号里记录驱魔服务的电话号码,就是专门为了处理这种情况。」
包厢的门开了,刚刚的顾客走了出来。他并没有在里面待很久,而且进去的时候很瘦,出来的时候体重却有明显增加,连肚子都变大了。死亡男孩咒?一句,从吧台旁边弹起身来。
「怎么了?」我问。
「那浑蛋是个灵魂贼。」死亡男孩简短地道。「他把女鬼整个吸人体内,希望能够夹带出场。我们上吧。」
我们大摇大摆地穿越主厅,所有顾客都急急忙忙让道两旁。那胖子一见死亡男孩,立刻自口袋中掏出一个造型复杂的玻璃护身符往地上砸去。玻璃破碎,魔力四溢,死亡男孩当即有如撞上一道隐形墙壁一样动弹不得,苍白的面孔十分痛苦地扭成一团。
「这是反附身法术。」他吃力说道。「想要将我逐出我的身体。阻止那浑蛋,约翰,别让他带走我们的女鬼。」
我快步上前,挡住胖子的去路。他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然后再度将手伸入口袋。我开启天赋,找出他用以囚禁女鬼的那道法术并且加以解除,接着关闭天赋。胖子全身剧震,东倒西歪,凸出的腹部有如飘在风中的纸片一般不断鼓动。我走到他的身后,两手环抱他的腹部,然后使尽全力用力一挤。只见一道烟雾不断自胖子口鼻之中狂喷而出,瞬间形成一名女鬼的形体。胖子的肚子消了,女鬼也好端端地站在我们面前。她将能量暂时凝聚在一条腿上,对准灵魂之贼的睪丸狠狠踢了一脚,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放开双手,灵魂贼摔倒在地,脸上的表情仿佛希望自己已经死了一样。
我不再管他,走回死亡男孩身边。如今的他看起来已经好多了。
「廉价的垃圾法术。」他愉快地说。「简直侮辱人嘛,用这种玩意就想对付我?我的灵魂可是由专家附入体内的呀!把那个灵魂贼交给我处理,约翰。我一定要让他尝尝同样等级的侮辱。」
我们走回吧台。吧台的女服务生已经为死亡男孩开好了一瓶新的威士忌。他伸手正要接过,不过又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朝我看来。
「你来这里不会只是为了嘘寒问暖,约翰。你想干嘛?」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母亲终于回归,大便已经击中风扇了。」
「为什么人们只有在需要帮忙的时候才会来找我?」死亡男孩沉思道。「而且通常还要等到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才来?」
「我想你已经回答自己的问题了。」我道。「像你这种态度,还想期待别人怎么对你?」
「把细节告诉我。」死亡男孩道。
我简短地将事情说了一遍,他边听边摇头,听到最后头都快摇掉了。
「不,不干。我不跟旧约圣经里的人物为敌,那些家伙就连我也没有办法对付。」
「我需要你的帮忙。」
「那又怎样?」
「你一定得帮我,死亡男孩。」
「谁说的?我没有必要去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反正我已经死了,你能把我怎样?」
「我母亲带领了诸神之街的大军入侵夜城,我们一定要阻止她。」
「祝你好运,约翰。记得寄张明信片来报告近况。我会待在北极,藏在某头北极熊身下。」
「我有计划……」
「你每次都有计划!答案还是不要,我才不跟神作对,我有自知之明。」
我冷冷地瞪着他:「你若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我的敌人。」
「你真的要威胁老朋友,约翰?」
「真的是朋友根本不需要威胁。」
「可恶,约翰。」他低声道。「不要这样对我。万一我的肉体毁灭,灵魂将会无所依归,到时候等着我的……」
「如果不阻止莉莉丝,夜城将会变得跟地狱没有两样。」
「你了不起,泰勒,你知道吗?好吧,我加入。但是我一定会后悔的。」
「这种精神就对了。」我道。
「这年头,就连死了也不得安宁。」死亡男孩凄凉道。
※※※※※※
?甲醛是一种有机化合物,浓度百分之四十的甲醛水溶液,又称为「福尔马林」,常用作消毒剂、杀菌剂,或防腐剂。
第五章 丁格力谷
「那么……」死亡男孩道。「你真的计划好了?」
「喔,是的。」
「而你不打算对我透露计划?」
「你会生气的。」
「至少把目的地告诉我吧?」
「如果你真要知道的话,不过……」
「我也不会喜欢?」
「可能不会。」
「要不是已经死了,我想我的心情一定十分低落。」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有话题可笑的感觉真好。我们穿越一块较为偏僻的区域,霓虹灯光黯淡,有如没受邀请却来参加晚宴的宾客,就连街灯的距离似乎也比平常还远。这里是腐烂街,一个居民偏好黑暗的地方。
我们徒步走了好一会儿,虽然死亡男孩不会累,但是他很容易无聊,而他无聊的时候脾气就会暴躁。他想要开他的未来之车前往目的地,那是一台来自某个可能的未来、穿越时间裂缝进入夜城,之后挑选死亡男孩作为驾驶的闪亮银车。可惜我必须假设莉莉丝在夜城各地都派有眼线,而这些眼线必定在注意这台车的动向。为了避免死亡男孩帮助他的老朋友,搞不好未来之车一现身就会立刻遭到摧毁。身为圣经神话人物的子嗣,会有点疑神疑鬼也是情有可原的。我暂时还不打算和莉莉丝的人马正面冲突,时机还未成熟。于是死亡男孩和我踏入越来越阴暗的巷道里,为了是要寻找传说中的维多利亚冒险家——朱利安?阿德文特。
我已经联络过夜城时报的总部,代理总编不情不愿地告诉我朱利安没进办公室。尽管如今已经身为报社的总编兼老板,朱利安始终无法忘怀那段身为夜城头号调查记者的日子。每隔一段日子,他都会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自动消失几天,外出执行个人任务。报社里没人会说闲话,因为他总是能够带回最抢眼的头条新闻。朱利安喜欢亲力亲为,藉以提醒自己体内依然保有冒险家的精神。
代理总编甚至还问我知不知道朱利安的下落,因为整间报社都为了诸神之街的新闻忙翻天了。他问我有没有什么诸神之街事件的内幕,我告诉他有,不过只能跟朱利安透露。代理总编利用恐吓、咒?与哭泣等手段想要套我的话,不过最后终于放弃。他告诉我虽然朱利安关掉了行动电话跟传呼机以免被打扰,不过在失踪前他曾经提起某间剥削劳力的血汗工厂。
于是死亡男孩和我来到了租金最低廉的地区,也就是腐烂街。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我们路过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有狡猾的神情。有些是衣衫破烂的流浪汉跟乞丐,伸出污秽的手掌,拿着废纸背成的纸碗乞讨零钱。有些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