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的运气改变了时,一切都变了。你本来可能将上牙床刺穿的,杰西。而且你没
踩在一块碎玻璃上。所以,继续移动床吧,亲爱的,继续数你的——
她的一只脚碰在了什么东西上。她向下看去,她踢到了杰罗德肉乎乎的右肩。血啪
嗒啪嗒地落在了他的胸口和脸上。一滴血落进了他的一只凝视着的蓝眼睛里。她对他没
感到同情,没感到憎恨,也没感到爱。她对自己感到一种恐怖与嫌恶。她感到,和生存
的本能比较而言,这些年来她具有的所有的情感——那些所谓文明的情感,每一部肥皂
剧,访谈节目,以及听众来电直播节目的主要内容——竟被证明为如此肤浅,和求生的
欲望比起来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让路,杰罗德。”她踢着他说道。杰罗德不肯移动,仿佛造成他部分腐烂的化学
变化将他粘在了地板上。就在他膨胀的身体上腹部,惊起了一片嗡嗡叫的苍蝇。
“去你妈的。”杰西说。她又开始推起床来。她设法将右脚跨过了杰罗德的身体,
可是左脚正好踩在了他的肚子上。这个压力在他喉咙里产生了一阵巨大的嗡嗡声,从他
张开的嘴巴里退出一口短短的浊气。“你得请求原谅,杰罗德,这是你自找的。”她嘟
哝道,然后将他丢在身后,再也没看他一眼。现在她看的是梳妆台,那个上面放着钥匙
的梳妆台。
她一离开杰罗德,那一片受惊的苍蝇重新落回原地,开始了它们一天的工作。毕竟,
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和只有那么少的时间。
32
她最大的担心就是床脚要么在卫生间的门那儿挂住,要么在屋子远处的角落挂住,
使她必须往回倒,就像一个女人试图将一辆大车硬塞进一个小停车场。结果,当她慢慢
推着床穿过室内时,床向右划出的弧度几乎是完美的。她只需在中途纠正一次路线,将
她这一端的床稍稍向左拉一点,这样就能确保床的另一端避开梳妆台。正是在她这样推
床的时候——她低着头,撅着屁股,双臂紧紧地抱着床柱推着床——她首次感到了一阵
眩晕……她靠在床柱上,看上去就像是个醉醺醺、疲倦不堪的女人,只有在和男友跳贴
面舞时才能站起来。她想,眼前发黑也许能更传神地描绘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主要的是
丧失感——不只是丧失思想和意志,也丧失了感官信息。迷糊的一瞬间里,她确信,时
间鞭打着她,将她抛到了一个既不是达克斯考也不是卡什威克马克的地方,这完全是个
别的地方。这个地方不是任何内陆湖,而是在海洋上。那不再是牡蛎和钱币的气味,而
是海水的盐腥味。这又是日食的那天,只有这件事相同。她跑进了黑刺莓乱丛中,要和
别的什么人跑掉,和某个别的爸爸,他除了在她的短裤后面射精之外,还想做许多别的
事。现在他在井底下。
似曾经历的情景像没来由的水朝她兜头泼来。
噢,天哪,这是什么?她想。可是没有回答。只有那令人不解的形象,自从日食那
天她回到用床单隔开的卧室换衣服以来就没有想过的形象:一个瘦削的妇人,穿着便服,
深色的头发盘成髻,身边一堆白衬裙。
吁!杰西想着,用伤痕累累的右手抓住床柱,拼命试图防止双膝弯屈。坚持住,杰
西——使劲坚持住。别去管那妇人,别管那些气味,别去管眼前那片黑暗。坚持住,黑
暗就会过去的。
她坚持住了,黑暗过去了。先是那个跪在村裙旁边、看着旧木板上洞眼的瘦削妇人
形象消失了,然后眼前的黑暗也开始消退。卧室又明亮起来,渐渐地呈现出先前五点钟
时的秋日色彩。她看到从靠湖边的窗户里斜射进来的日光里尘屑飞舞,看到自己双腿的
影子在地板上拉长。影子在膝盖处打了个折,这样影子的其他部分能爬上墙去了。黑暗
又回来了,但是它在她的耳边留下了高高的、嗡嗡的声响是那么悦耳。她低头看看自己
的双脚,看到它们也沾上了血迹。她在血中行走,留下了一串血印。
你的时间快完了,杰西。
她知道。
杰西又将胸口顶着床头板。这一次要移动床困难些了,但最终她还是设法移动了它。
两分钟以后,她站在梳妆台旁边了,她曾经在房间里的对面无望地盯着它看了那么久。
她的唇角浮现出一丝无声的笑意。
一个女人整个一生都在梦想科纳的黑沙滩,可终于站立于其上时却不敢相信是真的。
我就像那个女人。这似乎只是另一个梦,也许比大多数梦稍微真实些,因为在这个梦里
你的鼻子发痒。
她的鼻子没有发痒了,但是她朝下看见了杰罗德的蛇一般皱巴巴的领带,领结还在
上面。即使最真实的梦境也极少提供这种细节。在红领带的旁边有两个圆管小钥匙,它
们显然完全相同。这就是手铐的钥匙。
杰西抬起右手,挑剔地看着它。第三和第四根手指仍然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她寻思
了一阵手上的神经破坏到什么样的地步,紧接着便排拒了这个念头。这在以后可能很重
要——前一阵手在镣铐里做紧张的挣扎,在挣脱那最后四分之一英寸时,也排斥了其他
一些念头。此刻,右手神经的损伤对她并不重要,就像奥哈马市将来猪肚子的价格对她
不重要一样。重要的是那只手的大拇指及前两根手指仍然能接受指令信息。它们有点儿
发抖,仿佛对突然失去终生相伴的邻居表示惊骇,然而它们仍然作出了反应。
杰西低下头对它们说起话来。
“你们得停住别发抖。如果愿意,将来你们可以尽情地抖个不停。可是现在你们得
帮帮我,你们必须帮我这个忙。”是的,因为,想到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却把钥匙弄到
了地上,或者从梳妆台上碰落……这不能想象。她严厉地盯着她的手指们,它们没有停
止颤抖,没有完全止住。可是随着她的注视,抖动渐渐平静下来,几乎察觉不到它们在
弹动了。
“好的。”她轻声说,“我不知道那是否达到要求了。不过我们会搞清楚的。”
至少钥匙是相同的,这给了她两次机会。杰罗德把两副钥匙都带回来了,她对此毫
不感到奇怪。他办事确实有条不紊。他常说,未雨绸缎就是好与伟大的差别。这一次他
没有意料到的惟一不测事件就是心脏病发作以及导致这一后果的那一脚。当然,其结果
是他既不好,也不伟大,只是死掉了。
“成了狗的晚餐。”杰西嘀咕着。她又一次根本不知道她在大声说话。“杰罗德以
前总是赢家。可是现在他只是狗的晚餐。对不对,露丝?对不对,宝贝儿?”
她用丝丝作痛的右手拇指与食指钳住一把钢钥匙(当她触到那金属时,这一切都是
梦的弥漫的感觉又产生了),她拿起钥匙看看,然后又看看锁住她左手腕的手铐。锁安
装在手铐一侧,那是一个小圆形。在杰西看来,它就像富人在庄园大厦的工人入口处安
装的那种门铃。要开这种锁,你只要将钥匙的空心管插进那圆形中,听到咋喀一声进入
位置,然后转动它就行了。
她把钥匙对准了锁。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将空心管插入,又感到一阵特别的头晕目眩,
眼前发黑。她的双脚有些踉跄,她发现自己又一次想到了卡尔·沃伦达。她的手又开始
抖了起来。
“别发抖!”她尖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把钥匙往锁眼里塞去。“停住——”
钥匙没塞进锁眼,而是捅到旁边硬硬的钢圈上,在她被鲜血弄得滑溜溜的手指中转
动了一下,不到一秒钟,便从指间窜了出去——上了润滑剂,有人会这样说——落到了
地板上。现在只剩下一把钥匙了,如果她再丧失了那一把——
你不会的,宝贝儿说。我发誓你不会的。趁着还没失去勇气去拿它吧。
她再次弯起右臂,把手指送到眼前。她仔细地看着它们。抖动又一次减缓了,可还
是没达到她满意的程度,但是她不能等了。她担心如果等下去她会昏过去的。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正要抓住钥匙时,却差一点儿将剩下的那把钥匙推到了梳妆
台的边缘。麻木——这该死的麻木死活不肯离开她的手指。她深深吸了口气,屏住呼吸,
握紧拳头,也不管这样使她又流出了血,疼痛难禁。然后她发出长长的啸声,将那口气
从肺里呼出。她感觉好一点了。这一次,她将第一个手指按住钥匙的小头,将它朝梳妆
台的边沿拖去,而不是马上把它拿掉,直到把钥匙拖到边沿突出一点出来才住手。
杰西,如果你把它弄掉下去,伯林格姆太太忧郁地说,唉,要是你把这一切也弄掉
了下去……
“住嘴,太太!”杰西说着,将大拇指贴着钥匙下面往上抬起,像是一把钳子。紧
接着,她连想都不想要是这个行动出了差错会怎么样,就举起钥匙往手铐那里送过去。
有那么几秒种的时间情况很糟。她无法将抖动的钥匙管对准锁眼,更糟的是在一瞬间锁
本身变成了双的……然后成了四个。杰西紧紧闭上眼睛,又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猛地睁
开眼,现在她又只看到一个锁眼了。她不等眼睛再玩更多的把戏就把钥匙捅进了锁眼。
“好的。”她吸了口气,“我们来看看吧。”
她向顺时针方向用力,什么也没发生。她吓得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接着她突然
想起了比尔·敦驱车去照管房子时用的那辆生了锈的轻便货车,以及车后部保险杆上的
开心标签,标签上写着:左松右紧。字的上面画着一个大螺丝钉。
“左松。”杰西嘟哝着,试图将钥匙向逆时针方向转动。有一会儿,她不知道手铐
已经突然打开了,她以为她听到的那个响亮的咔嗒声是钥匙在锁眼里折断的声音。她尖
叫起来,从她受伤的嘴里喷出的血溅在了梳妆台上面。有的溅到了杰罗德的领带上,红
色加上红色。然后,她看到锁闩的凹口开了,意识到她做成了这件事——她真的做成了。
杰西·伯林格姆将左手从开了的手铐中拉出来,手腕处有点肿,但没什么要紧。手
铐落回时撞在床头板上,就像它的配偶手铐先前那样。然后,杰西带着疑惑不解、深深
敬畏的表情,缓缓地将双手举到了眼前。她从左手看到右手,又回过来再看看左手。她
的右手沾满了血,她不以为然。血并非她感兴趣的东西,至少暂时是这样。有一会儿,
她只想确确实实弄清楚,她是不是真的自由了。
她来回看着双手,看了差不多三十秒钟时间,她的眼睛就像看乒乓球比赛的女人眼
睛一样左右移动着。然后,她深吸了口气,侧着头,又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她感到一
个从来有过的巨大、光滑而又猛烈的黑浪轰然撞击着她,可是她置之不理,继续尖叫着。
她似乎没有选择了,要么尖叫,要么去死。那尖叫声里无疑带有尖利的碎玻璃片似的疯
狂,但它依然是一种彻彻底底的狂喜与胜利的叫声。两百码开外处,车道尽头的林中,
前王子抬起头不安地朝房子这边张望着。
她似乎无法将眼睛从双手移开,似乎无法停止尖叫。她现在的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
她身上某个部分隐隐地想道:倘使性有这感觉的一半就好了,人们会在每一个街角性交
的——他们会情不自禁。
接着,她上气不接下气了。她向后倒去。她赶紧去抓床头板,可是已经迟了——她
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卧室地板上。当她倒下去时,杰西意识到她身上的一部分一直在期
待着手铐链能在她倒下去之前挽住她。想到这个,真是大滑稽了。
她倒地时,手腕内侧的伤口挣开了。疼痛点燃了她的右臂,就像点燃圣诞树上的灯
泡一样。这一次她的尖叫声里全是疼痛了。当她感到自己又要再次昏迷过去时,她很快
咬牙挺住了。她睁开眼睛,盯住了她丈夫被撕烂了的脸孔。杰罗德带着一成不变的惊奇
表情盯着她看着——这种事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的。我是个律师,名字印在门上。这时,
一直在他上唇洗前脚的那只苍蝇消失在他的一个鼻孔中了。杰西迅速转过头去,砰的一
声撞在了地板上,撞得眼冒金星。这一次当她睁开眼时,她看到的是床头板了,上面有
着鲜艳的血滴和血流。仅仅几秒钟前,她不是就站在那儿吗?她确信是这样的,但是这
令人难以相信——从这儿看,那张该死的床大约和克瑞斯勒大厦一般高。
活动起来,杰西!
这是宝贝,又一次以她那种急切、烦人的声音大叫着。对有着这么一个可爱的小脸
蛋的人来说,只要她下了决心,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