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杰西意识到是狗的同一刻,她也意识到她将那个小蓝罐子捏得太紧了。它就像一颗
刚剥了皮的葡萄一样就要从她手指间射出去。
“不!”
她急忙去抓,几乎就要恢复原先抓住的位置了。接着它便从她的手里翻落下来,砸
在她的臀上,然后从床上弹射下去了。罐子落在木地板上时发出了温和的、皮实的叭嗒
声。不到三分钟之前,她相信,就是这种声音会让她发疯的。可它没让她发疯。她现在
发现了一种新的更深的恐惧:尽管她身上发生了这一切事情,她离发疯还远得很呢。对
她来说,既然最后一扇逃脱之门被挡住了,她前面不管有什么样的恐怖事情,她必须神
志清醒地面对它。
“你为什么必须现在进来呢,你这畜生?”她问那个前王子。她气恼、烦闷的声音
里有种东西,使得狗停下来戒备地看着她,她所有的尖叫与威胁都没能引起它的戒备。
“为什么现在呢?你这该杀的,为什么现在呢?”
野狗认定,尽管这凶悍主人的声音里现在带有一种尖锐的成分,她也许仍然伤不了
它。然而,它向它的食物小跑过去时,仍然警惕地看着她。安全至上。在得到这个简单
的教训过程中,它遭了许多罪。这个教训它不会轻易或很快忘记了——安全总是至上的。
它明亮的眼睛孤注一掷地最后看了她一下,便低下头,咬住杰罗德的一个睾丸,扯
下了一大块。看到这个真是糟糕。可对杰西来说,这还不是最糟的事。最糟的是当野狗
的牙齿咬定后使劲撕扯时,一群苍蝇从它们的滋生地轰然飞起。它们催眠似的嗡嗡声完
成了这一任务,即摧毁了她身上想活下去的关键部分,这一部分关连着希望与信心。
狗像音乐片里舞蹈演员般文雅地退回去了。它支棱着灵敏的耳朵,下巴上悬挂着那
块肉,然后转身迅速从屋里小跑出去了。狗甚至还未在视野消失,苍蝇们便开始重新安
置的行动了。杰西将头靠回到红木横档上,闭上了眼睛。她又祈祷起来。不过这一次她
祈祷的不是逃脱。她祈祷上帝在太阳下山、那个面色苍白的陌生人回来之前快点仁慈地
结束她的生命。
27
随后的四个小时是杰西·柏林格姆一生中最难熬的了。她的肌肉痉挛持续发作,越
来越频繁,越来越强烈。然而,并不是肌肉内的疼痛使得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之间的
时间那样可怕。是她头脑顽固地、令人厌恶地拒绝松开清醒的神志从而进入黑暗。她在
初中时读过坡的《暴露内情的心》,可是直到此刻她才理解了开头第一行的真正恐怖。
紧张!真的,我现在是,一直是,紧张不安,可是你为何说我已发疯?
疯了倒是个解脱,可是疯狂不肯光顾,睡意也不来访。死亡也许能击败这两者,黑
暗当然会来临。她只能躺在床上,存在于暗淡的灰橄榄色的现实里。偶尔肌肉痉挛起来,
阵阵眩目的疼痛穿透现实。痉挛这个问题分量不轻,她感到可怕而又疲倦的神志有同样
分量,其他则似乎无足轻重了。
当然,屋外的世界对她不再有真正的意义了。事实上,她渐渐坚决地相信这屋外确
实没有世界了。曾经占据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已经回到某个存在的电影制片厂演员选派部
去了。所有的风景都像舞台上用的景片一样被收起来放好了,那些景片是根据露丝热爱
的大学戏剧社作品制作的。
时间是冰冷的海洋,她的意识像一艘摇晃不定、笨重的破冰船在海上随波逐流。各
种声音幽灵般来来去去,众多的声音在她头脑里喋喋不休。有一会儿,诺拉·卡利根在
卫生间里对她说话。另一个时间,杰西和她妈妈进行了一场对话,妈妈似乎躲在客厅里。
妈妈来告诉她,要是她能更好地为杰西收拾衣服,杰西就决不会陷入这样狼狈的境地。
“要是每次我从屋角掏出一件衬裙,或者将衣服的正面翻出来一次,都能得到一枚镍币
的话,”妈妈说,“我就能买下克利夫兰煤气厂了。”这是妈妈最爱说的一句话。杰西
现在意识到,没有谁问她为什么想要克利夫兰煤气厂。
她继续虚弱地运动着,踢蹬脚,上下活动胳膊,尽手铐——以及她逐渐衰退的力量
——所允许的限度运动,她这样做不再是为了让身体做好准备,等最终想到恰当选择时
逃脱。因为她终于明白,心里、脑子里都明白了,再没有选择了。那罐面霜是最后的选
择。她现在运动只是因为这个动作似乎稍稍减轻了痉挛。
尽管她在运动着,她还是感到冷气潜入了她的双脚和双手,像一层冰落到了她的皮
肤上,再袭进身体。这完全不是睡觉的感觉。今天早晨她醒来时就有这种感觉。这更像
是冻伤,她还是少女时,长长的下午越野滑雪就生了冻疮。那些邪恶的褐色斑块生在一
只手背上,以及她的绑腿没完全盖住的腿肚子上,那些斑块甚至对壁炉的炙热似乎也无
动于衷。她推测这种麻木最终会制服痉挛,这样她最后的死亡毕竟会相当平和——就像
到雪堆上去睡觉一样——不过这样死去的动作太慢了。
时间过去了,可这不是时间;这只是无情的、毫无变化的信息流从她不眠的感官传
到她莫名其妙清醒的头脑。只有卧室,屋外的风景(舞台上用的最后几张景片,就要被
负责这个低劣的小影片的道具管理员收起来),嗡嗡叫着将杰罗德变成晚季孵化箱的苍
蝇们,以及太阳穿过秋日五彩斑斓的天空时,在地板上缓缓移动的日影。时而,一阵痉
挛像一个碎冰锥似地戳向她的腋窝,那么就像往她的右侧身体砸进一个厚钢钉。下午的
时光无休无止地往前推移,这时第一阵痉挛开始袭击她的肚子,那儿,饥饿的所有折磨
现在已经止息。痉挛还袭击她隔膜里过分伸拉的腱。这后两者的痉挛最厉害,使她胸部
的肌肉鞘僵住了,而且窒息了她的肺部。随着阵阵痉挛袭来,她痛苦万状,双眼死盯着
反射在天花板上水的涟漪。她四肢颤抖,努力在痉挛减轻之前保持呼吸。这情形就像是
被冰冷潮湿的水泥一直埋到脖颈。
饥饿感消失了,可是干渴感还在。随着这没完没了的白昼在身边消逝而去,她渐渐
意识到,光是干渴(仅此而无其他)可能达到的目的,就是不断加剧的疼痛,甚至自己
就要死去这一事实也没能达到。这就是:渴要把她逼疯。现在,她不光是喉咙和嘴感到
渴,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呼唤着要水,甚至连眼球也渴了。看着天花板上的涟漪朝天
窗的右边舞会,她低声呻吟起来。
这些非常真实的危险向她逼近着,她对太空牛仔的恐惧本来应该减弱或者完全消失。
然而,随着下午时光的缓缓流走,她发现,出现面孔苍白的陌生人一事,不但没有减轻,
反而越加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她老是看到它的形体,就站在围绕着她衰弱意识的那个
小光圈之外。尽管她只能大致分辨出它的轮廓(瘦削到几近枯槁的地步),她发现她能
看见使它嘴巴扭曲的狞笑,随着太阳拖着它的时光犁耙朝西行去,这狞笑越来越毕露。
它的手在那只老式箱子里翻动着,她听到了那些骨头与珠宝发出阴森的稀里哗啦的声音。
它会来要她的命的。天一擦黑它就会出现。那个死牛仔,局外人,爱情幽灵。
你确实看到它了,杰西。它是死神,你确实看到它了,正如死于孤寂之地的人们常
见的那样。当然他们看到了死神。这一点刻在他们扭曲的面孔上,从他们鼓出的眼睛你
也能看出来。它是老牛仔死神。今夜等太阳下山,他就会回来找你。
三点过后不久,平静了一天的风又开始刮起来。后来又开始无休止地撞击着门框。
随后不久,链锯声也停了,她能听到风刮着细浪拍着湖岸岩石发出的微弱声音。那只潜
鸟没有提高嗓门,也许它认定该飞向南方了,或者在湖面重找一个听不见那位太太尖叫
声的地方。
现在只剩下我了。至少在别的什么到这儿来之前。
她不再欺蒙自己,她的暗夜来访者只是想象了。事情的发展已远离自己所愿,由不
得一厢情愿地去想了。
又一阵痉挛将它长长的尖牙刺进了她的左腋窝,她毗咧着干裂嘴唇,做出了鬼脸。
那感觉就像被人用烤肉叉的尖齿戳着心脏。接着,她乳房下面的肌肉拉紧了,她腹腔丛
的神经束似乎像一堆干柴般地点着了。这种疼痛是全新的,但非常厉害——大大超过她
到目前为止所经受过的疼痛。疼得她像生柴棍一样向后弯曲着,躯干两边扭动,双膝发
出一开一合的啪嗒声。她的头发结成了块飘动着。她想尖叫,可是叫不出来。有一会儿
她确信这就是终点线了。最后一次发作,威力如同在花岗岩礁石里埋入了六管炸药一般,
呼的一声你就没了,杰西,退场处就在你的右边。
可是,这一场发作也过去了。
她喘着气,慢慢松弛下来,她将头转向天花板,至少有一会儿,那上面舞动的倒影
不再折磨她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乳房间及其下部的神经束上。她等着看这疼痛
真的会消失呢,还是加剧。它消失了——但是很勉强,而且预示不久还会回来。杰西闭
上眼睛,祈祷能睡着。去死是件令人疲倦的长时间工作,在这个时刻,即便稍事休息也
是令人愉快的。
睡意没来造访她,可是宝贝——那个戴枷的女孩来了。她不管有没有性诱惑字样,
她现在自由得像只小鸟。她光着脚穿行在她居住的那不管叫什么的清教徒村庄公用牧地
上。她愉快地独自一人走着——不需要端庄稳重地垂着眼,以便某个路过的男孩捉住她
的目光,对她眨个眼或咧一下嘴。深绿色的远处,另一座小山的顶上(这该是世界上最
大的公用牧地了,杰西想),一群羊在吃草。杰西以前听到的钟声送来干巴乏味的声音,
穿透渐渐变暗的白昼。
宝贝穿着件蓝色的法兰绒睡衣,睡衣前面有个黄色的大惊叹号——简直不像清教徒
的衣服,尽管它当然够朴素的,从颈子处一直遮盖到双脚。杰西非常熟悉这件衣服,很
高兴再看到它。她在十岁与十二岁之间,最终被说服将它捐给了破布篮子。她穿着那件
傻不拉叽的服装至少参加过二十四次睡衣晚会。
宝贝在颈枷长得她不得不低着头时,头发完全遮住了脸,现在,她用一个最暗的蓝
卡把它挽了起来。那女孩看上去很可爱,很幸福。杰西对此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毕竟那
女孩已经脱离了她的枷锁。她自由了。杰西并不因此妒嫉她。可她确实有个强烈的愿望
——几乎是需要——想告诉她,一定要在享受自由的同时,还得做点别的。她必须珍视
它,保护它,使用它。
我到底还是睡着了。我一定是睡着了,因为这一定是个梦。
又是一阵痉挛。这不大像前一阵发作时那么可怕。前一阵痉挛使她的腹腔内像着了
火似的,这一阵痉挛使她的右臂僵住了,使她的右脚在空中不由自主地摆动起来。她睁
开眼睛看看卧室,日光又一次拉长变斜了。这全不像法国人称做的“I’heure bleue’
(蓝色时间),可是,现在那个时间迅速逼近了。她听到了门又在嘭嘭作响,闻到了她
的汗味、尿味以及从困乏的胸腔中呼出酸气。一切和过去完全一样,时间已经往前推移
了,幸而不是向前飞逝。当人们从没计划到的打盹中醒来时,常常会出现那种情况。她
的胳膊稍微冷一些了,她想。但是麻木程度和先前没什么两样。她并没有睡着,也没有
做梦……但是她一直在做着什么什么事情。
我也不能再做了。她想着便闭上了眼睛。她一闭上眼睛便回到了那个不大可能有的
巨大的公用牧地上。那个在小乳房之间竖着个黄色大惊叹号的女孩正在看着她,她的神
情既严肃又可爱。
你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尝试,杰西。
那不真实。她告诉宝贝。我已经尝试过所有的事。相信我。而且你知道什么?我想,
要是狗吓着我的时候我没有掉下那罐该死的面霜,也许我就能从左手铐里挤脱出手来了。
真是倒霉。狗在那时进来。要么就是报应。不管怎么说,是件糟糕的事。
那女孩移近了,她的光脚下,草儿在低吟。
不是左手铐,杰西。你能挤脱出手来的是右手铐。这是挣脱的一次搏击,我同意这
一点,这是可能做到的。我想,现在真正的问题是,你是否真的想活下去。
我当然想活下去喽!
她更近些了。那双眼睛——一种烟的颜色,像是蓝色,却又不