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在扛起他的猎枪,走进寂静的山林,漫步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时,才感到能得到片刻的解脱。
明天,在那法定的时间——九点正,他又必须回到编纂室那间百无聊奈而却不得不去的办公室里。这间阴暗的办公室终年不见阳光,阴冷黑暗,只有两名已经到了退休年龄的老人与他为伍,山冈跟他们根本无话可说。
山冈又想起他的妻子,则子现在大概又投到那个男人的怀抱里了吧?最近一响,哪怕是在星期天,则子也常抛下他独自外出,要很晚很晚才能回到家里来。
山冈眼际的赤石山脉上空,那片瓦蓝瓦蓝的碧空中,又浮现出了则子跟那个男人的幻影,怎么也无法抹去。
山冈垂下了眼帘。他的目光,游移不定。
山冈毫无目的的向四野张望着。
——鹿!忽然他屏住了呼吸。在距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站立着一头小鹿。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
他定睛再仔细一看,这绝不是什么幻影,那头美丽的小鹿昂首站立在不远的山坡上,凝视着这片山岗。它看见这块上有一个人坐在那儿,似乎略略显露出了几分惊讶的神情。
山冈也目不转睛地紧盯着这头小鹿,就象要它吸进自己的眼睛里来一样,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
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心跳也加快了许多。
——这是一份何等巨大的猎物!
枪,我的枪!他急忙想抓起身边的猎枪。然而,他突然想起,枪还放在岩石下面。
就在他的目光转向岩石下面的猎枪那刹那之间,小鹿一下子跳开了,它身上那美丽的皮毛犹如一道彩虹在山冈的眼前飞快地掠过,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冈眼睁睁地看着它从自己面前逃走,连大气也没有敢出,过了好一会儿,等到这头小鹿的影子再也看不见了之时,他才缓缓地舒了一大口气。
——啊,是逃妻哪里去了?!
在刚才那头小鹿消失的方向上,山冈看见一个深深的窟穴,露出一黑呼呼的洞口来。
山冈圭介从岩石上滑了下来,他伸手抓住了猎枪。
直到这时,他的两腿还在不停地颤抖。这头小鹿虽然已经逃跑了,但毕竟是一头巨大的猎物。除了在动物园之外,山冈还是第一次在野外碰上这种动物。
他总感觉到,这头鹿并没有逃得很远,它有可能就隐蔽在附近什么地方。
正是这种想法,使他激动得两腿不停地颤栗。他退出猎枪里打乌鸦用的子弹,换上了鹿弹,放轻脚步,朝着小鹿逃跑的方向紧紧追踪而去。
山冈的脑子里,又开始了幻想和描绘。
他似乎看见了正在端枪瞄准那头小鹿,正待勾动扳机的自己的形象。随着一声巨响,那头鹿挣扎着身躯倒在了地上,头颅僵直,然后缓缓地软了下来……
看见这头猎物后,妻子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呢?
他象一只豹子一样,从一块岩石敏捷地跃进到另一块岩石上,隐蔽地逼迫目标。
很快,他到了刚才那只鹿消失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端起猎枪,四下观察了一会儿。
哪里都没有看见那头鹿的踪影。只有晚秋的风阵阵刮过。
激情消退了,幻想也破灭了,当这两者都几乎同时消失殆尽之后,留给他的,只是种种失落感和寂寥感。山冈感到有一股寒冷的东西,就象早没有那头鹿的影子了,这会儿,那头机敏的小家伙可能早就逃到几公里之外的什么地方去了,从常识上来说,应该是这样的。只不过,是他自己顽抗着不肯接受这个现实而已。
由于亲眼目击了这头美丽的猎物,从而引起了他身不由己地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幅美妙的梦幻。
而当他从这梦幻中惊醒时,只余下冷酷无情的现实。
他深深地为之感到自嘲,从远古时期的猎人,又重新回到了现代社会之中。不论是过去也好,还是现在也好,结局都是同样的,不管是狩猎的技能,还是赚钱的技能,他都同样低下。
“真他妈的混蛋!”他对着自己低声地切齿骂了一句。
山冈又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支香烟。
就在他试图点燃打火机,为了避风而转身过去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眼前,出现了一个黑不隆冬的窟窿,从岩石上面往下看去,好象是一个洞穴什么的。
他把视线向上移去。果然,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有一个洞窟的口子张开着。他走近一些再仔细观察了一阵,发现从洞口有一阵阵冷风刮出来,凉嗖嗖的。这个窟口的高度大概是一个人猫着腰正好能钻进去的高度,宽度约一米多点。
山冈朝里边窥视了一下,里面什么也没有,只看见洞穴在不断地朝里边延伸着。
他一猫腰钻进洞里,光线只能照射进洞内约二米远左右。再往前,便是一片黑暗,只觉得一股阴森森的冷气扑面而来。
山冈拾起来一块石头,朝洞里扔了进去,只听见石头骨碌骨碌的滚动着,一直不停地朝洞子深处滚进去。他竖起耳朵仔细的分辨,想听听石头滚到多深才能停止下来。但是,只听见那石头滚动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但始终没有停止下来。
山冈走出洞口。
那股激情,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的确记得,刚才那头鹿,是曾在这里停留过片刻,就是在那头鹿跳跃起来的那一瞬间,他才注意到了这个黑呼呼的洞口,那么,这样看来,那头鹿和这个洞窟之间或许的确有着某种联系。
山冈的思路开始活跃起来。
他又开始浮想联翩,不过,这一次他不是在虚幻什么,而是想起了关于鹿的一些生活习性。
他作为一名“星期日猎人”,枪法、技能什么的委实太差劲儿一些,但却懂得不少关于狩猎的知识。这些知识,有的是通过参加狩猎讲习班呀、动物协会讲座之类的活动得到的,有一些,是他从有关狩猎的一些书籍、刊物上读到的。
鹿的栖息场所,通常是选择在山脉的尾部。当它为了采集食物,喝水时,可以满山遍野的活动,但栖息的地方一定是选择在深山的尾部,设在森林植被比较繁茂的场所之中,这样,一旦遭受到外界袭击时候,它可以从山尾逃向任何一个地方。
而这一带,显然不是这样的地形,而且,也根本没有什么植被而言,完全是一片荒凉寂静的、死一般的岩石地带,没有任何生命力。从常识来说,鹿一般是不会选择这样的地方作为它的栖息之地的。
那么,这里会不会是它的采饵场呢?山冈转念一想。
不,不对。第一,在洞里根本没有看见饵之类的东西;第二,即便洞里是存在少许饵料,这样的场所,也不是利于开拓鹿的视为视界的。不仅是鹿,恐怕大量的野生动物,也都难以在这样的洞窟中寻找到供其长久生存的食物。
可是,刚才那头鹿,为什么会站在这个地方呢?
——这是一个洞窟。
答案就只有这一个。
——鹿是从这个洞窟中跑出来的。
结论也只有一个,这头鹿总会是有什么理由,才跑进这个洞窟中来的,所以,它才能忽然之间出现在山冈的眼皮底下,而不会是从很远的地方跑来的。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坐在高高的山崖上面的山冈,是能够看得见它的,它也不会跑到离山冈这么近的地方才停步。
这头鹿从洞窟里跑出来,忽然看见了一个坐在岩石上,离它那么近的人,肯定大吃一惊,在一瞬间不知所措,才站在那儿与山冈对视了片刻。
——但是,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它这什么会跑到这个荒僻的洞窟中来呢?
山冈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这个神秘的洞口上。
这是痕口?可真是奇怪呀!
山冈圭介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了这个洞窟的入口上。
洞穴的入口,斜开在一片倾斜着的崖檐下面,山冈凝视着这片崖檐,这是一块坚硬的花岗石,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开着洞口的那个部分,给山冈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整块花岗石都略显凸凹,不那么光滑,在洞口附近的石头表面,却显得光滑平整得多。
这部分石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势利摩擦过一样闪闪发亮。
“难道……难道这是鹿的信道?!”山冈圭介不由自言自语地思忖道。
一阵颤栗从他背上掠过。这个设想,虽然还不敢肯定,但入口附近的这片异常的痕迹,除了解释为鹿的信道,很难作出其它的说明。
山冈凝视着这片岩石,脸色兴奋得发红。
如果果真是如他所推测的这样,这是鹿的信道,那么,要把坚硬的花岗石磨成如此光滑的表面,不知打这儿曾经通过了几千头鹿。
山冈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这片岩石,坚硬的花岗岩象铁块一样冰冷浸手。
也许,几千头都难以把它磨得这样光滑。
——那会,会是上万头?
山冈点燃了一枝香烟。他的手指,发出了一阵身躯的颤抖。秋风刮过,把香烟的雾团带到很远很远。
山冈把他的视线投向了远方。刚才那头鹿,就是从这逃远了的,就象被这洞窟给吸进去了似的。他的眼前,还出现了其它一些鹿的形象,他好象看见它们成群结队,一头接着一头地朝他奔来,山冈的视线开始有些感到模糊了。
接着,这群鹿都被吸进了这座洞窟当中。
或许,这是从远古时代就存在着的一个洞窟。山冈暗暗想。这个洞窟很早以前就是鹿的信道,曾经有过成千上万头的鹿,进出于这个洞窟之中。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可这是什么原因呢?
山冈不禁再次自己问道,这是一个多么费解的谜。
这个谜没有解开,也无法解开。因为,迄今为止只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这座洞窟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如果洞里什么也没有,那群鹿是不会跑进去的。鹿的生活习性,决定了它们一可能选择这样的洞窟作为其栖息的场所。
他把抽了半截的香烟扔在地上,踩灭了烟头,但又很快俯下身去捡起那烟头来。山冈猛然意识到,不能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一旦鹿群发现洞口附近有人类活动过的痕迹,它们也许便从此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他悄悄离开了洞口。
这座洞窟从远古时代开始,便是鹿群的信道,一直到如今,那只需要在洞窟中的什么地方设下陷阱,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逮住鹿了。
一头鹿在市面上值多少钱,具体的数目山冈还不知道,他估计,仅仅鹿皮和鹿角而言,卖上二三十万日元是不存在问题的。
这样算起来,他便能过上舒适的生活了,只要每月能逮到两头鹿,就绰绰有余。他从此便成为一名专门捕鹿的猎师,能够身怀绝技,随心所欲地捕到鹿子。
从此,也就没有必要回到公司上班了。
说不定,自己还能开一家专门烹调鹿肉的小菜馆呢!只要有了原材料,那钞票将源源不断地流进他的口袋里。
越是胡思乱想,山冈越是感觉他跟别人不一样,觉得自己是一个富有罗曼谛克色彩的幸运儿,如果是个一般的人,假若他同样被发配到那倒霉的社史编纂室之类的位子上,那他这辈子就算是掉进了苦海,永无出头之日,说不定还会最后变成个疯子。
然而,山冈则大不一样。
能安于这份闲职,善于苦中求乐,星期天扛上猎枪,可以悠闲自在地上山打猎,而不愿象那些凡夫俗子一样,觅死觅活地去开展什么“求职运动”。山冈生性就没有那种兴趣,他从不愿意被人们的意志所左右,去拼命追求仕途前程,对于这种小职员的平淡生活,也并不十分留恋。他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性情淡泊的男人,也正因为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即便妻子跟人家有了私情,他也并不急于跟她离婚,仅仅感到内心十分茫然。
但是,直到今天,他才开始醒悟到,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生性安于淡泊生活的男人。
固然,他是富有浪漫色彩的,每到星期日,虽然从来收获甚微,但他还是要上山打猎,因为他的本心,是要追求远离凡尘,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之后那悠然神怡的意趣。但并非仅此而已,除了渴求从大自然的怀抱里得到恬静与安宁之外,在内心的深处,他才发现自己还隐藏着一种想要寻求为大自然所包藏,至今无从知晓的宝藏的强烈意愿。
这犹如在山间发现一个地下矿床。
他为自己的不懈追求终于有了结果而兴奋不已。
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成功。
山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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